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编年史日志》编辑
先生,从贵刊的专栏里,我非常遗憾地得知里丁监狱的瓦德·马丁因为给一个
饥饿的儿童一块甜饼干而被监狱委员会解雇了。我在获释的前一个星期也曾亲眼见
到了那3 个孩子。他们刚被判了刑,正穿着囚服站成一排站在监狱的院子中间,等
着走进分给他们的囚牢。我那天正好被带到接待室去见一位朋友,在途中看到了他
们。他们还都是很小的小孩,最小的那个——也即马丁给饼干的那个——小得连合
身的囚服都找不到。我在监狱的两年里当然看到有许多孩子被关在监狱里。旺兹沃
思监狱总是专门关押许多孩子,但我从未见过我在星期一下午,即17日下午在里丁
监狱见过的那么小的孩子。更不用说我在里丁监狱看到这些孩子时是多么绝望了,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英国监狱日日夜夜对孩子施加的残酷待遇是让
人难以相信的,特别是对那些亲眼目睹过并能意识到这种体制的野蛮性的人来说更
是如此。
今天的人并不理解什么是残酷。他们认为它只是一种可怕的中世纪的激情,并
把这种激情与艾瑟里诺·罗马诺艾瑟里诺·罗马诺,公元12—15世纪意大利大封建
主中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吉伯林派的领袖,他以残忍著称,这使他在但丁《神
曲》中的“地狱”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原注
这样的人联系在一起,还包括那些从蓄意给别人施加痛苦中获得一种真正的疯
狂快乐的人。但艾瑟里诺这样的人只是扭曲的个人主义的不正常类型。一般的残酷
只是愚蠢,而且完全缺乏想像力。在我们这个追求固定体制的时代,它就是不变换
的规则的结果,也是愚蠢的结果。哪里有集权,哪里就有愚蠢,现代生活中非人道
的东西就是官僚主义。权威既会毁灭发布权威的人,也会毁灭被权威压制的人。监
狱虐待儿童的主要根源在监狱委员会及其操作的体制。支持这种体制的人本意是好
的,那些操作这种体制的人本意也是人道的。责任在于惩罚制度。据他们说,凡制
度皆合理。
人们现在对待孩子的方式是可怕的,主要是人们不理解孩子的特殊心理。孩子
可以理解单个人对他的惩罚,如父母或监护人的惩罚,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默许
这种惩罚,他所不理解的是社会对他的惩罚,他还不知道社会是什么。而对成年人
来说则正好相反。在监狱工作的或被送到那儿去的成年人可以理解、也确实理解被
称做社会的集体力量意味着什么,不管对其方式或要求有什么想法,我们都能迫使
自己接受它。另外,单个人对我们的惩罚是谁也不能忍受的,谁也别想让他们忍受。
孩子们被他们从未见过的人带到这个他们一无所知的地方,发现自己住进了一
个孤独而不熟悉的囚牢,由陌生的面孔看管着,被他们一无所知的体制的代表们命
令着、惩罚着;发现自己立即成了现代监狱生活造成的最突出的、首屈一指的感情
——恐惧感——的猎物。监狱中孩子的恐惧是无穷无尽的。我记得自己在里丁监狱
的时候,有一次我出去劳动,看到就在我的囚牢对面的一间灯光昏暗的囚牢里有个
小男孩。两个警卫——两个善良的警卫——在严肃地与他谈话,或在告诉他该怎么
怎么做。一个警卫在囚牢里,另一个站在外边。孩子的脸像一只纯粹用恐惧做成的
楔子,双眼透出被猎人追逐的动物眼中的那种恐惧。第二天早晨早饭时间,我听到
那个孩子在哭着找父母,要求把他放出去。我还不时听到警卫要他安静的低沉的吼
声。他还没被判什么罪,只是在候审而已。这是我根据他的衣服判断的,因为他的
衣服非常整洁。然而他却穿着狱袜和狱鞋,这表明了家里很穷,即使他有自己的鞋,
那也一定坏得不成样子了。法官们和地方行政长官总的来说是一群完全无知的家伙,
他们常常动辄把孩子关上一星期,然后就可能根据自己的权限随便找个理由把孩子
放了,他们称之为“绝不将儿童送进监狱”。当然,他们的这种观点是愚蠢的。对
一个小孩子来说,不管他是在监狱还是在候审还是被定了罪,他都不会理解因此给
他带来的社会地位的微妙变化。对他来说,恐怖就是恐怖。在有人性的人看来,只
要他们待在监狱,就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可怕的事。
笼罩着、支配着孩子的恐惧也同样发生在成年人身上,而我们监狱实行的分隔
囚禁制度当然又极度地加强了这种恐惧。每个孩子每天要在自己的牢房里待23个小
时。这是件可怕的事。把一个孩子一直关在灯光昏暗的牢房里达一天23小时之久,
这本身就是监狱制度愚蠢、残酷的例证。如果单个人——父母亲或监护人——这样
对待孩子,他是应该受重罚的。禁止虐待儿童委员会会立即处理这种事的。无论是
何人施加了这种暴虐,他都会遭人厌恶与唾弃的,并且无疑会被判重罪。但我们自
己的现实社会本身却更坏,它所具有的奇怪的抽象力量对孩子所施的虐待比他们受
到的父母或监护人或他们认识的什么人的同样的虐待更残酷。非人道的待遇就是非
人道的,不管施与者是谁。但对孩子来说,社会的虐待更可怕,因为他们无处呼救。
父母或监护人还可以被感动而把孩子从又黑又潮的独屋中放出来,但警卫可是不能
被感动的。多数警卫都是喜欢孩子的,但监狱制度禁止他们给孩子提供任何帮助。
如果他们这样做了,就像瓦德·马丁那样,那他们就要被解雇。
儿童在监狱遭受的第二种痛苦是饥饿。他们吃的食物,早晨是一片烤得很糟糕
的监狱面包和一杯水;12点吃午饭,吃的是一罐粗糙的印度云片粥;5 点半吃晚饭,
吃的是一片干面包和一听水。这种饭食常常让一个强壮的成年人得病,当然主要是
得腹泻及与之相伴的虚弱。实际上,大监狱里的止泻药当然都会被警卫们用光。就
儿童来说,一旦他得了这种病,一般就不会吃什么东西了。任何一个对孩子略有了
解的人都知道孩子的食欲很容易受哭叫啦、烦躁啦、精神失望啦等等因素的影响。
一个哭了一整天,或在灯光昏暗的牢房里哭了半夜的孩子,往往被恐惧所压倒,根
本吃不下去这种粗糙、可怕的食物。就拿那个马丁给饼干吃的孩子来说,他星期二
早晨一直在饿着肚子哭,根本吃不下去监狱给他准备的早餐:面包和水。马丁早饭
后出去给他买了几块甜饼干,而不是看着他受折磨而无动于衷。就马丁来说,这是
件善举,孩子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对监狱制度一无所知,就把马丁做的好事告诉了
一个年长的警卫,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年长的警卫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马丁被解
雇了。
我非常了解马丁,我在狱中的最后7 个星期就是由他监管的。他给我和其他犯
人说话时的那种善良和仁慈深深地打动了我。在监狱,客套话是很多的,像“早上
好”或“晚上好”,都会让狱中人得到特有的愉快。他总是温柔、体贴的。我还知
道在另一件案子中他对一个犯人也是非常善良的。在监狱中,其中最可怕的一件事
是环境设施的恶劣。下午5 点半以后,任何犯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离开牢房。如
果在5 点半后犯人腹泻,那他也只能把自己的牢房作厕所,在恶臭冲天的气味中度
过一晚。在我获释的前几天,马丁和一位年长的警卫在7 点半依次到各牢房收麻絮
和工具。一个刚入狱的犯人因为食物关系得了严重的腹泻,他请求那位年长的警卫
准许他倒掉粪便,因为牢房里的恶臭气味太浓,他怕因此再引发什么病。年长警卫
断然拒绝了。眼看那个犯人不得不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度过一晚了,而马丁不愿看
到那个可怜的犯人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说他可以替犯人倒掉便
桶,并真的这样做了。警卫帮犯人倒便桶当然违反监狱制度,但马丁这样做纯粹是
出于天生的同情心,犯人自然感激涕零。
至于孩子们,最近已有很多文章谈到监狱对小孩子的恶劣影响,这些观点,都
很对。监狱生活把孩子的灵魂完全玷污了。但这种恶劣影响不是犯人造成的,而是
整个监狱体制——监狱长、牧师、警卫、单独的牢房、隔离、恶劣的食物、监狱委
员会的制度、管理模式以及所谓的生活模式。监狱严格禁止狱中的童犯见到16岁以
上的犯人。孩子们坐在小教堂的屏风后,然后被送到一个没有阳光的地方去锻炼—
—有时到一块山坡上,有时去山背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避免让他们看到年长犯
人。但孩子们在监狱中接受的惟一真正人道的影响则来自犯人。他们在恶劣环境下
所表现出的乐观,他们彼此之间的同情,他们的谦卑,他们的温柔,他们见面问候
时脸上的微笑,他们对自己所受惩罚的绝对默许,所有这一切都是奇妙的影响,我
自己就从中学到了许多正确的教训。我并不是说孩子们不该坐在教堂里,或说他们
应该在公共场所的角落锻炼。我只是指出,对孩子的坏影响不是并且也永远不会是
犯人造成的,而是,并且一直是监狱体制自身造成的。在里丁·格尔监狱,没有一
个犯人会愿意看到监狱惩罚那3 个孩子,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他们被判刑后的
那个星期二,那天下午7 点半,我和其他20个犯人正在锻炼,那3 个孩子由一名警
卫监视着从他们锻炼的阴冷潮湿的山地走回来。我看到我的同伴们的眼睛里露出最
伟大的怜悯的同情。犯人作为一个整体彼此是非常友善和富有同情心的。痛苦和共
同痛苦使人变得善良。一天又一天,当我在监狱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时,我内心充满
了一种愉快和安慰。卡莱尔在某本书中称这种感觉为“与人相伴而产生的安静而有
节奏的魅力”。在这方面与在所有其他方面一样,慈善家和有那种善心的人都犯了
错误。需要改过自新的不是犯人,而是监狱。
当然,14岁以下的儿童根本不该被送进监狱。这是一种疯狂,与许多疯狂现象
一样,这只会导致悲剧性的后果,然而,一旦他们被送进监狱,他们的白天就要么
待在工作间,要么与警卫一起待在学校。晚上,当他们在宿舍睡觉时,就要有个夜
间警卫照顾他们。他们每天应被准许锻炼至少3 个小时。对一个孩子来说,黑暗、
通风条件恶劣、气味难闻的囚房是非常可怕的,实际上不只是孩子,任何人都会害
怕的。人在监狱中只会呼吸到恶劣的空气。孩子吃的食物应有茶点、黄油面包和汤。
监狱的汤很好喝,也很卫生。众议院一项决议在半小时内就可以解决如何对待孩子
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利用自己的影响促成此事。目前监狱对待孩子的方式确实是违
反人性和常识的。这种对待方式源于愚蠢。
我现在再谈谈英国监狱里发生的另一种可怕的事,实际上,这种可怕的事遍及
世界上所有实行单独囚禁和绝对安静体制的监狱。我要谈的是那些在监狱中变疯或
变呆的犯人。在关押重犯的监狱里,这种情况当然很常见,但在一般的监狱中,就
像关押我的那种监狱,也能发现这种情况。
大约3 个月前,我在一群与我一起锻炼的人中间注意到一个似乎愚蠢或低能的
人。每个监狱当然都关押着一些低能的罪犯,他们一次次出狱,又一次次回到监狱,
可以说就住在监狱了。但这个年轻人给我的印象并不是通常的那种低能儿,因为他
一会儿呆呆地咧着嘴笑,一会儿又自己大笑。他奇怪的举止引起了其他所有犯人的
注意。他不时地在锻炼的犯人群中消失,依我看他是被罚关在囚牢里了。最后我发
现他正被监狱监察,日日夜夜都有警卫看守着他。当他出现在锻炼的人群中时,他
也总像歇斯底里一般又哭又笑。在教堂,他也不得不由两个警卫看管着,一刻也不
离开。有时他会双手抱头,这是违犯教堂规定的,于是其中一个警察立刻就会敲他
一下,让他注意力集中。有时他会哭——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哭——而是哽咽着,
两行热泪默默沿着脸颊往下流。有时他会像个傻瓜一样自己对着自己笑,还会做鬼
脸。他不止一次被押送出教堂到他的囚牢里去,当然他也总要不断受到惩罚。我在
教堂里坐的位子就紧挨着这个不幸人的,因而我有机会仔细观察他。我也不断看到
他在锻炼,我也看出来他开始变得神智不清了,而监狱对待他的方式就好像他在装
傻。
上星期六晚大约1 点钟,我正在擦洗吃晚饭用的罐子,突然一种最可怕的尖叫,
或不如说是嚎叫打破了监狱死一般的寂静,刚开始我还以为是监狱外有人在笨拙地
宰杀公牛或母牛,继而我才弄明白嚎叫声是从监狱里传出来的,于是我知道有个可
怜的人在被鞭打。不用说这种惨叫在我听来有多可怕了,我开始想是谁在遭受着这
种非人的鞭打。突然,我恍然大悟,挨打的就是那个不幸的疯子。我此时的感情不
需在此详述了,它们与这个问题无关。
第二天,即星期日,我看到那个可怜的人在锻炼,他虚弱、丑陋、可怜的脸上
挂满了泪珠,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歇斯底里的症状。他走在老人、乞丐和跛子的中间,
因此我能一直对他进行观察。这是我在监狱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一个非常可爱的白
天,是一年中最好的一天,可就在美丽的落日余晖中,走着这个可怜的生灵——根
据上帝的影像再造过的生灵——像一只大猩猩一样咧嘴笑着,双手挥舞着,做出各
种稀奇古怪的手势,似乎他在空中挥舞着某种无形的用绳子拴着的工具,或在表演
着某种奇怪的游戏。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他那歇斯底里般的眼泪
在他那浮肿的脏脸上冲出两道小沟。他的手势既是可怕的,又表现出一种故意装出
来的优雅,这使他看起来象个小丑。他是个活怪人。别的犯人都在看着他,没有一
个人笑。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被逼疯了——已经疯了。半小时后,一个
警卫把他叫进牢房,我想是又要惩罚他了。至少他在星期一早晨没参加锻炼,虽然
我以为自己看到他正在山坡的一角,在一个警卫的看押下走着。
星期二——我在监狱的最后一天——我看见他又在锻炼了。他看起来比以前更
糟糕了,并且再次被送进牢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但我从一个
与我一块锻炼的犯人口里得知,星期六下午他在厨房里被鞭打了24鞭,是一位来访
的法官根据狱医的报告作出这种命令的。让我们人人震颤的嚎叫声就是这样发出来
的。
这个人无疑变疯了。狱医对精神病可说是一窍不通。他们是一群无知之徒。他
们不知道什么是精神病症。当人疯了时,他们却把他当做装疯的坏蛋,一遍又一遍
地惩罚他,被惩罚者自然越来越糟糕。当一般的刑罚使完时,狱医就向法官报告,
结果就是鞭打犯人。当然,鞭打犯人用的鞭子并不是九尾鞭,而是一种叫做桦条的
东西。虽然刑具只是一根棍子,但在那个可怜的低能犯人身上造成的后果则是可以
想像的。
他在狱中的代号是A ·2 ·11,我也设法弄清楚了他的名字,他名叫普林斯。
我们应该立刻为他做点什么了。他是个士兵,他的罪是军事法庭判的。刑期是6 个
月,现在已过了3 个月了。是否请你利用自己的影响让法庭重新审理他的案子,以
确保这个疯犯人得到适当的对待?
医疗委员会的任何报告都是没有用的,也是根本不可信的。医疗检查官似乎并
不懂白痴与疯子有什么区别——一种病是某一器官或功能完全失灵引起的,另一种
病是某一器官或功能有了疾病引起的。这个代号为A ·2 ·11的犯人肯定能说出他
的名字,他犯罪的根源,他是哪一月的哪一天被判刑的,他的刑期是从哪一天开始
的,到哪一天结束,并能回答一般性的简单问题,但他无疑属于心智有病的犯人。
目前在他和医生之间正进行一场可怕的争斗。医生是在为理论而战,犯人则是在为
自己的生命而战。我渴望着那个犯人能赢。但首先应该让懂脑病的专家审查这个案
子,让那些还有人的感情、人的常识和同情的人来审理他的案子。不要让任何感伤
主义者插手此案,这种人有害无益。
这个案例是与愚蠢的监狱体制密不可分的一个特殊的残酷例证,而目前的里丁
监狱长是一个温柔而有人道精神的人,所有犯人都非常喜欢他、尊敬他。他是去年
7月到任的,虽然他无力改变监狱体制的各种制度,但他已改变了它们的精神实质。
他与犯人打成一片,也与警卫和睦相处。实际上他已极大地改变了监狱生活的整个
格调。另外,他当然也没有能力改变监狱制度。我相信他每天都要看到许多不公正
的、愚蠢的、残酷的事。但他的双手是被“捆绑”着的。当然我不知道他对A ·2 ·
11案的真实看法,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他对当前的监狱体制到底是怎么看的。我只是
从他给里丁监狱带来的彻底变化来判断他的。在他之前,监狱制度是被粗鲁而愚蠢
地执行着的。
我永远是你温顺的仆人
奥斯卡·王尔德
1897年5 月28日
海上博纳维尔,海滨旅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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