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从伊豆半岛回到东京后,金荔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家里一连几天都没 有人打来电话,金荔常常靠墙坐着,呆望着那部电话发愣,心里暗暗埋怨着谷川为 什么连个平安电话都不来? 谷川从伊豆半岛回来后的第二天便去了法国,金荔听有贺说,谷川这次赴法本 该在黄金周之前成行,与法国公司的合作意向早已达成,对方一直在等着谷川前去 签定协议呢!可谷川却偏偏在黄金周前突然提出要去伊豆半岛度假。当然,有贺并 不知道谷川的伊豆之旅是因为金荔,更不知道他俩是相伴同行,否则他绝不敢当着 金荔的面抱怨谷川推迟法国之行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对于有贺的抱怨,金荔认同, 一段时间以来,日本的经济形势很不好,大大小小的公司不是破产倒闭就是重组合 并,全日本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对经济前景的悲观情绪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国会选 举之后新政府的组成由于自民党议席不够,不得不同其他政党联合组阁,新政府迟 迟拿不出新的经济对策,使公众失去了信心。在这种形势下,这次与法国公司的合 作对谷川商事来讲应当说是一次重要的契机,实在不该怠慢。 但这也怪不得金荔,她对谷川的法国之行的确一无所知,否则她一定会劝说谷 川放弃或推迟伊豆之行而先去法国,因为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谷川的做法显然不 符合他一向的工作态度,他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工作原则,原因却是为了她。可她呢? 金荔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谷川。在离开伊豆半岛的前一天傍晚,谷川拉着金荔去海边 散步。 那晚,他们就像两个孩子般在海边寻找着贝壳,然后又在海边堆城堡,玩得很 是开心,当金荔和谷川堆好一座高高的城堡后,谷川突然问金荔,“你愿意嫁给我 做这座城堡里的女主人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使金荡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显得慌乱不堪,不知所措,虽说这 几天与谷川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但金荔想,这并不等于他们间的关系有质的变化呀, 她低垂着头,盯着那座城堡被海水渐渐冲塌,无力地摇着头。 “阿荔,我真的很爱你,嫁给我吧。”强劲的海风掀起了谷川的衣角和裤角, 他蹲在金荔面前一脸真诚地望着她。 “我们不说这个好吗?”金荔站起身用脚踢塌了城堡的最后一块城墙,将目光 望向大海。 谷川失望地点点头。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好朋友行吗?” 谷川悲哀地点点头,站起身看了金荔一眼,转身独自沿着海边向前走去…… 在金荔看来,谷川这次去法国之所以连个平安电话都不打来是有意在回避自己, 她能够理解,但同时又觉得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牵挂?是失落?她说不 清,也许找个谁来聊聊?可除了谷川,她真的想不出自己还会和谁去聊,一丝哀伤 慢慢地从心底里滋生,不争气的泪水也盈满了眼眶。 金荔任凭泪水在脸上淌下,站起身,一件件地脱去衣服,走进了浴室,她要在 淋浴中大哭一场,报纸上不是说哭是一种发泄,会排去人的烦恼么! 当金荔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从壁柜中拿出浴巾时,不觉得眼前一亮:这 条有着日本古典大美人的浴巾是“巴比伦”的叶子送她的,可以去找叶子聊聊啊! 商业街上斑斓的霓虹灯依然如故,而街上却是行人稀少,许多店铺的女招待和 小伙计纷纷跑到街面上来拉客人,眼中闪出的渴望之光比霓虹灯还亮。 金荔躲过层层封堵好容易来到“巴比伦”门前,看到玻璃门上挂着的“营业中” 的牌子,于是推门走了进去。一进门金荔就感受到了冷清,酒吧里没有一个客人, 除了吧台上方的几盏小聚光灯照在叶子形只影单的身上外,其他的灯光根本没有打 开,昔日的欢歌笑语已不复存在,惟有一支忧伤的乐曲伴着满脸忧愁的叶子。 大概是听到了金荔进门时碰响的挂铃,叶子有气无力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然后迟缓地抬头向门口望去,当她看清走进来的人是金荔时,竟像一个刚上满发条 的木偶似的从吧台后跑出来,一把抓住金荔的手欢快地说:“金桑,你怎么想起到 我这儿来啦?” “来看看你。” “到谷川先生那里高就后就把我给忘了,是不是?” “看你说的,我这不是专门来看你了嘛。” “太好啦,我正发愁该怎么熬过这一晚上呢。”叶子亲热地拉起金荔的手,然 后上下不住地打量着她,“瞧,越长越漂亮呐!” 金荔没顾得上接叶子的话,只是好奇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金荔不问还罢,一问叶子便收不住了,她絮叨着,“别提啦,现在的生意简直 没法做,男人们都不来喝酒啦,更没人愿意来打工,挣不到钱谁来呀!先后来过几 个姑娘都没干过三天就都跑了,唉——”叶子不时地叹着气,看着金荔的睑不无留 恋地说:“还记的你在的时候咱们有多红火,每天晚上都是顾客盈门,可现在……” 叶子盯住金荔的眸子凄楚地笑了笑,羡慕地说:“那些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你 一走可好,剩下我这么个半老徐娘,还有谁愿意来呀!” 金荔听罢叶子的话跟着她摇了摇头,“现在日本的经济不景气,哪里不是一片 萧条啊!连谷川公司的生意都不好做了,过去那些职员下了班后不是结伴出去吃饭, 就是去酒吧喝酒聊天,即使加班,还有加班费呢,可现在,一下班他们都急匆匆地 回家去了。” 其实这些话根本用不着金荔向叶子解释,一个酒吧的老板娘更能体会出不景气 的含义,她叹着气,显得无可奈何地说:“算了,不提这些也罢,来,咱姐俩好久 没见,今天好好聊聊。”说着把金荔拉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自己却绕进吧台 里,从储藏柜里取出一瓶正宗的法国威士忌酒,冲金荔淘气地比划了一下摆到吧台 上,又从制冰机中舀出一罐冰块摆到了酒瓶旁,然后手脚麻利地准备了两盘下酒小 吃,待所有的东西摆放好后她又跑到大门口,将挂在玻璃门上的“营业中”的牌子 翻了过来,并把门外的照明灯关掉。 “今天呀就招待你一个人。”叶子坐到金荔身边,亲呢地说:“咱们好好喝上 几杯。” 叶子先往杯子里加满冰块,又熟练地打开了酒瓶盖,往两个杯子里倒进了三分 之一的酒,然后再往杯子里加满凉水,酒就算兑完了。 当叶子把兑好的酒递到金荔面前时,金荔犹豫了一下,过去在“巴比伦”打工 时,她几乎不敢沾酒,她怕自己会在酒后出丑,更怕酒后失态被好色之徒占了便宜, 当时叶子也不主张她喝酒,总是让她以饮料代酒,这是叶子与其他酒吧老板的不同 之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金荔才会保留着与叶子的友谊。 “喝一点吧,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叶子挑了挑右边的眉毛,劝道。 金荔端起酒杯在叶子的酒杯上碰了一下,想了想说:“该说句什么吧?” “什么也不用说。”叶子连忙摆手,“这日子过得真没什么可值得祝贺的,江 河日下今不如昔呀……”说罢一扬脖着着实实地灌进了一大口。 而金荔只是稍稍地抿了一小口。 叶子从盘子里拿了块小点心塞进嘴里,扭过脸边嚼边看着金荔。 金荔觉得她在“巴比伦”做了近一年工也没见叶子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因为 那目光不是在审视,而像是在寻找,金荔被叶子看得很不自在,便重新端起酒杯提 议说:“再喝一口吧。” 叶子欣然应允,又灌进了一大口,眼见杯里的酒只剩下了底儿,她又给自己兑 了一杯,然后举着酒杯说:“真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喝一回啦。”叶子 显得很兴奋,说起话来也就无拘无束,“还是年轻好呀,青春本身就是美丽。”见 金荔不吭气,立即又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像你这么年轻时绝不比任何女 人差。”叶子回味无穷,“说来也许你不信,过去追我的男人可多啦,可那时我的 眼很高,一般人还八百个看不上,可现在不行啦,眼看就四十了,嗨——多羡慕你 们年轻人呀。” 金荔安慰着叶子,“你现在也不老呀。” “可不敢说这话,眼瞅着就四十了,过了四十岁看哪儿都不顺眼了,你摸摸这 儿。”叶子抓起金荔的手放到自己的腹部上,“摸到了吧,这还穿着腹带呢,不然 更难看。”说着放开金荔的手把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珠盯向了金荔,“再看看你,哪 儿都长得那么恰到好处,唉,真令人伤感呀,就像,就像邓丽君唱的那句,青春一 去不再回来。”叶子哀叹了一声,将酒杯举到嘴边,这次她没有大口喝酒,而是一 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是啊,我也快三十了。”也许是受叶子那句青春一去不再回来的话的触动, 金荔跟着叶子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抿了一口酒。 “在谷川先生那儿干得怎么样?” “我一直在努力。” “谷川先生是位难得的好人呀。”叶子感慨地说。 “我看你们两人挺般配的……”金荔试探地说,眼睛却在注视着叶子面部表情 的变化。 “你说什么呢?谷川先生事业有成品味高,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开酒吧的女人呢!” 叶子不无自卑地笑笑,“在日本管从事这类行当的人叫‘水商卖’,男人都爱在这 种店铺里寻欢作乐,却不愿娶这个行当中的女人为妻。”叶子放下酒杯点燃了一支 烟,叶子吸烟时总是眯起眼睛,染过红指甲油的手指不停地在嘴边晃动着,“再说, 当‘妈妈’的一般是不能轻易结婚的,否则客人就不爱来了,即使想结婚也都是高 不成低不就,想嫁的男人不愿娶,想娶的男人不愿嫁。” “我也想抽一支。”金荔指了指叶子眼前的烟。 叶子看也没看金荔,用手将烟盒推到金荔面前,扬起头将口中的烟雾吹得很高, 然后继续道:“也许你不知道,谷川先生是不会真的看上什么人的,他心中早已有 了一个女人……” “谁?”金荔显得有些着急的问。 “我也不知道。”叶子遗憾地说:“也许那人根本就不存在,仅仅是谷川先生 心目中的一个偶像,也许是谷川先生的单相思,而那个人根本就不爱谷川先生。” 金荔的心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你试过吗?”她瞅着叶子的脸问。 “我跟谷川先生相识好几年了……”叶子显得很自卑地说:“他的心里谁也闯 不进去,当初他把你从我这里挖走时,我还以为他看上你了,着实妒嫉了一阵子, 现在看来是我胡猜乱想了,他只是想帮助你和沈桑。”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问:“沈桑还好吗?” “嗯。”金荔不愿把自己和沈春生间发生的事告诉叶子,便胡乱地应了声。 “我看沈桑是个很有灵气的小伙子,谷川先生说等沈桑大学毕业后让他也进谷 川商事,还打算成立个中国课让沈桑专门来做对中国的业务呢。” 金荔从未听谷川说过这种想法,这多少使她感到有些意外,但她相信那绝不是 传言,只是现在什么也用不着了,沈春生已离她而去,走近她的却是谷川本人。一 想到谷川,金荔的心又开始乱起来,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学着叶子的样子点燃, 可没吸两下便使劲地咳起来。见金荔被烟呛得流下了眼泪,叶子憋不住地哈哈大笑 起来,“这可不是一学就能会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习惯,还是别学啦。”叶子 拿过金荔手中的烟,掐灭扔进了烟灰缸里,然后也把自己那根抽了一半的烟掐灭, 在手里玩弄着说:“谷川先生多次劝我戒掉烟,可我总是戒不掉,一遇烦心事就想 吸,可天天都有烦心事,所以哪能戒得掉,除非……”说到这儿,叶子又自嘲地摇 着头,“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可能我才不想戒掉烟的。” “他真的不会看上任何人?”金荔并不相信叶子的话,谷川不就向她求婚了吗! “我想不会,否则他就不会至今孑然一身了。”叶子回答得非常肯定。 “或许他也会遇上想娶的不愿嫁……” “不可能!还有不愿嫁给谷川先生的女人?哈哈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像这样值得信赖的男人并不多。”叶子仍在笑着,那笑声能使人感到酒精给她带来 的欢悦,不过笑过之后叶子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忧虑,她凑近金荔不无牵挂地说: “不过,有一点也许说来你不信,谷川先生看起来很刚强,其实内心也很脆弱,尤 其是在感情方面,经不住打击,如果真有那样的女人,那对谷川先生来讲简直就是 一场灾难,会极大地伤害他。”说完叶子补充了一句,“我们相识多年了,可以说 对他了如指掌。” 金荔沉默了,她伸手拿过酒瓶为自己倒一杯酒,而这杯既没加水也没加冰。 “又是你们中国的喝法,哪有这么喝威士忌的。”叶子扔掉烟蒂,去夺金荔手 中的威士忌。 “这样喝味道才浓。”金荔把酒杯举了起来。 “不怕喝醉?”叶子瞪大了眼睛问。 “人生难得几回醉。” “对,说的对。”叶子赞同地把杯里的剩酒喝干,然后像金荔一样把杯子倒满, 既不加水也不加冰块。 两人把酒杯碰得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