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金荔首先听到的是来自身边的轻微的鼾声,接下来便是柔和的风声,她分辨不 出那是空调机的送风声还是窗外的风声,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可她怎么也睁不开, 她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去,可眼前总有一些景物在浮动……她分明看到一个人在对着 自己笑,那笑容和蔼可亲,她很想辨认出那人是谁,这时却有一道如同追灯般强烈 的光照射过来,强光不去对准那人却射到了自己脸上,随即面带笑容的人便从眼前 消失,她想避开那束强光,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金荔终于被那束光从梦中刺醒, 她睁开眼,发现是一束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映照在她脸上,她往一旁门了 一下想躲开那束阳光,胳膊却碰到了什么,侧脸去看,却见谷川英树正躺在自己身 旁,心头不由为之一惊,倾刻间困意全无。 金荔忙向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果然躺在谷川家二楼的卧室里,且感觉出被窝里 的自己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她紧张地往一旁缩了缩身体把被子裹紧,拉开了与谷川 间的距离。 谷川仍在熟睡着,他呼吸均匀,轻微的鼾声有节奏地响着,脸上溢着一丝平和 的笑意。 金荔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虽然饮酒后的空白她不知道发生些什么,但 谷川拉着她的手向她娓娓道来的那些真实的情感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被谷川打动, 变得非常冲动,她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爱抚,她的情感得到了彻底的宣泄,一切都 是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融洽、默契…… 也许,只要顺着这条情感的路走下去,金荔便可以什么都不用再去想了,但金 荔偏偏没有!她仍旧在不停地转动着大脑,她不明白昨夜发生的一切对她和谷川来 讲意味着什么?难道她真的想嫁给谷川英树?或许已经得到了自己渴望得到的,却 是以对未来的茫然不知为代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金荔终于觉得自己无法解开这 满脑子的乱麻,而继续躺下去是件异常痛苦的事,她悄悄地爬起来,床上床下都没 找到自己的衣服,只好用手捂住下身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走出卧室才发现自己的 衣衫散落在楼道的地板上。 金荔俯身拾衣时八郎像个幽灵般地跟在她身后。 吓得金荔忙捡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老实说,金荔也不清楚自己起来后要做什 么,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外力在拽着她,直到这时她才感到头和腿都很沉,仿佛昨夜 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她毫无目的地往外走去,不知不觉中就走进了浴室,她把八 郎关在了门外。 浴室里有一只浅蓝色的大浴缸,浴缸里是恒温循环热水,金荔打开浴缸盖脱去 披在身上的衣裳慢慢滑进浴缸,泡在热水中她感到右脚踝处生出一阵轻微的疼痛, 不免向下望去,只见一丝淡淡的血红正在水中蔓延,她看到右脚踝处有一道不大不 小的口子,伤口处已经凝固的血迹在热水的浸泡下正渐渐融化,她连忙把右脚抬出 水面搭在浴缸边。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怎样划破了脚,不过,她并不把这点小伤放 在心上,她将头舒适地靠在浴缸沿上,双手搭在浴缸两侧,感受着热水对肌肤的浸 润,以及从浴缸内不同角度喷出的按摩水柱对身体的冲力。舒适感掩盖了脚踝处的 伤痛,一种少有的懈怠感从体内慢慢向外扩散,并很快与热水溶为一体。那种感觉 与泡在温泉池里的感觉极为相像,头脑里也有一种含混不清的东西随着水蒸气向上 升腾,且越来越远,只留下一个被黑发覆盖的、空洞洞的头颅露在浴缸的水面上…… 父亲静静地躺在一间小黑屋里的木板上,面色铁青,嘴角处挂着一丝凝固的血 迹,金荔不敢去看父亲的脸,那上面凝结着一股寒气和恐惧。 母亲在不停地哭嚎着,用力摇动着父亲僵硬的躯体。 站在一旁的几个带着红箍儿的人一言不发,紧绷着脸任凭母亲哭喊…… 这念头刚一出现,金荔便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她惴惴不安地环视四下,浴室 内四壁洁白,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蓝色的浴缸中。金荔很少想到父亲,也许是 因为他撒手人寰时她还太小的缘故,她对父亲的印象非常淡漠,若不是母亲一直将 父亲那张英俊的照片挂在墙上,若不是母亲再婚前时常对她讲起父亲,她不知长大 后是否还能真的想起他来。而今天,当她舒适地浸泡在热水中,却浸泡了出来这样 一个念头,使她突然间感到独自一人静静地泡在浴缸中是件非常可怖的事情,她的 情绪变得低落起来,不敢再闭上眼睛,她捋了捋湿漉漉的发梢从浴缸里爬出来。 浴室门的乌玻璃前有八郎的身影在晃动,它似在寻找着什么,在乌玻璃前滞留 了一会儿后又晃晃悠悠地消失。 金荔站到了镜前,镜子被蒙上了一层层薄薄的雾气,她拿过一块毛巾,刚要擦 去镜上的雾气,却突然发现从镜中映出来的模糊人影竟是安代,一个有着褐色头发 和深眼窝的混血儿,金荔一愣,忙擦去镜上的雾气,这才看到了自己——至肩的长 发,不大不小的眼睛,不算太高的鼻梁,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厚的嘴,这些统统被嵌 到了一张不算长的脸上。如果和一个日本女人站在一起,只要不暴露出语言的纸漏, 谁会说自己是中国人呢?镜子又被那层淡淡的雾气遮住了,金荔突然想起自己没有 开排风扇,她打开了排风扇,穿好衣服梳洗完毕下了楼。 在一楼的客厅里金荔看到了桌上的空酒瓶和沙发旁地上的碎玻璃碴,还有精心 准备的晚餐和两副餐具仍摆在桌上,没下锅的饺子已经干裂。望着这些,她心里竟 没了昨晚的期盼,她木讷地环视过整个房间后推开房门走出楼来。 清晨的微风略带着丝丝凉意,只有阳光伸出了温暖的手抚摸着街上走过的每一 个行人。 商业街上的霓虹灯已在晨曦中黯然失色,空旷的大路伸向无尽的远方。 金荔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神志变得清醒了许多,她扭头看了一眼被自己 关上的大门,坚定地转身,她会沿着自己铺就的路走下去。 金荔迎着朝霞义无返顾地迈开了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