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列火车上的人都很持重,每个人看的时候都斜着眼睛。在这场战争里,是 不是敌人不能只看穿没穿军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所以他们很不适应。好 像在演戏时有个观众突然在剧场里与舞台上的演员答腔一样,每当我打开一个车 室的门看看有没有空位子的时候,一些瞪大了的眼睛就紧盯着我,然后当他们发 现我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是个头发乱蓬蓬的学生时,他们就恢复了常态,把小旅 行袋放在膝盖上,假装不看任何地方。最后我只能呆在走廊里,被每个车站里上 来的德国士兵和法国警察挤来挤去,他们似乎就是来维持这种令人惊恐不安的气 氛的。我把时间用来看风景,赏心悦目的法兰西展现在眼前,它是那么宁静,对 人民遭受的痛苦一无所知。它的轮廓犹如一个侧身躺着的裸体女人,正是为了这 个和谐太平的法兰西我才去战斗。到了L 城,我从主楼梯出了车站,瘸着腿向市 中心慢慢地走去。这时有个人走到了我的身边。那是一个身材宽阔的小伙子,但 是瘦削得像不毛之地上的一匹野马。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一边瘸着走路一边回 答他叫加尔米埃,他露出相信的样子。接着我们走进一个咖啡店等了片刻,他什 么也不告诉我,到出门的时候才向我说明了活动的计划。首先,我可以不用瘸腿 了。其次是我们要到乡下去,我要在一个女同伴家里住上几个星期,她是一个文 学教师。我绝对不应该向她谈起我,无论是我的名字还是我的经历。我应该告诉 她一个假名,决不要向她讲起我过去的人际关系,以及使她可以看清我的任何情 况,因为对她来说,我是个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向何方的人。他一句句地说 着干巴巴的话,向我解释说地下活动就像一个船壳,并列着一些密封的隔舱,即 使其中的一个裂开了,船仍然能在水上漂浮。他给我的指示是安顿在这个女人的 家里,在待命期间决不能被外人看见。他对我要等待多长时间一无所知:几天, 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联络员,如果他让什么人来见我, 口令是“革命的前夜”(无政府主义者和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用语,指帝国主义的 末日)。我可以跟着那个人走,但永远不要提任何问题。我们一直来到老城的一 个小车站里,一列小火车慢吞吞地把我们带到了乡下,所有的玻璃窗都开着,以 便冷却被八月的太阳烤得滚烫的钢板。旅途只用了三刻钟,我们在一个小站下了 车,对面是一片绿油油的大丘陵。火车在金属的摩擦声中开走了,于是不再有任 何噪音,只有夏季兴高采烈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呜叫,以及我们脚底下的沙砾发 出的劈啪声。我们走上了一条小路,它沿着铁路伸展了好一阵,接着穿过一些沿 铁路生长的橡树林和枞树林,转向绿色的大丘陵。我的联络员始终一言不发,后 来他终于发现我的大手提箱和羊毛外套已经把我累得浑身是汗,我们就在一个小 池塘边上停了下来,微风荡起了水面的涟漪,却还是吹不干我的汗水。他让我喘 IJ气,自己拔起一大根草咀嚼起来,目光盯着远方。 我们在草地上坐了一个多钟头,等到天黑,然后继续沿着小路攀登。天越来 越黑,连露在覆盖着松针的苔藓上的树根都看不清了。月光下忽然清晰地显示出 一个静悄悄的农场的轮廓,有一条土路通向那里。我把手提箱放在地上,在一截 枯树干上坐了下来,我的向导则用电报员那样精确的节奏轻轻地敲门。一个年轻 的女人出现在门洞里,一缕微弱的光线映出了她的后背。我们进去了,一句话都 没有说,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不到六十五岁。她是一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少 女,有着与众不同的鹰嘴般的侧影。轻便的连衣裙穿在她的身上,就像套在一个 木制的人体模型上一样。这个身材不匀称的大个子递给她一沓钞票,她把它像一 串念珠那样卷在自己的手里。他要她向我说清楚在紧急情况下的所有出口,并且 嘱咐我做任何事情,都要像全体警察都在跟踪我一样,然后看也不看我就走了。 少女用没有什么变化的声调,请我跟随她到我的卧室里去。我们在一座墙壁很厚 的迷宫里穿过了正房,有一扇小拱门开向一个被一些农舍围住的长方形院子。我 们进了一个畜栏,里面睡着一些绵羊,有一架陡峭的楼梯通向一个阁楼,上面铺 着不知什么时候的干草。有扇嵌在墙壁里的小门开向我的卧室,这是一间僧侣用 的斗室,有两个小洞口,一个通向外面,另一个通向院子,房间里有一张床,一 个陈旧得歪斜的衣柜,一张橡木桌子和一把草垫椅子,全部照明就是一个没有灯 罩的灯泡。我把手提箱和外套放在床上。每走一步都会扬起一小团灰尘,谢天谢 地,我没有得过哮喘病或肺结核。她给我端来一碗汤,还要我给她几件衣服,让 她拿去放在自己的壁橱里,以便在需要下楼的时候,让别人觉得我们是住在一起 的。这根本不是一碗什么汤,调得厚厚的面粉里有一种和平时期看不到的植物。 幸好她不缺葡萄酒,她有整整一地窖弥撒用的葡萄酒,都是用周围采摘的葡萄做 的。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而我则腼腆地用勺子在盘子和嘴巴之间来回移动。 她决定说话只是为了对我说,她每天早晨七点三十分离开农场,到晚上将近五点 钟回来,她和别人合养着一些牲口,明天六点钟她就来教我去照料它们。她还有 许多书籍。她会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洗衣服。在这样一个不知要过多久的时期里, 这是三项很有意思的活动。我很快就明白了每天早晨必须把她的马、山羊和绵羊 领到牧场上去,把它们的饮水槽装满。这些事情干完以后,日子就漫长得难以排 遣了。留我住宿的少女在对我的关切之中抱着怀疑,就像一个修女对待一个初来 的新手,她似乎猜测到我是最近才匆忙地皈依的。她听课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 在一个小房间里,以便避开我的目光。起初几天我们没有说话,就像从事地下活 动的好学生那样,担心话说得太多,但也可能是由于我们的性情合不来。她是一 个知识分子,她的身体似乎只是她的精神的附属品,她的平板的体形表明了这一 点。我只想着吃喝,对于这些放在房间里的书籍,哪一本我都不可能专心地看上 一分钟。我不求进取,脾气也因此坏了起来,变得容易厌烦,而且此刻也明白了 抵抗运动可能是等待而不是行动。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可爱起来,似乎我的 试修阶段不自觉地取得了成功。她甚至同意用鸡蛋、山羊和母羊的干酪来改善我 的伙食,而且最终完全向我敞开了心扉。她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从这个 消失在树林中的农场里,她把世界都看成了红色。她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共产党内 的知识分子,在这以前我认识的都是基层那些恼怒的人,本能地善于应付、把老 板骂得狗血喷头的无产者。克洛狄娜——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名字——没有什么 怨恨,只是在为不可避免地向无产阶级的秩序过渡而做着准备工作。一七八九年 的那些人毁了贵族阶级,还剩下资产阶级,她一直在研究它。她为抵抗运动服务, 反对法西斯主义,因为那是资产阶级秩序的顶点。她把一些传单折叠在信封里, 把家作为一些像我这样的小青年歇脚的地方,把他们送到一些陌生的目的地。她 很快就明白我是一个父子相传的共产党人,而不是这种学说的迷恋者。使我们疏 远的还不止于此:她骨瘦如柴,我却喜欢丰满的女人。然而我们还是结合了,这 是双方都觉得孤独的结果,我虽然想避开这些闺房秘事,但总是被严格地禁止外 出。日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我相信她开始爱上我了。爱上与她相反的人, 以便更容易被对方接受,因为她是一个孤独的女人。我感到这个女权主义者有一 种不自觉的乐趣,就是看着她的男人把一天天的日子都用来等她,而我却越来越 难以消磨时间了。 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目标:学会骑马。我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一个被虫子蛀 满窟窿、满是灰尘的马鞍,和一副生了锈的嚼子。没有马络头,我用一些绳头做 了一根c 我花了两天时间来使它适合于马头的尺寸,它的头不停地从下至上地摇 晃着,用点头来表示摇头的意思,乎静地咀嚼着变了味的干草。如果它的血管里 流动着纯种的血液,这就要追溯到最初阿拉伯人对伊比利亚半岛(即现在西班牙 和葡萄牙两国所在地)的征服,因为它骨节粗大,一只黯淡的眼睛里流露出对雄 心壮志的真正的怀念。一旦把马具修好,我就给它擦上一利标有一九一四年战前 制造的机油,我在农场的院子里爬到了它的身上。它是如此健壮,似乎没有意识 到我在它的背上。我用脚跟在它的腰部猛踢一下,使它向前走_ 了三步。然后我 相信它是睡着了。我一连几天重复着这种试验,结果总是千篇一律,这匹马在院 子当中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