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在海里游泳,在沙滩上玩耍,远远看见海上有一座城市,按说那么远根本看不 清的,可是那个城市里的人的长相,却看得一清二楚。这说明是在做梦。城市在举行庆 祝活动,好像是外国的什么节日。突然间,开始打仗了,城里炮声隆隆,是真的在打仗, 隔那么远,我都能看见士兵和坦克。 我们两个在沙滩上呆呆地望着这些情景,你告诉我说,那是战争,我说“是啊”。 “你的梦真古怪,丽丽。” 床上很潮湿。羽绒枕里利出一个现报,扎着我的脖子,我将它投出来,抚弄着丽丽 的大腿。 房间里有些暗,只有从厨房照进一点微光。丽丽将洗去了指甲油的小手放在我的胸 口,香甜地睡着,凉凉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腋下。天花板上挂着的椭圆形的镜子映出了我 们的裸体。 当丽丽骑在我身上,不停地扭动身体时,我一边回想着丽丽讲的那个梦,脑海里浮 现出一个女孩的脸。 在夕阳西下对,宽阔农场的铁丝网旁边有个瘦小的女孩在挖坑。一个年轻的士兵用 刺刀挑着一桶葡萄。他旁边的女孩低头铲着土,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用手背擦着汗。 我眼睛看着正在喘息的丽丽,心里却想着那张女孩的脸。 潮湿的空气从厨房漂来。 好像下雨了。外面朦胧一片。我发现大门没有锁,可能是昨晚两人都醉了,忘了锁 了。一只高跟鞋掉在厨房的地上。鞋尖的皮革曲线就像女人身体某一部分一样光滑。 从门缝里可以窥见丽丽的奶黄色小汽车,雨点打在车身上,水珠像虫子一样滑落下 去。 不断有人走过去。有推着自行车,穿绿制服的邮递员,有提着书包的小学生,还有 牵着猎犬的高大的美国人。 丽丽大口呼吸着,翻了个身,毛毯掉到了地上。她的长发沾在背上,腰间汗津津的。 丽丽的内衣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远看好像地毯被烧焦了一块儿似的。 一个日本女人提着个黑包,探进头来看了看,她戴着印有公司标记的帽子。兰上衣 的肩头被雨淋湿,大概是查煤气或查电表的。好半天她才看清了屋里的我们俩,想要说 什么,又咽了回去,走了。到了门口她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光着身子抽烟的我,摇摇头, 出门往右走去了。 门被她开大了一些,两个女孩子进比划着什么走了过去。她们穿着红色雨靴。一个 穿军装的黑人士兵像三步上篮似的跳着走,躲避着泥泞的水洼。 丽丽的汽车对面,有一所黑色墙壁的房子。油漆已脱落了不少。上面用橙色油漆标 明U—37。 黑色的墙壁明显地衬托出了毛毛细雨,屋顶上笼罩着厚厚的乌云,仿佛涂了一层灰 色颜料。 厚厚的积云蕴含着热气,增加了空气中的温度。我和丽丽都浑身是汗。 一条细细的黑线控在空中。 我猜测那大概是电线或者是树枝。而下大之后,看不清那条线了。行人慌忙撑开雨 伞,没有雨伞的快步跑起来。泥泞的道路,已积成了水注,雨水激起的波纹也越来越大。 一辆白色的汽车缓缓驶过,溅起地上的雨水。车里有两个外国女人,一个正从后视镜里 整理着发卡,开车的女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脸几乎贴到了玻璃上。 两个女人都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化妆粉。 一个小女孩舔着冰淇淋走过去,又折回来,探进头来往屋里瞧。她那金黄色的柔软 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头上,拿了丽丽挂在厨房椅背上的浴巾,开始擦身子。她舔了舔沾在 手指上的冰淇淋,打了个喷嚏,一抬头,发现了我。我捡起毛毯,盖在身上,向她把了 招手。女孩微笑着指了指外面。我把食指挡在嘴上,示意她轻声一些。她看着丽丽,告 诉我说她睡的姿势不对。我又一次笑着示意她,不要吵醒她。女孩举着冰淇淋好像要说 什么。我把手朝上指指,意思是让她看看雨停了没有,女孩点点湿漉漉的头跑到外面, 浑身淋湿了又跑进屋里来,手里拿着丽丽湿淋的胸罩。 “丽丽,下雨了,外面晾衣服了吧,快起来,下雨了。” 我对丽丽说道。丽丽揉着眼睛坐起来,拉上毛毯遮住身体,看了看女孩,说道: “哎,夏莉,你怎么来了?” 女孩把手里的胸罩朝丽丽扔过去,大声叫道:“我是雨人!”和我对视着笑起来。 我把莫卡身上的创可贴悄悄撕下来,她都没有醒。 铃子裹着毛毯躺在厨房的地上,阿开和良子睡在床上,和夫紧摸着照相机躺在音响 旁边,而莫卡抱着枕头,趴在地毯上睡得正香,揭下来的创可贴上沾着淡淡的血迹。 她的脊背上粘乎乎的,这汗味觉和性器流出来的粘液一样。 莫卡睁开只剩下一只戴假睫毛的眼睛,冲我笑了笑,我把手伸进她的下面,她扭动 身子轻轻呻吟起来。 “告诉你吧,多亏下雨了,你的伤口才不那么疼的,下雨对伤口有好处。” 莫卡的大腿粘粘的,我拿张纸巾给她擦了擦,我的手指一伸进去,她那赤裸的臀部 马上踢了起来。 阿开也醒了,朝我问道: “你昨天晚上在棒女那儿过的夜吧?” “混蛋,不许你这么叫她,她可不是那种女人。”我一边打着小飞虫一边说。 “反正差不多,阿龙,你可留神别染上病,杰克逊说这一带的家伙可厉害啦,染上 病,会一点点烂掉的。”阿开只穿着三角裤衩,倒了杯咖啡。 莫卡伸过手来:“喂,给我根烟吧,要薄荷味的萨莱姆。” “莫卡,这烟是塞拉姆牌的,不叫萨莱姆。”和夫告诉莫卡。 良子揉揉眼睛,对厨房里的阿开嚷道: “我不要加奶。” 然后对我说: “昨天你们在上面胡闹的时候,我拍出了一连串精彩镜头,不骗你们,是激动人心 的精彩场面,和夫,你作证。” 和夫没理他,半醒不醒地问道: “迷幻药放哪儿去了,谁给藏起来了?” 杰克逊叫我化个妆来。他说: “我真把你当成达那维拉了呢,阿龙。” 沙布洛穿着一件脱衣舞女送给他的银色睡衣。 在奥斯卡家聚会之前,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黑人拿来了上,百粒叫不上名字来的迷幻 药。我们问杰克逊他是宪兵还是厚生省的人,他摇摇头,只是笑着答道:“是绿眼睛。” “大概他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吧。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据他自己说曾经当过 高中的老师,也不知是真是假。绿眼睛一定是疯颠了,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和谁住 在一起,只知道他比我们更早就在日本了。好像是听说阿龙在这儿,找来的。跟你说什 么了吗?” 那个黑人怯生生地对我说:“只能给你这么多。”然后看了看屋里的人,像逃跑似 地走掉了。 他看见裸体的莫卡,面色不改,当阿开邀请他一块儿玩一会儿时,他颤抖着嘴唇, 一句话也没说。 “不久你就会看见黑色的鸟的,你还没见过吧。你会见到的,从你的眼睛就能看出 来,你有一双和我一样的眼睛。”他说着握了握我的手。 奥斯卡说:“这药绝对不要吃。”他叫我们把药扔掉。 杰克逊开始给注射器消毒。他说:“我当过卫生兵,打针没问题。”他第一个给我 打了海洛因。 杰克逊拍着我的屁股说:“阿龙,跳舞吧。” 我站起来照了照镜子,莫卡细致而完美的化妆技巧,使我简直换了一个人。沙布洛 将烟和玫瑰花递给我,问道:“要什么曲子?”我顺口说:“要舒伯特的曲子。”大家 听了都笑起来。 眼前漂过甘甜的雾气,我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慢慢伸了伸手脚,关节就像上了油一 样,滑润润地流遍了全身。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自己身体里五脏六腑都涌了出来,自己 仿佛变成了木偶一样。房间里充斥的烟味不断抓挠着我的肺壁。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木偶,听凭别人的摆布,我成了最幸福的奴隶了。鲍布叫着 再做得色情一些,杰克逊让他闭嘴。奥斯卡把电灯全关掉,将橘黄色的射灯对准我。我 的脸扭曲变形,表情很恐怖,瞪着眼睛,浑身抖动。我一会儿高声叫喊,一会儿低声喘 息,用手指蘸果酱吃,一边喝酒一边大笑,还翻着白眼念着咒语。 我高声背诵着吉姆·摩利逊的诗句: “当音乐终止时,音乐终止时,所有灯光都熄灭,兄弟生存在海底,我的妹妹遭杀 害,当音乐终止时,所有灯光都熄灭,所有灯光都熄灭。” 我的唾液像白色的软糖一样堆在舌头上,我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胸脯,腰部和脚尖都 粘乎乎的。我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下子瘫软无力。 我抚摸着坐在奥斯卡身旁的黑女人的脸蛋,这个女人的腿很长,脚指甲上涂着银色 的指甲油。 沙布洛带来的肥胖的白种女人,欲火熊熊地盯着我,铃子被杰克逊在手背上注射了 海洛因,疼得脸都扭歪了。黑女人似乎已经醉了,把我扶起来,她自己也站起来,和我 跳舞。达赫姆又往香炉里扔了一些迷幻药。紫色的烟雾升起来,阿开蹲在香炉旁吸着烟 雾。黑女人的体臭和汗味一齐朝我扑来,我几乎被熏得晕过去。那气味就像内脏发酵似 的难闻。她个子比我高,腰也粗壮,手脚却很细,一笑露出一然白牙。她脱光了衣服, 发白的乳房高耸着, 她身体轻轻颤动着,双手捧着我的脸,将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她的腰部紧紧贴着我, 将她的手伸向我的腹部。她的舌头来回舔着我的牙床,我被黑女人的气味熏得直想呕吐。 阿开爬过来搂住我,对我说着“真够硬的呀。”我的嘴角流出了一团粘液,此时, 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汗津津的黑女人来回舔着一丝不挂的我。她盯着我的眼睛,用火腿肠味的舌头吸着 我大腿的肉,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张着大嘴笑个不停。 在我旁边,其它的人都在地上趴着,扭动着;颤抖着,呻吟着。我感觉自己的心脏 剧烈而缓慢地鼓动着。其余器官都已溶化了似的。 黑女人骑在我身上,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起她的屁股来。她脸朝上仰着,象奥林匹克 运动会上的投标枪的选手一样喘着粗气,长长的胳膊紧紧抱住我的臀部,剧烈的疼痛使 我叫出声来。我想要推开她,可是黑女人的身体仿佛涂了润滑油的钢铁一样,清腻而坚 硬。痛感一直传导到身体的中心,下半身产生了一种被揉搓的快感。这快感升到了我的 头部。脚尖烧灼般燥热,肩头开始颤抖,我想喊叫,可是喉咙好像被土著人用血和油煮 出来的汤堵上了似的,直想吐。黑女人大口喘着气,笑着,点了一根又长又黑的烟抽起 来。 她将浸了香水的烟塞进我的嘴里,问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懂,就点点头。从她的 两腿间流出的粘液弄湿了我的腹部。旋转的速度逐渐加快,也愈加昂奋起来。我紧闭双 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脚尖一用力,快感伴随着血液一起流遍了全身,直达太阳穴。就 像被焰火灼伤了皮肤一样,太阳穴里边的薄薄的肉层,吱吱地烂掉,当感觉集中到这里 时,我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变成了一个钻进女人体内,用整个身体来讨女人欢心的小 人。我想要抓住黑女人的肩膀。这时女人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 杰克逊唱着歌,对我说道:“喂,阿龙,你真是个玩偶,我们的黄色的玩偶。我们 一不上弦,你就完了。” 杰克逊说话声音像唱歌一样,黑女人放声大笑;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那笑声就像 被收音机的噪音。我的身体仿佛被女人传导的热烘干了似的。她的两腿间有一个白色的 纹身,是一个纹得很糟糕的微笑的基督像。 肥胖的白种女人一屁股坐在我的脚边,我的脚趾被她弄得很不舒服,白女人身上发 出一股烂螃蟹味,我恶心得要吐。黑女人温柔地微笑着,在我耳边小声说:“我马上就 让放出来。” 我冲着黑女人叫道:“别折磨我了!” 潮湿的空气抚弄着我的脸颊,白杨树叶在细雨中轻轻摇动着。 车灯照出的雨水就像银色的细针。 阿开和铃子跟黑人们一起去基地的俱乐部了。黑女人一一他曾经是个舞女,名叫鲁 迪娜,一再邀请我去她的住处。 银针越来越粗,医院的院子里的积水也越来越多,一阵风刮过,在水面吹起一层波 纹,在街灯下闪着鳞鳞波光。 一只有着硬壳的昆虫落在白杨树上,又被雨水打了下去,它顽强地在雨中爬着,哪 里才是这只甲虫的归宿呢。 街灯照在它黑色的甲壳上,开始我还以为是碎玻璃片。它爬到石头上,寻找前进的 方向。然后爬进它认为安全的草丛里去,然而,这草丛很快便被冲过来的雨水吞没了。 大雨哗哗地落在不同的地方,发出种种声响。落到草地、小石子和土地上的雨声像 轻柔的乐器,这类似玩具钢琴般的声音和残留的海洛因引起的耳鸣重叠在一起。 一个女人跑了过去,手里提着鞋,光着脚踩着水洼走,溅出一路的水花。淋湿的裙 子紧贴在身上,她一只手拉起裙摆,躲避急驶而过的汽车。 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我的脉搏跳动得很慢,感觉很冷。 凉台上干枯的枫树,是去年圣诞节丽丽买来的。树梢仅剩的一个银纸做的星星也不 见了。丽丽说是被阿开拿走了。 我全身冰凉,只有脚尖还有热乎气。这点儿热气慢慢升到头顶。就像剥掉了桃肉的 核一样,热气上升时,心脏。胃、肺和声带,牙龈都会感受到。 湿润的屋外朦胧一片,人声、车声被雨声所掩盖。外面像软软地躺在那里的女人一 样潮湿而阴暗,仿佛要将我吞没掉。 我将烟扔掉,烟着地之前,发出丝的一声响,便消失不见了。 “你不记得啦,上次你把羽毛从枕头里揪出来,还说羽毛很柔软,你用它抚弄我的 耳朵和胸脯,后来扔到床上的。” 丽丽来了,搂着我问道: “你一个人干什么呢?” “在凉台上看下雨呀。”我答道。 丽丽轻轻咬着我的耳朵,从皮包裹拿出色在锡纸里的兰色胶囊放在桌上。 “又打雷又下雨的,还是关上凉台门吧。”丽丽对我说。 “我想看下雨。你小时候看过下雨吗?我小时候不能出去玩,常常从窗户里看外面 下雨,挺有意思的。” “阿龙,你真是个怪人,也是个可怜的人。你想要着那些闭上眼睛都能看见的事情 吗?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如果你真正想快乐的话,这样是得不到的。 你总是想看这着那的,就像个只知道记录下来再进行研究的学者。简直就像个孩子。 小孩子看什么都新鲜。婴儿盯着陌生人看着看着就哭起来,或笑起来,可是,你现在要 是盯着别人看的话,就成疯子了。不信,你就试试看,目不转睛地盯着行人看的话,你 马上就成变态了。阿龙,别像个婴儿似地陵卷。” 丽丽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喝了一口冰牛奶,吃下一粒药丸。 “戏可不那么认为,我看屋外的时候十分快乐的。” 我拿来毛巾给她擦身子,把她的湿衣服挂到衣架上。我问丽丽要不要听音乐,她摇 摇头说,想安静一会儿。 “丽丽,你开车兜过风吧。开好几个钟头的车去看海,或去看火山吧。一大早就出 发,途中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休息一会,喝着水壶里的茶,在大草原上吃着冷饭团。 在奔驰的车里,你会想到各种事情吧。今天出发时找不到胶卷了,放在哪儿了呢? 昨天中午电视里的那位女演员叫什么名字?鞋带快要断了,千万别出车祸,还有我是不 是不再长高了等等,这些想法和外面的景色相重叠。 农家和田地渐渐接近,又渐渐远去。风景和头脑里所想的合为一体。在路边公共汽 车站等车的人们和穿着睡衣的步履蹒跚的醉汉;推着满满一车桔子的老太婆;花埔。港 口。火力发电站等等,从眼前—一闪过,和脑海里浮现的回忆重合了。你明白吗?胶卷 的事和花圃,发电站都重合在一起了。我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取眼前看到的景物,在脑海 里从容加以组合,再从梦境,读过的书中,记忆里去搜寻,花了许多时间来想像,从而 在脑子里形成一幅照片,或纪念照片的情景来。 新进入视野的景物不断添加到这张照片里来,到了最后,仿佛照片里的人又说笑又 歌唱他活了起来。于是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做 着各种事情。 这座宫殿建成后,往里面观看非常有趣。就像从云端观看下界一样。里面应有尽有, 各国的人都有,说着不同的语言,宫殿的柱子各不相同,千姿百态,世界各国的美食令 人眼花缭乱。 那场面比电影还要盛大、精细,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这里。有瞎子、乞丐、 佩戴金质奖章的将军和血流满身的士兵、还有食人的土人、男扮女装的黑人、女歌唱家、 斗牛士、以及在沙漠中祈祷的游牧民。 我所看到的宫殿都是建筑在海边的美丽的建筑物。 这就仿佛是自己拥有一个游乐场,什么时候想去就可以去那神话般的仙境里进游, 只要按动电门,那些木偶人就活动起来。 这样一路欣赏着美景,就到达了目的地,于是要忙着搬行李、搭帐篷。换游泳衣、 和别人说话,我千辛万苦制造出的宫殿受到了威胁。别人一对我说什么‘这儿的水真清 啊,没被污染哪?’,我的宫殿就成泡影啦。丽丽你也能理解吧。 那次,我们去了火山,是九人有名的活火山,我一登上山顶,看到喷出的火山粉和 灰烬就恨不能立即炸掉那些宫殿。我一闻到火山的硫磺味儿,就等于点燃了炸药上的导 火索。那是战争,丽丽,宫殿被炸毁了。医生来回奔跑,军队指引着前进的道路,可是 都无济于事,我的脚底下已震动起来了,战争已经爆发了,是我发动的战争,于是,转 眼之间宫殿成了废墟。 反正是我构想出来的宫殿,毁坏了也无所谓,我总是这样反复着,开车兜风时养成 了这个习惯,所以在雨天,观赏外面的雨景也会使我浮想联翩。 前些日子,我和杰克逊他们去河口湖,这回建造的不是宫殿,而是一座城市。 城市里道路纵横交错,有公园、学校、教堂、广场、电台、港口。工厂、车站、市 场。动物园、办公楼、屠宰场。就连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的长相和血型我都安排好了。 我一直在想,最好有个导演能把我头脑中的想像拍成电影。 一个女人喜欢上了一位有妇之夫,这个男人在战争中杀死了一名外国儿童,那个儿 童的母亲在动乱的年代里,不由自主地救了这个男人,和他生下一个女孩。女孩长大以 后成了黑道人物的情妇,这人对她很温柔,却被地方检察官打死,这位地方检察官的父 亲在战争中是盖世太保。电影的结尾是女孩走在林荫路上,配有勃拉姆斯的乐曲。我并 不希望拍这样的电影。 这就好比把一头牛切成小块来吃一样,你明白吗,我想把头脑中的宫殿和城市都像 切牛肉一样,切成小块,来构成一部电影,一定能制作出来的。 这种电影就像一面特大的镜子,把所有见到的人都映在里面,我的理想就是看到这 样的电影。要是有这样的电影我一定会去看的。 我把这电影的第一幕讲给你听听吧,一架直升飞机运来一幅耶稣的画像,怎么样, 不错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动心了。阿龙,咱们去兜风吧。去看火山吧。你制作出城市来 说给我听,那个城市现在一定在下雨呢,我想看打雷的城市。好吗,走吧。” 我一再说,这种天气开车很危险,丽丽根本不听,她抓起车钥匙,冲进了瓢泼大雨 中去了。 刺眼的霓虹灯和对面的车灯,发出大型水鸟的叫声一样的卡车,突然耸立的大树和 没有人住的旧房屋,排列着不知干什么用的机器的冒着黑烟的工厂,炼钢炉里流出的溶 液般弯弯曲曲的道路,都展现在眼前。 发出动物叫声般的黑沉沉的河水,生长在路边随风摇曳的草丛,铁丝网里冒着热气, 颤动着的发电所,以及疯狂地大笑的丽丽和看着这一切的我。 所有的一切都自己在发光。 由于雨水而增幅的光照射在沉睡的住家的白墙上,犹如怪兽毗出尖利的涂牙,使我 们胆寒。 这地下一定潜藏着一条巨大的隧道,那里看不见星星,只有地下水不断地流下来。 冷赠赠的,大概是一条裂缝,里面决不仅仅生存着不知名的生物。 我们胡乱地开着车,走走停停,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车灯把前方照亮了,在发出轰鸣声的发电所前,丽丽停下了车。 我们看着用粗电缆缠绕出来的铁丝网和橡陡峭的山崖一样的铁塔。 “这里是法院吧。”丽丽说着笑起来。灯光照出了发电所周围的农田,这是一片西 红柿菜园。 真像大海啊。 西红柿是这阴雨绵绵的暗夜中唯一的红色。如同圣诞夜装饰在圣诞树或窗边上的闪 亮的小灯泡,西红柿在车灯中闪烁着。这些迸发出火花的,摇曳着的无数红色果实,犹 如游戏于深海中的牙齿发光的鱼类。 “那些是什么呀?” “大概是西红柿,看起来真不像啊。” “多像汪洋大海呀。是一片从未去过的大海,海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 “那是水雷,是防犯用的。碰上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它是保卫海洋的。” 农田的那边有一排长长的建筑物,大概是学校或工厂。 一声巨雷响起,车里亮如白昼,丽丽尖叫着,光腿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方向盘打 起晃来,牙齿嘎嘻嘻嘻地响着。 “别害怕,是打雷,丽丽。” “别瞎说了。”丽丽叫喊着猛地拉开车门,怪兽吼叫般的风声涌进了车里。 “我要到海里去!在车里要憋死我的,你放开我,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