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上的翳障终究会掉下来
我记得,当法庭判决执行到我房里来、我的书和家具都被没收并发表消息要拍
卖掉、我的破产迫在眉睫时,我自然要写信把这一切告诉给你。我在信里并没提到
这都是为了抵偿我送给你的一些礼物,以及法警已经去过你常在那儿吃饭的房间,
我想——或对或错——这种消息会使你有点儿痛苦。我只告诉你一些无法掩饰的事
实,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些事实。你从布伦法国北部港口城市。——译者给我回了
信,信中带着一种几乎是抒情诗般的狂喜的口气。你说,你知道你父亲“在用钱上
很吝啬”,并且被要求拿出1500英镑支付审判费,所以我的破产真是一种“绝妙的
使其出丑”的方式,因为这样他就不能从我身上得到任何补偿了! 现在你能认识到
恨会给人造成怎样的盲目了吗? 你现在是否承认,当我把恨描述成毁灭除自己之外
的一切的“官能萎缩症”时,我是在科学地描述一个真实的心理事实? 我所有迷人
的东西都要被卖掉了:伯恩·琼斯(伯恩·琼斯(1833 —1898) ,英国画家和工艺
设计家,其绘画体现了拉斐尔派的风格。——译者)的画、惠斯勒(惠斯勒(1834
—1903) ,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以夜景画、肖像画
和版画闻名。——译者)的画,我的蒙特西利、西蒙·莎乐美、瓷器,我的收藏丰
富的图书馆——收藏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几乎每一个诗人的作品:从雨果到惠特曼,
从斯温伯恩到马拉美,从莫里斯到魏尔兰,还包括装订考究的我父母作品的版本,
一排排奇妙的、排列整齐的,我在中学和大学得的奖品,以及各种豪华版本。这些
对你来说绝对是无所谓的,你只会说这件事真令人讨厌,仅此而已。你从这件事中
真正看到的只是你父亲最终可能失去几百英镑! 就是这种可鄙的念头使你充满了狂
喜。至于审判费用,你感兴趣的可能只是知道了你父亲曾在“奥尔良俱乐部”公开
声称,为这件事即使花去他两万英镑也是值得的,因为他已从中获得了快乐、欣喜
和胜利。事实是,他不仅能把我送进监狱两年,而且也能在一个下午就使我出狱。
他刚开始并没敢希望还能使我公开破产,所以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额外收获的快乐。
这是我耻辱的顶点,也是他取得完全彻底的胜利的顶点。即使你父亲没有要求我补
偿他在审判中花掉的钱,我也完全知道,你至少应该对我完全失去图书馆表示一种
最大的同情,因为这种损失对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来说是不可弥补的,对我来说,也
是我所有的物质损失中最令我心痛的。如果你还记得我在你身上慷慨地花掉了多少
钱,以及在那几年你是如何依靠我生活的,你可能就会费心为我买几本书送到监狱
里来,最多也花不掉你150 英镑,这也只是我在平平常常的一星期内为你花掉的钱
的数目。但一想到你父亲从钱包里拿不出几便士,你就获得了一种卑鄙、渺小的快
乐,就使你完全忘记了你还应该给我一点小小的回报,而这种回报又是这么微不足
道、这么容易做到、这么便宜、这么明显、这么受我欢迎! 我说“恨使你盲目”这
句话对吗? 你现在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如果你还没有明白,那就试试看。我不
必告诉你,当时,就像现在一样,我是多么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但我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我要把爱埋在心里。如果我进了监狱而失去了爱,我的灵魂会发生什么
样的变化呢? ”那时我从好莱威给你写的信就是想努力把爱作为自己本性中的主要
因素保存下来。如果我愿意,我早就用恶毒的谴责把你撕成碎片了。我也会用诅咒
撕裂你,我也可以在你面前举起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一种什么形象。你自己
是认识不到这种形象的,只有等到你发现镜中的形象在模仿你那种恐惧的手势时,
你才能明白那原来就是你自己! 这样你就会永远恨镜中的你和现实中的你。实际上
我并没有那样做,因而另一个人的罪孽就要由我来承担。如果我选择了那种做法,
在任何一次审判中我都可以以你为代价救出我自己,实际上,不仅可以使我免遭羞
辱,而且还可免牢狱之苦。如果我愿意向法官指明:法庭上的证人——3 个最重要
的证人——已经被你父亲和他的律师精心训练过了:什么时候保护沉默、什么时候
断然起誓、什么时候要绝对一致地把别人的行为和做过的事栽赃到我头上,这一切
都是蓄谋好、排练好的,那么我就可以让法官将他们一个个地撵出证人席,甚至比
撵那个可怜的作伪证的阿特肯(阿特肯,全名Frederic Atkins ,是当时一个弹子
戏的记数员和赌注登记经纪人的雇员,在对王尔德的第一次审判时,他出庭作证,
审判员将他描述成一个“最鲁莽、最不可靠、最不谨慎、最不可信的证人”。王尔
德承认自己在一次去巴黎途中曾带着阿特肯。法庭最终判决这个证人对王尔德的指
控不成立,王尔德被宣布无罪。——原注)还要快,我也就可以作为自由人一边挖
苦、一边轻松自如地走出法庭。一种极其强大的压力迫使着我这样做,那些只对我
的财富、我的房子感兴趣的人热切地规劝我、乞求我、恳求我这样做,但都被我拒
绝了。我没有选择那样做,我也从未为自己的选择有过片刻的悔恨,即使在我被监
禁的这段最辛酸的日子里也没有过,因为这样做有损我的身份。肉体的罪恶无足轻
重,因为它们是该由医生治疗的病症,如果它们需要治疗的话;只有灵魂的罪恶是
可耻的,若我以那种手段来保证自己被宣判无罪,那我会受到一生的折磨。但你真
的以为你值得我当时给 你的爱或以为我有过片刻的想法以为你值得我爱吗? 我知
道你不配得到我的爱,但爱是不能在市场上公开买卖的,商贩的天平对之也毫无用
途。爱的快乐,就像思想的快乐一样,在于感觉到它自己的存在。爱的目的就是爱,
不多也不少。你是我的敌人:一个从未有人有过的敌人。我把我自己的生活交给你,
以满足你那种人的感情中最低级、最卑鄙的感情:恨、虚荣心和贪婪,而你却毫不
顾惜地浪费掉我的生活。在不到3 年的时间里,从任何一种角度看你都彻底地把我
毁掉了。就我自己来说,除了爱你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我知道,如果我允许自己
恨你,那么,在我已经跋涉过、现在仍须跋涉的干燥的“存在”的沙漠里,每一块
石头都会失去自己的影子,每一棵棕榈树都会枯萎,每一眼井的水都会被人从源头
下毒。你现在开始理解一点儿了吗? 你的想像力从你那种漫长的无精打采状态中苏
醒过来了吗? 你已经知道什么是恨了,你是否开始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本质
?对你来说,要学会爱还不太迟,尽管为了教会你爱我不得不走进牢房。
在对我的那场可怕的判决之后,当囚服已经穿在身上、囚房已经关闭时,我坐
在自己曾拥有的美好生活的废墟上,几乎被痛苦摧垮。我因恐惧而不知所措,因痛
苦而茫然,但我不会恨你。每天我都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把爱留在心里,否则
我怎么活过这一天? ”我提醒自己说,你不意味着罪恶,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
让自己想到,你只是冒险拉开了弓,箭是从铠甲的接合处射穿“国王”的指无意的
伤害。——译者。我感到,将你与我最渺小的悲哀、最微不足道的损失相比权衡是
不公平的。我决定也把你看做我的一种痛苦。我强迫自己相信:你眼上的翳障终究
会从你那长期被遮盖的眼睛上掉下来的。我常常痛苦地想,当你想到自己做过的可
怕的事时,你一定会有怎样的痛苦。也有些时候,即使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的
所有生活中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我竟然渴望去安慰你。我是那么相信你最终会认
识到自己做过什么事。
当时我确实没想过你会有很大的罪恶和浅薄。实际上,我真正的痛苦是我不得
不让你知道,在家务方面我有权利保有先接到信的机会。但我的姐夫写信告诉我,
哪怕我只给妻子写一封信,她也就会为了我和孩子而不采取离婚的行动。我感到我
有责任这样做,其他原因不说,单是想到要与西瑞尔被迫分离,我就觉得难以忍受
了。他是我美丽的、可爱的、会表示爱的孩子,是我所有的朋友中的最好的朋友,
所有同伴中的最好的同伴。对我来说,他那颗金色小脑袋上的一根头发都比你——
我不仅是说比你全身:从头到脚,而且指比全世界的一切昂贵的橄榄石——还要珍
贵。显然,我很晚才理解到这一点,但对我来说,他确实一直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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