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唤醒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想像力(1)
其他不幸的人,当他们被投入监狱时,如果他们被剥夺了享受世界上的美的权
利,他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不会遭受到世界上最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投石,遭受最可
怕的箭的打击,他们可以藏身于囚房的黑暗之中,用自己的耻辱建造一个圣殿。世
界有自己的意志、是按自己的轨道运行的,他们却被留下来不受干扰地受苦。对我
则不同,悲哀一个接着一个来敲打着我监狱的门寻找我,它们已经把门敞开,让自
己进来。我的朋友很难来看我,但我的敌人却能一直畅通无阻地来到我的身边。我
两次公开出现在破产法庭上,也两次被公开从一个监狱转押到另一个监狱;我曾在
无法言说的羞辱状态下被公开示众,受人盯视和嘲弄。死亡的使者传给我死亡的消
息后就自顾走了。在绝对的孤独中,在远离一切能安慰我、同情我的东西的情况下,
我不得不承负难以忍受的悲伤和悔恨。当我妻子通过她的律师寄来那些激烈、痛苦、
严厉的信时,时间还没有抚慰、治愈我的那个伤口,我立刻因为贫穷受到嘲笑和威
胁。我可以忍受这些,而且还可以承受比这还糟糕的事,但我的两个孩子却被根据
合法程序从我身边带走了,这才是并且永远会是我无穷的悲哀、无限的痛苦、无限
的忧愁的根源。法律自行判决我不适合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是某种非
常可怕的事情。我羡慕那些与我一起在监狱的院子里行走的其他犯人,我相信他们
的孩子在等着他们,盼望着他们的归来,他们想到这些一定是非常甜蜜的。
穷人比我们更聪明、更慈善、更好心、更敏感,在他们眼里,牢狱是人生中的
一种悲剧、一种灾难、一种不幸、一种能在别人心里引发同情的东西。他们偷偷地
把牢狱中人说成是“患难”中的人,这是他们常常用的句子,这种用语隐藏着爱的
完美的智慧,而对我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就不同了。对于我们来说,牢狱是把人变
成下等人的地方,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呼吸空气、享受阳光的权利。
我们的存在玷污了他人的欢乐,当我们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们已成了不受欢
迎的人。我们不能再看到月亮的闪光,我们的孩子已被人家拿走了,我们与人类联
系着的那些可爱的环节已被斩断了。我们命中注定是孤独的。尽管我们的儿子仍活
在世上,我们却得不到可以抚慰我们的创伤、帮助我们、给我们受伤的心带来安慰、
给我们痛苦的灵魂带来安静的东西。
除了以上所说的这些,还有一件事更令我难以忍受,那就是你用自己的行为和
沉默、你已做过的和尚未做过的事使我本已漫长的监狱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更加漫长
难捱。你的行为改变了我在监狱里所吃的面包、所喝的水的味道,使它们一个对我
来说太苦、另一个又使我恶心。你应该分担的悲哀被你加倍,你应该尽力减轻的痛
苦被你刺激成一种折磨。我相信,你并未准备这样做,这只是出于你性格中的一个
真正致命的缺陷,以及你的完全缺乏想像力。
这一切的最终结果是我宽恕了你。我必须宽恕你。我写这封信不是要使你痛苦,
而是要除去我的痛苦。为我自己我也必须宽恕你。一个人不能每天都在胸膛上放一
条小毒蛇并让它以自己为食 ,也不能每天夜里都起来在自己灵魂的花园里播种荆
棘。对我来说,如果你能稍微帮助我,我都可以毫不困难地消除我的痛苦。不管你
过去对我做过什么,我一直是很快就宽恕你的。当然我这样做对你并没有好处。只
有生活里没有任何污点的人才能宽恕罪恶。但现在,当我带着羞辱坐在这儿时,情
况就不同了,我现在对你的宽恕对你来说应该意味着许多东西,你将来会认识到这
一点,但不管你是早认识到还是晚认识到、很快认识到还是根本认识不到,我的路
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的面前。我不能允许你心里带着因毁灭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而
产生的负担度过一生,那种思想可以使你无情地冷漠或病态地悲哀。我必须把那种
重负从你肩上拿过来放到我自己的肩上。
我一定要对自己说,哪怕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几千次了,你和你父亲都不可能
摧毁像我这样的人:是我毁灭了我自己。而且,我还要说,不管是伟大的人还是渺
小的人,除了用自己的手毁灭自己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毁灭他。我一直是
想这么做的,而且一直在试图这样做,虽然目前你不会想到这一点。如果我把这种
无情的控诉强加到你身上,想想看我是怎么毫不怜悯地把这样的控诉加到我自己身
上。尽管你所做的对我来说是可怕的,而我对自己所做的远比你做的可怕得多。
我是一个站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和艺术的象征性的关系中的人物,我刚成年
时就认识到了这点,随后就迫使我的时代也认识到这一点。几乎没有人能在自己的
一生中占据这样一种地位并使之为人承认,常常要等到某人及其所处的时代都过去
了许多年之后,才会有历史学家或批评家认识到这一点——如果他们能认识到的话。
我则不同,我自己感觉到这一点,也让别人感觉到这一点。拜伦是一个象征性的人
物,但他是与时代激情和他所处时代对激情的厌倦产生了关系,而我与时代的关系
却是某种更高贵、更持久、范围更广的东西。
众神几乎给了我一切。我有天才、有一个杰出的名字、上层社会的地位、辉煌、
思想的勇敢;我把艺术变成一种哲学,把哲学变成一种艺术;我改变了人的思想和
事物的颜色;
我所说所做的一切从未使人疑惑过;我采取了戏剧这种艺术中最客观的形式,
并且把它变成一种个人表达方式,一种抒情诗或十四行诗,同时我还扩大了它的范
围,丰富了它的性格描写。戏剧、小说、韵律诗、散文诗、微妙的或奇异的对话,
无论我涉及哪种形式,我都会用一种新的美的形式使其变得美妙。
对真理本身来说,我既把假的、也把真的东西作为它存在的适当的领域了,并
且表明假和真只是思想存在的两种方式。我把艺术视为最高的真实,把生活视作一
种纯粹的假设形式。我唤醒我所处的这个时代的想像力,以便它在我周围创造出神
话与传说:我可以用一句格言概括一切体系,用一句警句概括一切的存在。
除了这些东西,我还拥有其他与众不同的东西。我让自己受诱惑于毫无意义的
长久的诅咒和肉欲的享乐,以做一个怠惰者、游荡者、纨绔子弟而感到快乐。我把
自己包围在各种各样卑鄙、低贱的人中间,我成了我自己的天才的浪费者,并且浪
费一种永存的青春使我得到一种奇怪的快乐。因为厌倦于站在社会的上层,我故意
到社会底层去寻找刺激。对我来说,奇论逆说存在于思想领域,邪恶则成为感情领
域的事。欲望,归根结底是一种热病,或是一种癫狂,或两者都是。我变得不再关
心别人的生活。我在那些能使我快乐的地方获得快乐并一直这样过下去。我忘了,
日常的任何细行小节足以创造一个人的品格或破坏一个人的品格,因此,人在密室
内做的事过一段时间后就会被人从屋顶上高声叫喊出来。我不再做我自己的主宰者,
我不再是自己灵魂的船长了,并且也不懂得自己的灵魂了。我准许你支配我,让你
的父亲恐吓我,结果我落到这种可怕的耻辱地步。现在我只有一件东西:绝对的人
性,你同样也只有一件东西,也是绝对的人性。你最好也走进尘埃之中,在我的身
边学会这样。
我在狱中快待了两年了。我的本性产生出狂暴的绝望,一种对社会怜悯的悲哀
的拒绝,可怕而无力的暴怒,痛恨和侮蔑,高声哭泣的怨恨,无声的忧苦,沉默无
语的悲哀。我经过了每一种可能有的痛苦情绪。当华兹华斯说道:
痛苦是永久的、模糊的、黑暗的
并且还具有永恒的品性
我是比他自己还更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啊! 但是,虽然我有时会因为想到自己
的痛苦将是无限的而感到欣喜,但我却无法忍受它们成为没有意义的存在。现在我
在自己的本性深处找到了某种隐藏着的东西,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毫
无意义的,痛苦特别不会没有意义。那种东西隐藏在我的本性中,就像宝藏深埋在
田野里,它就是人性。
这是我身上最后残留的东西,也是最好的东西,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后的发现,
一种新发展的起点;它直接产生于我自己的心里,因此我知道它来得恰如其时,既
不稍前,也不稍后。如果有人向我讲到它,我可能就会拒绝它;如果它是被带到我
面前的,我也会拒绝它;因为它是我自己找到的,所以我愿意保存它。我一定要这
样做,这是一种本身就蕴含着生命或新生命的、蕴含着可以促成我的“新生”的各
种要素的东西,在所有的东西中,它是最不可思议的,你既不能把它送给别人,别
人也不能把它交给你,无论任何人,除非他放弃自己的一切,否则决不会获得它。
只有当一个人失去一切时,他才会知道自己拥有这种东西。
既然我认识到它在我自己的身上,我就很清楚地明白我应该去做什么,实际上
是我必须做什么。当我用像“非做不可”这样的句子时,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并不
是受了任何外界的命令或许可才去做的,我根本不承认什么命令或许可。我比以前
更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了,除了产生于自己身上的东西,其他一切对我来说都几乎没
有任何意义。我的本性是寻找一种新的自我认识的方式,我只关心这件事。我必须
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从对你的任何可能的怨天尤人的感情痛苦中解放出来。
我现在彻底地身无分文了,也绝对是无立身之处了,但世界上比这还糟糕的事
多得是。我坦诚地告诉你,当我被从这所监狱释放出来时,我的内心不会带着对你
或世界的怨恨,我会快乐地、欣然地挨家挨户求乞。如果我在富人门前一无所获,
我会在穷人门前得到些东西。富人常常是贪婪的、吝啬的,而那些穷人常常是愿意
施予的。但只要我心中有爱,那么,即使夏天在冰冷的草丛中安睡,冬天在温暖和
密实的草堆里蔽身或躲在大房子的廊下,我也毫不在意。对我来说,生活的外在的
东西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你可以看到我的个人主义已经达到或正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这是因为,道路是漫长的,而且“我们所经之处长满了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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