二十五 这是一处叫作“望海庄”的度假别墅,别墅建在半山腰,依山傍海,周围景色 十分秀美情人,和式房间是谷川提前预订的,全部是木质结构的建筑,给人一种古 朴的感觉,女招待也都身穿和服脚蹬木屣,走起来一路‘咯咯”作响。 汽车刚刚停稳,两位身穿和服的女招待已满面笑容地迎了过来,对着谷川和金 荔一个劲儿地鞠躬,“欢迎光临”说个不停,当其中一位女招待伸手开车门之际, 被“囚禁”了长时间的八郎第一个跳了下去,吓得那个女招待惊叫着扭头就跑,女 招待越跑八郎越迫,还撒欢地叫个不停,显得异常欢快,若不是谷川厉声喝住,说 不定八郎真会继续追下去。 倒是另一个不怕狗的女招待憋住笑显得一脸愧疚地对谷川和金荔一个劲儿地说 着对不起,并一再替自己的同伴向谷川和金荔做着解释,请求他们原谅。 虚惊过后,女招待引导着谷川和金荔向住处走去。 也许是因为和服的下摆太小,女招待双脚呈内八字形地迈着令人感到可笑的碎 步走在前面,而捣蛋的八郎却忽前忽后地跑着,几次弄得女招待生怕踩着它而不得 不停下脚步。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在一扇白色的门前停下,女招待打开屋门 做了个彬彬有礼的动作请两人进屋后便离去了。 谷川快速地扫了屋里一眼,满意地笑笑走了进去,八郎也不落后地跟了进去, 只有金荔,迟疑地站在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谷川回头,发现金荔还站在门口迟疑着,立刻招呼道:“阿荔,进来吧。” 听到谷川对自己的称谓,金荔心里一怔,因为谷川一向称她为“金桑”,而今 天怎的就改了口?一种惶惑不安的感觉立刻从心底升起,金荔未动。 “你怎么了?进来呀。”谷川回到门口,一把将金荔拉进了屋,并关上了门, 大概是看到金荔满脸的惊慌,一下子便请到了个中的原因,“哈”地一下笑出了声, “是不是怕我这老头子对你有什么不轨呀?”见金荔的表情仍没有放松,这才解释 道:“不用怕阿荔,这是两个独立的房间,只要你插上门,就万事大吉啦。” 金荔这才发现这间客厅的两侧各有一个门,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笑,提起自己 的行李推开了左侧的门。 “八郎回来,这个房间是咱们的!” 金荔回头,发现八郎跟在自己身后,对于谷川的唤声犹豫着,便友好地对它笑 笑说:“八郎,没关系,你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 “那可不行,它可捣乱啦,它会跳上你的床,它会不让你休息,它还会……” 也许是看出主人说话的语气并不是在赞扬它,八郎立刻扭过头,做出一副无所 谓的样子摇着尾巴蹓蹓跶跶从金荔房间走到谷川房间,然后立刻对谷川表示出巴结 顺从的样子。 “你先洗个澡休息会儿,吃饭时我会来叫你。”谷川对金荔丢下一个舒心的笑 关上了屋门。 这是个典型的和式房间,除卫生间具有现代化洗浴设备外,其他的一切都保持 着日本的古典传统习惯,干净不沾一丝尘埃的榻榻米,大玻璃落地的木拉门,因为 采光好,窗外的景致一览无余,一道宽宽的回廊上摆着一对藤椅和一个藤制茶几, 回廊下是一片不大却很整齐的草坪,不远处有一片升腾的水蒸气,雾蒙蒙的。 金荔并不急于洗澡休息,她打开木拉门走到回廊上,却发现这条长长的回廊是 她这间屋子和谷川的屋子共有,站在回廊向上望去,山野郁郁葱葱层峦叠翠,向下 望去,浩瀚无垠沧海茫茫,金荔情不自禁地就被周围的景色吸引了,她在藤椅上坐 下,舒舒服服地将头靠在椅背上,遥望起远方。 严格地说别墅坐落的地方算不上是座像样的山,而是一条蔓延至海边的山脉的 末端。此时,太阳已越过头顶,躲到了山的另一边,因此当金荔将双目望向天空时 并不觉得晃眼,她能看出云彩在流动,白色的云朵变化着不同的形态,给她带来了 无穷无尽的遐想。她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摄影师呢?如果自己是一个摄影 师,一定会把这些千变万化的云拍摄出来,然后办一个大型的云展,把大自然创造 出来的美丽云图奉献给观众,而她,会做一个最絮叨的解说员,她要根据自己的理 解告诉观众每朵云图的含义,也许,她还会在那些美丽的云图中找到一个美丽的爱 情故事呢!就像她小时候看过的神话故事,虚幻、飘渺且美好……金荔不知道自己 怎么就睡着了,在阵阵的海涛声中,她梦见自己翱翔在大海与蓝天间,就像一只苍 劲的鹰,那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快乐地笑出了声,只是后来,不知从哪里跑 来了沈春生,他紧紧地抓住了金荔的一条腿,嘴里苦苦地哀求着金荔不要抛弃他, “你快走开,放开我……”金荔被自己的喊声叫醒了,睁开眼却发现“抓”住自己 一条腿的竟是八郎,八郎正撕扯着自己的裤腿,嬉耍个不停。 “醒了吗?” 声音是从身旁传来的,金荔歪头望去,身穿浴衣的谷川正躺在另一把藤椅上。 “洗过澡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躺着。” “喜欢这里吗?” “非常喜欢,没想到会有这么好。” 谷川满足地笑了,指了指远处升腾着的水蒸气,“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温泉吧。” “嗯,就是川端康成在《伊豆舞女》中写到过的温泉之一……” 金荔从没洗过温泉,来东京后的这两年也一直在为生存奔波着,哪有条件感受 川端康成小说中描写的诗情画意般的生活?她回想着电影《伊豆舞女》中留存在记 忆中的画面,说真的,她已经记不起那个舞女的名子了,能记住的只是女演员的名 字叫山口百惠。不过,金荔不能否认在日本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只是她一向觉得那 些美好的东西都离她很远……” “……不过,这处温泉没有保留历史原貌,已看不到当年的影子了,它已被修 缮得面目全非啦,幸而没有修成室内式的,不然会遭到更多人的抨击。”谷川仍在 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吃过晚饭后咱们一起去洗温泉,在里面泡个澡别提有多舒服 呢。” “什么,一起去?”金荔还想说“我不去”的话,但她的嘴只是嚅动了一下却 没有把话说全说出来,也许是她自己多心了。 听见金荔的话音有些怪怪的,谷川偏过头来问:“你不能接受日本人洗温泉的 方式?” 金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谷川却自己接过自己的问话说:“很多外国人对此都不理解,其实……” 不等谷川说完,金荔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日本人为什么非要男女同浴呢?” 谷川想了想说:“你是不是认为这样做不太道德?” “那倒不一定,只是不太理解。”金荔边说边摇着头。 “同浴能净化人的心灵,阴阳合一、天人合一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谷川振振 有词。 “我看未必。”金荔侧过了脸,望着谷川说:“日本人都洗过温泉,可还是有 很多人抛不开旧的传统观念。” “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谷川不解地望着金荔。 “那你为什么没娶安代为妻?” 谷川猛地一愣,没想到金荔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他叹了口气,避开金荔质 问的目光,将视线落到远处升腾着的水蒸气上,而安代的幻影立刻就在朦朦胧胧的 水蒸气中飘浮了出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谷川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自己怀里安然入睡的安代,胳膊一动不动。 窗外一缕昏黄色的光柱射进屋里,正打在安代一侧裸露的肩头,泛出了美丽的 光泽。 谷川就这样静静地拥着心爱的女人,心里感到了无比的幸福,只是,这幸福中 饱含了无尽的苦楚,这幸福并不能长久,安代已身为人妻,最终她还要走出这间屋 子,回到山下那里去,或许是在明天早上,或许就在片刻之后,一想到安代不定何 时就会离开自己,谷川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那条被安代的头枕麻了的胳膊也跟 着动了一下。 就是这极其轻微的一动,安代醒了,“你还没睡?”安代仰起了头,轻柔地问。 “你呢?” “我也没睡。”安代抬了抬头,让谷川的胳膊抽了出来,然后紧紧地抱住谷川 那条胳臂,把脸靠了上去,街灯又回落在她裸露的肩头上。 “已经很晚了,睡吧。” 安代娇声道:“你干吗不睡?” “怕你离开我。” “他出远海了,至少要十天以后才能回来。”安代深情地在谷川的胳臂上吻了 一下,不无幸福地说:“跟你在一起真好,哪怕只有一天……”说着,泪水便从安 代的眼里滚了出来,掉落在谷川的胳膊上。 谷川猛地搂过安代,一阵慌乱地用嘴使劲地亲去安代的泪水,然后不无哀求地 喃喃说:“安代,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我要把你带走,我要带你远走高 飞,让山下找不到你,我要娶你,我要……” “英树,不要这样说,我已经是山下的妻子了,我不配跟你走,能见到你,能 躺在你的怀里被你爱着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了,我还祈求什么?”安代轻轻地吸泣 了起来。 山下的妻子!谷川再一次被这个字眼震慑了,是啊,他怎么能够带着别人的妻 子远走高飞呢?!道德二字并不是凭空而设的,他已在人们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无论他能和安代在一起十天,还是十个月,安代最终要离开他,要回到山下那里去, 因为她是山下的妻子!一想到安代最终会离开他,谷川紧紧地搂住了安代。 两人就这样一直拥到天明,谁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谷川过了七天不安而又幸福的日子,安代像一个称职的妻子做着她该做的一切, 其间原田来过两次,照样提着酒,不同的是无论谷川和安代如何劝他,他也不肯留 宿,吃过饭喝过酒开开玩笑调侃一番便乐呵呵地离去。 七天就在一眨眼间过去了,第八天的傍晚,宁静终于被打破。 那天谷川和安代正在吃饭,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击打声,那声音一阵紧似一 阵,伴着粗鲁、噪杂的叫喊声。已预感到事情不妙的安代吓得扑进了谷川的怀里, 仿佛灾难降临。 很快,房门被砸开,一群皮肤黝黑壮实的汉子闯了进来,有的手里提着木棍, 有的手里举着鱼叉,为首的正是安代的丈夫山下。山下一闯进屋便对着谷川破口大 骂,边骂边向谷川和安代逼进。 谷川将安代挡在身后,一步步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跟。 随着山下一声呐喊,那群粗鲁的汉子们蜂拥而至,围起谷川就是一顿乱打。 谷川先是反抗了几下,但很快就被木棍和乱拳击倒在地。 “别打啦!会打死人的!”安代哑着嗓子哭喊着。 汉子们像根本没有听到安代的哭喊似的仍在打着谷川。 “你给我滚回去!”山下冲安代嚷着。 “不,我不会回去的,你们打吧。” “还有这个杂种……”山下见安代不但不躲开,还一个劲儿地用身体护着谷川, 眼睛都冒出了火,“给我往死里打!” “要打你们就连我也一起打死吧!” 谷川已没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被打得满脸是血,连安代的身上也被打得皮开肉 绽。 那群汉子仍不停手地打着,眼看着谷川晕死过去,安代不得不屈服了,她跪到 了山下面前,苦苦哀求着,“我求求你了,看在咱们夫妻一场不要再打了,我跟你 回去,现在就跟你回去,永远不再和他来往,我保证……” 谷川醒来时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人蜷缩在墙角,浑身上下被打得疼痛不已,他 闻到了一股血的腥味,望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他真希望随即到来的是死亡, 然而一阵阵的疼痛告诉他,他并没有死!他悲哀至极,但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在内心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安代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周,他都被这种痛苦煎熬着,若不是原田常来照顾他,用那句“只 要好好活着,就能见到安代”的话来鼓励安慰他,他自知离开这个世界只是早晚的 事。 只是连这句仅有一线希望的话也被原田带来的消息——“安代失踪了”摧垮了! 原田不断地把安代失踪的原因——那是被人们添校加叶后传得满城风雨的谣言 告诉谷川,有人说安代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无颜见人自杀了;也有人说安代离开 日本到美国找她的生身父亲去了,还有的说……总之,众说不一,但不论哪种说法 都没有给谷川留下一点点希望,因为安代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从九州永远地消失了! 五个月后,谷川带着不可治愈的创伤离开了小仓…… 当金荔好半天听不到谷川的声音时,才知道谷川已经把故事讲完了,可是那个 安代呢?那个曾活生生地存活在九州的混血姑娘难道真的会人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 世上消失?金荔牵挂着安代的命运,她想问问谷川后来有没有再见到安代,便侧过 头去。 谷川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双目微合仰面朝天,他的一侧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 的泪痕,连他的呼吸都有些怪怪的,吸气时很慢,且吸得很深,而呼气时则很快, 胸脯一下就陷了下去,似在叹息。 金荔很后悔自己把谷川推进了创伤的深渊里,所以站起身,走到谷川面前,安 慰地用手轻轻捏住了谷川的手,轻声说:“对不起,我并不想使你再次伤心的,只 是对你的过去很好奇。”见谷川只是对她悲楚地笑笑,不禁动情地说:“忘掉过去 吧,你不是还有未来么!” 谷川很真诚地盯住金荔的脸痴痴地看了好几秒钟,这才眨了一下眼,很认真地 说:“是啊,我还有未来呢,走,我们吃晚饭去。” 当回到住所时天已经黑了下来,窗外回廊前的灯泛着柔和的光。 谷川换好浴衣后对女招待交待了一番,就带着八郎向水蒸气升腾的地方走去。 女招待则来到金荔的房间,告诉金荔谷川先生先去了温泉,并帮金荔做好洗浴 前的准备,然后带着金荔沿着回廊外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温泉走去。 金荔只穿一件长摆浴衣,里面一丝不挂,她感觉到晚风带着丝丝凉意顺着浴衣 的缝隙袭上身来,她不由得把浴衣裹紧。一路上她都很紧张,无法想像自己怎么能 与男人同池共浴,她甚至后悔不该答应谷川,要不是女招待热情地向她介绍着洗温 泉的好处,再加上从小路旁飘来的一阵阵山野、树林、草丛特有的土腥和芬芳,她 早就想半路逃之夭夭了。 绕过一座小丘后就闻到了来自温泉的气息。这是一个不足五十平方米大小的温 泉水池,池边的岩石有着明显的人工垒砌的痕迹,水池边每隔两米便有一个三十公 分高做工精美排列有秩的照明灯,灯光的亮度恰到好处,柔和地点缀着山野中的温 泉,水面上升腾着雾蒙蒙的水蒸气,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透过朦胧的雾气,金荔看到水池里有几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泡在水中,她隐约感 到那些人正在注视着自己,不禁感到一阵羞怯,仿佛自己赤裸的身体已经暴露在那 些陌生人面前,她再一次裹紧浴衣,停在池边犹豫不决。水蒸气和晚风都在触摸着 她的身体,一暖一凉格外分明,她的心头突地生出对温暖的渴望,于是转过身背对 着水池,快速地脱去浴衣沉入水中,顿时,一股暖流袭上身来,随即,安全感取代 了恐慌。 女招待接过浴衣的同时递给金荔一块浴巾。 那块浴巾足以使金荔遮住隐秘处,金荔用手紧紧地捂住了毛巾,将身体往水下 沉去,脚立刻就够到了池底,如果站直的话上半身便会露出水面,于是她蹲下身去 让温热的泉水将身体淹没。 “阿荔,感觉怎么样?” 那声音仿佛是从夜空中传来,带着长长的余音。金荔仰视天宇,夜空离她是那 么的近,她觉得自己就飘浮在夜空中,这也许就是谷川所说的“天人合一”的感觉 吧! “阿荔,我在这里呢!” 金荔终于辨别出谷川的声音来自对面,透过雾气她看到了相距不远的谷川,谷 川正在向她靠近。 “你,你别过来,好吗?”金荔慌张地将身体往水中沉了沉。 谷川知趣地停下来,与金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不能清楚地看到金荔的脸 庞,但雾气中的她仿佛更加美丽、神秘,盘在头顶的长发,露出水面长长的颈项, 前额旁几缕被蒸气打湿的发梢顺着红通通的脸庞垂在两侧,灯光在她头部周围投下 了一道柔和的光环,使她看起来那么光彩熠熠,楚楚动人。谷川的心悸动了,视线 久久舍不得离开金荔。 水池另一侧有两个男人正在说笑着什么,话题似乎是个古老的笑话,可谷川却 觉得那个笑话似乎在说他,有些羞怯地将视线从金荔脸上拽开,去看那两个说笑话 的男人。 两个男人说够了笑够了,带着哗哗啦啦的水声上了岸,赤裸着身体旁若无人地 在岸边擦拭起来。 两个男人的说笑声终于在池边彻底消失,金荔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到谷川 一边用毛巾蘸着池中的水往肩头上浇着,一边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抹着脸,嘴里还不 住地嚷嚷着,“好热呀,好热呀。” “热吗?”金荔反问着,心里却觉得这温度正适合她,不禁又将身子往水中沉 了沉。 “最好不要泡得时间太长,这儿的水温高。”谷川告诫地说着从水中站起来,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池边的地灯映照着他宽厚的上半身。 想不到他会有如此健壮的肌肉!这可是一个坚强的胸膛。金荔不禁心中一动, 忙闭上眼睛,抛开心中的杂念,将思想转到浸泡她身子的水中。温热的泉水使金荔 感到全身骨架和肌肉正在被分解,一点一点地向四周散开,似乎融化在泉水之中, 她紧闭住双眼,任凭肉体和灵魂四散,游离而去,只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大脑——那 是一种金荔从未体验过的漂浮、空灵、虚无的感觉。 “你的身体刚刚恢复,身体虚弱的人不宜泡得时间过长,明天再来吧,我先走 了。”谷川的声音再一次地传来。 当金荔回到住所时,谷川已躺在回廊前的藤椅上了,八郎就卧在他脚边。 “感觉怎么样?” 金荔注意到谷川看她的眼神就像一个恋人,心中不禁一怔,立刻避开了谷川的 目光回答道:“很好,只是有点累。” “在这儿躺会儿吧。” 金荔真的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骨架和肌肉仿佛都被分解在温泉水中,游离而 去的灵魂至此还仿佛仍飘浮在广阔无际的天宇中,她几乎连头也没点就瘫倒在藤椅 上。 谷川起身回房间里取来一条毛毯盖在金荔身上,然后把自己的藤椅拉得离金荔 近一些。 晚风吹在金荔仍蒸发着热气的脸上,使她感到非常惬意,她偷偷地瞥一眼谷川, 见谷川的眼睛正望着正前方,不自觉地也随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 天边有一颗明亮的却是形只影单的星辰,星辰下是黑漆漆的一片。 金荔知道星辰下那黑漆漆的一片便是无尽的大海,因为她能听到大海均匀的呼 吸声。 “什么方向?” 谷川被金荔突如其来的问话弄蒙了,“方向?” “嗯。”金荔望着夜空,梦吃般地嘟嚷着,“怎么看不到北斗七星?” 谷川寻找着,附合地说:“是啊,没有北斗七星。” “你能说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方向吗?” “能。” “没有北斗七星也能?” “当然。” 也许是因为谷川回答得非常肯定,金荔将信将疑地瞟了谷川一眼。 谷川并不在意金荔有什么反应,他站起来侧耳倾听着,然后又换了个方向听了 听,“咱们面对的是西。”谷川肯定地说。 如果他们面对的方向是西,那么大海的另一端便是金荔生长的地方,这念头使 她心里生出些许惆怅。离开家以来她很少想家,母亲改嫁后把她带到的地方对她来 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家,她也很少想到死去的父亲。然而今天当她洗过温泉浴舒适 地躺在乡间别墅的藤椅上,呼吸着野草和海腥混合的气息,倾听着海涛声,望着疏 星寥落的夜空时,她却忧伤地想起了父亲和家,她的心里一阵阵发酸,情绪几乎到 了无法抑制的程度,不觉中热泪已从眼眶涌出,顺着面颊慢慢落下,她知道自己哭 了,但又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哭。为了不被谷川发现,金荔强忍着泪问:“你怎么 知道那儿是西?” “小时在家乡常听风声,季节不同,风向就不同。” 金荔没有这样的体验,也就无法断定谷川的说法是否真实,不过在她看来这无 关紧要,甚至连他们间说些什么话也都同样无关紧要,只要能在林间小木屋前,在 疏星寥落的夜空下,在充满野草和海腥气息的氛围中遥望着冥想中的家乡,她就已 经心满意足了。 也许见金荔没有应声,谷川问:“你怎么想起问这样的问题?” “我希望此时我们面对的是西。” “想家了?” 金荔默不作声地呆望着前方。 “等你的病痊愈了,我陪你回国去看看好吗?” 金荔仍然默默地凝视着前方。 谷川无所事事地点燃了一支烟,没抽两口便咳了起来。 “戒掉不好吗?” “恐怕很难,你想象不出此时此刻吸上一支烟有多美。” “算了吧,吸烟的人都是这样,喜怒哀乐全都能够成为吸烟的借口。” 谷川轻声地笑了,并未反驳,还在吸那支烟。 金荔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沈春生,在认识他之前,他也吸烟,后来就在她“是 要我还是要烟”的威胁下轻而易举地戒掉了,如果能有一个人对谷川这么说,他会 不会戒掉烟呢?当然,要是安代,他一定会的,可如果是自己呢?金荔突然在心里 偷偷地笑了,如果是自己劝他戒烟,他会听吗? 谷川的烟只吸了一半便掐灭了,他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常这样地叨 唠他,但他喜欢的女人愿意待在他身边吗?他不知道,偷偷偏过头看了金荔一眼, 他看到金荔似乎睡着了,脸上露出了详和平静的笑容。 “阿荔,回屋睡去吧,这样会着凉的。”虽然谷川十分愿意就这样和金荔默默 地呆在一起,共同享受这宁静的夜,但又心疼金荔,怕她会生病,再说,他也累了, 也需要早些休息。 只是当谷川躺回到屋里后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当年,他只身来到东京,一切从零开始,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如今 他所创造的业绩有目共睹,他几乎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然而他总是觉得缺少 点什么,他一点也不糊涂,非常清楚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些什么,而眼下,他所缺少 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却又不敢去抓住,他怕什么呢? 回廊上有一盏照明灯的灯光穿过玻璃窗斜射进屋内,将房间内划成两块色泽不 同的空间。 谷川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藏匿在黑暗处,试图强行排开头脑中出现的杂念多 他甚至为自己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想法感到羞愧,当初他帮助金荔绝不是因为想到得 到什么,完全是出于同情之心,他很想做一位善良的长辈成全这一对相亲相爱的年 轻人,他从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无论金荔与沈春生间发生了什么,他谷川 英树也不该有那种想法,那是对他真诚待人的人生宗旨的亵渎。 谷川想着又从床上下来,披上睡衣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掏出一支烟,刚要点 上,又突然停了下来,他收起打火机,将那支没有点燃的烟衔在嘴上。 窗外,夜已经很深,即便借助回廊上那盏照明灯的光亮也很难看到远处,山、 天、海连成一片,海涛声声。 自己喜欢金荔有什么错吗?谷川扪心自问,回答非常肯定,但他为什么还是优 柔寡断?他已经足足等待了三十多年,难道还要默默地等待下去吗?谷川摇了摇头 后又点点头,这个问题也许要等金荔来回答,可金荔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吗? 谷川推开木拉门来到回廊上,轻轻地走到金荔的窗前,心里情不自禁地问,阿 荔,你会让我继续等下去吗?没有回答,只有寂静的夜风在轻轻地吹着,仿佛在对 谷川说着听不懂的誓言。谷川失望地转过身子,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从包里找出 两片安眠药服下,然后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困意的来临。 窗外,突然响起了不大不小的雷声,很快,便听到了渐渐沥沥的落雨声,雨水 嘀嘀嗒嗒地敲打着屋檐,那轻柔的落雨声一直伴随着谷川的思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