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既没有预先通知,也没有向女主人告别,就离开了这匹墨守成规的战马, 因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金发的大个子,戴着飞行员的头盔,看来很热爱生活; 另一个是褐发的,不那么高,显得比较谨慎。小个子嘴角上带着微笑,向我说出 了口令: “这是你的革命的前夜,老兄,你有十分钟可以收拾你的破烂。” 我飞快地把我的行李塞进背包,有一半忘记在克洛狄娜的壁橱里了,当我想 起来的时候,我告诉了这两个人。小个子回答我说: “除非是你母亲给你织的羊毛衫,否则破烂衣服总是找得到的。” 我母亲织的羊毛衫,幸好我穿在身上,那时我有这样一种迷信。 我们沿着来时的那条道路走去,只是树木已经披上了秋天的叶子,红褐色的 森林装扮得像一位埃及女王。我们没有笔直地下去,而是走上了左边通向一条土 路的小径。在路的尽头,一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在等着我们,他靠在一辆尤瓦牌 汽车上吸着一支香烟,像一架大蒸汽机那样吐着烟雾,他的自我介绍就是拍拍我 的肩膀,打开行李箱让我把衣物扔了进去。车里坐了四个人,非常拥挤,尤其是 在后排,坐在金发大个子的身边,他比我倒高不了多少,可是肩膀宽阔。新鲜的 空气令我陶醉,恰如在疗养院里久呆之后又重新感受到阳光一样。我觉得车子有 点在绕圈子,有意拐来拐去,好让我摸不清是在什么地方。褐发的小个子向我宣 布了计划: “你要在雷米家里睡上两三天。” 雷米就是金发的男子,带着一种青年首领的微笑。 “明天,那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如果一切顺利,你还会和我们呆一段时间。 如果你害怕了,就把你打发到你来的地方去。” 他让车子转了几个弯,才冷冰冰地问我。 “你觉得在受刑的时候会招供吗?” 我犹豫了几秒钟以后答道:“可能会的。” 他微笑着转过身来:“你通过了第一次考试,要是你回答我不会招供,我们 就会让你在路边下车,假充好汉的人总是叫人讨厌。我是保尔,开车的是小路易。 我来向你解释我们的联络网是怎么行动的。有一些横向的隔舱,是三个:从事行 动、招募人员和收集情报。每个隔舱都有一个头头。行动部门的头头就是我,你 就是要在这里接受考验。如果一切顺利,会给你一段时间,让你安安静静去招收 新成员。要是你今后显示出足够的能力,就会派你去收集情报,这要由联络网的 头头来决定。也许有一天你会碰到他,却不知道他就是头头。在以后几个星期里 你只会认识三个人,就是我们三个。你会用武器吗?” “不会。” “学起来很快的。我差点忘了,有一条规则。你永远不要提问题。你知道得 越少,到他们用钳子拔你指甲的那一天,你要说出来的事情也就越少。” 我们在乡村里继续行驶了将近一个钟头。小路易几张几张地使用玉米纸,卷 起烟头后半吸半嚼。尽管开着窗户,一股蓝灰色的烟雾还是在车子里缭绕,把我 们裹在当中。我们离开了大道,驶上一条夹在栗树之间、逐渐升高的小路。向右 转了一个弯,一条土路出现在一片翠绿的丘陵顶上。很高的坡度使尤瓦车的发动 机隆隆地轰响,路面上似乎自然形成的大坑,使我明白我们在驶向一个理想的、 难以进入的藏身之处,因为进去的时候必然老远就会被看到或听见。我们用了足 足五分钟才到了位于顶上的建筑物里,这是一座老式的大房子,是长方形的,显 得庄重而朴素。延长的正墙上开了许多门窗洞,其中有些在国家征收门窗税的时 代里被堵死了。我第一次进入了一座资产者的住宅,它相当于我在郊区的粗砂岩 小屋的十倍。这个地方十分宁静,前面是一大块用原木的栏杆封闭的牧场,一些 上了鞍子的马匹在微风中打着响鼻。在后面,房子朝向一片山区高原上常见的针 叶树林,这块深绿色的巨大斑点,有利于逃向附近一座由许多丘陵形成的山脉。 我们直接进入了一个用虫蛀的木板搭成的、用来隐蔽我们的车库。雷米的母亲迎 着我们走来,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子女人,金色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蓝色 的眼睛因岁月而失去了光彩,朴实的轮廓习惯于经受痛苦,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 美女。她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观察着我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人。屋里 飘出一股枯萎的鲜花的香气,它似乎已经被人丢弃多年,就像主人曾经突然决定 把它冻住一样。覆盖在这个背景上的忧伤的面纱,与雷米快活的性格形成了奇特 的对比。餐桌放在厨房里,靠近一个烧木柴的炉子,它独自抵御着潮湿的厚墙壁 的冷气。我们像被邀请到一座城堡的厨房里去吃饭的农民那样,带着尊敬的表情 在桌旁坐了下来。小路易像工人那样总是弯着腰。面对等待着我们的宴席,我们 的腼腆立刻就消失了:不但有土豆炖野猪肉,还有葡萄酒。雷米在不从事抵抗活 动的时候,就在住宅周围的一百多公顷的土地上打猎。德国人和他们的法国奴才, 尚未达到能够没收野兽的地步,所以我们这个山区联络网的行动部门,才会怀着 这种惟恐错过机会的人之常情,在足足两个小时里大吃特吃。吃完饭我们向一直 没有露面的女主人表示感谢,然后退进了一个冬季用的小客厅,里面散发出皮革 气味和灰尘。我们蹲在一张矮桌的周围,看着保尔打开了一张参谋部的地图。他 圈定了目标:一个小镇上的银行,镇子的四周是一个星形的公路网。联络网担负 着收集资金的任务,但是抢劫教堂的捐款箱或者进行募捐无法满足我们的雄心。 地下斗争看来是长期的,德国人就在那里,双脚被牢牢地夹住了,靠法奸们供养 着。已经开始的抵抗活动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五年,也许十年,或者更长。惟一 可行的方法就是采用强盗手段:对那些装作若无其事的人进行攻击、绑票和搜刮, 因为变换一次旗帜不足以打乱他们的习惯。我们被组织得像一帮歹徒:一个驾驶 员,发动机断开以后,把一只脚踩在加速踏板上;一个窥视者,探测周围的情况; 两个人持械抢劫,就是无畏的雷米和我——接受战争洗礼的新兵。一旦制订好战 斗计划,雷米和小路易就离开了我们。约会定在早晨六点钟,在丘陵下面的一个 路口,以免山坡上发动机的声音把整个区里的人都吵醒。抢劫回来的时候,两个 姑娘会在停在镇外两公里处的一辆汽车里等着我们。她们会把钱和武器收藏起来, 好让我们放心地重新出发,无忧无虑地在乡村里来来去去,不用担心各处的封锁。 保尔过去是个管生产的小技师,受到的基础培训使他有了概率意识。在他看来, 让一些罪犯带着犯罪的证据一起旅行,而不使这个小组有朝一日被抓住,这是不 可能的事情。如果我们被他们抓住的时候没有武器,身无分文,他们就根本用不 着对付我们。如果他们抓住了姑娘们,从武装得像驱逐舰那样的汽车的行李箱里 搜到了战利品,她们就算完了。不过这只是一个小密封隔板上的一条裂缝,对船 只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因为她们对我们一无所知,并不比那些派她们赴约的人知 道得更多。我们的两个同伴到乡下去了,又只剩下我们两个,雷米和我了。他拿 起我的手提箱,像一个十分周到的主人,把我带到了我的卧室里。这是一个夹在 楼层当中的小房间,朝向通到顶楼的楼梯,房子后面开着一个天窗,房间里有一 张床绷吱嘎作响的大铁床,一个五斗橱和一个盥洗盆: “让你住在这里不是为了惩罚你,你只要爬到顶楼上去,就会发现有一架梯 子直接通到地窖里,从地窖不用出门就能走出这所房子。有一条新教徒(新教亦 称耶稣教,与天主教、正教并称基督教的三大派别,包括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 运动中脱离天主教而产生的加尔文派等新宗派。法国新教徒又称胡格诺教徒,一 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法国天主教徒向聚集巴黎的胡格诺教徒发动突然袭击, 杀死两千余人,因为这一天)们建造的地道,当时这个地方属于他们,而天主教 徒们就扮演着德国兵的角色,我的父亲花了三十年才找到了它。等一会我们就要 走这条路。要是……一般不会有任何危险。没有什么人怀疑我们。否则我们就会 知道了。” 有个问题使我憋得难受,我把它提了出来:“告诉我,雷米,为什么要这样 信任我?你看起来不像是党内的人,你对我真的是一无所知吗?” “我,不知道。不过其他人知道。你的父母在抵抗运动中负责重要的工作。 我不清楚是什么,但不会是那些不起眼的事情。至于党,在这里不是最重要的。 大家在一起斗争,人本来就不太多,如果还要按照派别来组织,那就永远也组织 不起来了。一九一四年,人们不是根据政治色彩在战壕里发出号召的。现在也一 样,跟在老贝当后面的人,右派的人数和软弱的左派一样多。今天的标准就是看 他内心是怎么想的,人总是在一无所有,在冒生命危险的时候,才更容易产生信 念。至于你,不会冒很大的风险。像你这么瘦弱,要是被他们抓住的话,话还没 是圣巴托罗缪节。所以史称圣巴托罗缪惨案。说出来就死掉了。“ 雷米大概比我大两岁,是个不能当成朋友的人,除非愿意得罪所有的姑娘。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呆到天黑。无所事事,像我这样对书籍毫无兴趣的人,会 无所事事地度过很多时间。我的卧室离房子的其他部分很远,周围一片寂静,我 无法设想这种宁静会变成一阵乱哄哄的敲门声、喉头发出的叫骂声、枪声和喊声。 我在想着克洛狄娜的时候睡着了,我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这样也许更好。除 非死了,我是有那么多理由该活下去的。 雷米来叫醒了我。他让我看了应急的出口,然后我们就下去进了餐厅。在中 午接风的宴席之后,我们就吃素了,一个老太太给我们端来一些随手做成的汤。 雷米的母亲,总是既冷淡又和蔼,一言不发。他的妹妹进了房间,我知道是他的 妹妹,因为她很像他们。她大约有十八岁。美得使我的牙齿不禁咬了一下勺子, 就像看到圣母玛利亚在一座新教徒的寺院里显圣一样。她向我微微地笑了一笑, 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但是没有什么胃口,于是又走了。雷米把我带进一个吸烟室。 他给了我一支装了半支烟草的香烟,一杯一直流进了我的五脏六腑的李子酒,等 着我对这种酒产生兴趣和把酒瓶喝干。当我处于这种状态,也就是听到任何事情 都无所谓的时候,雷米对我说了下一步的打算:“明天是一次例行的募捐活动, 后天可能比较困难一些,不过一开始不那么危险。你必须暗杀一个人,要镇静, 我向你担保,这不是在考验你,只是因为你是惟一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人。我们 需要你去进行这次行动,当天就会让你离开这个地区。” 自从父亲把我投入到抵抗运动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死亡的观念,但不是去杀 人,也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人们去作战的时候,是决不会想到除了去杀一 些不知名的人以外,还会去杀其他人的。为这个倒霉的消息雪上加霜的是我要出 发,要远离他的妹妹了。 我整夜没有合眼。五点钟,雷米就来敲门。我们吃了一块面包,然后给武器 擦了擦油。雷米总说人家在瞄准你的时候,最叫人恼火的就是自己的枪卡住了。 他给我指定了一支枪,一支带弹夹的左轮手枪。他替我把枪装上子弹,仔细地教 我保险装置的用法。我们把武器装进一个大口袋,走上了通向约会地点的道路, 颇有一种早晨去打猎的气氛。昼伏夜出的鸟儿回去睡觉了,高高的草丛因从泉眼 归来的野兽而颤动。小路易和保尔与我们同时到达,小路易已经抽得烟雾腾腾, 保尔的样子显得很严肃。我们在一些蜿蜒的小路上开了足足一个钟头,把车停在 道路转弯处的一棵栗树下面,等待着预定的时刻。计划很简单:雷米到银行里去。 我应该在他后面三米处跟随着掩护他,只要哪个职员有任何可疑的动作就开枪。 保尔呆在外面望风,小路易准备好加快车速,我们是为正义事业而奋斗的波诺派 (于勒- 约瑟夫·波诺(1876 1912 )。法国无政府主义者。被警察打死)。八 点半我们进了小镇,把车停在银行门口。雷米和我进了门,为了不被认出来都戴 着鸭舌帽,还用围巾包住面孔。雷米好像一生都在干这一行,平静而愉快地掏出 手枪,走向看来级别最高的那个人,亲切地要他把银行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给 我们。这时我瞄准了两个年轻的职员,他们此刻在经历着终身难忘的事件,都高 高地举着双手,仿佛要尽力挂到天花板上去似的。我担心的只是在混乱之中开枪, 会不会打中雷米的后背,因为他不停地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不过什么事情也没 有发生。我们的交易结束之后,把他们关进了通向后屋的经理的小办公室,然后 就不慌不忙地出来了。刚进了汽车,保尔就心满意足地数起战利品来。我们在约 定的地方与两个姑娘会合,一个是难看的矮胖子,一个是丰满的美女。我们把武 器和战利品转移到行李箱里藏好,把用来盖住我们这辆汽车牌照的泥土去掉,接 着就放心地朝着雷米家的方向驶去。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听到了小路易的声音。 他用煞有介事的口吻对我们说: “你们看到了吧,金发的小姑娘,当然是她,嘿·…一她本来是用不着恳求 我的。” 雷米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我还以为你已经结婚了呢,混蛋!,‘ “哦,可是我不明白,我的小娘儿们,她为什么看到我撒腿就跑。” “因为她不知道你是个英雄。” “要是等到战争结束她才知道的话,我不就麻烦了吗,是吧?”大家都轻松 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真正害怕过,我觉得有点飘飘然了。 小路易和保尔让我们在丘陵下面下了车,就是昨天停过的地方。我们中午吃 了一个罐头,雷米的母亲在饭前和饭后露了露面,显得亲近而又那么冷漠。下午 是像小学生的星期四(从前法国的小学生在星期四放假)那样度过的,我们打了 扑克、听了藏在一间厢房里的无线电。雷米问我会不会骑马。我回答说已经骑过 一座雕像了。可是真正有步法的马还从来没骑过。 “那么你还有两个钟头来学习像一个哥萨克骑兵那样奔驰,”他对我说道, 带着勇士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微笑。“明天,在行刺之后,你就沿着一条直到 丘陵尽头的道路,骑马到下一个藏身的地方。在那里不会碰到敌人,即使碰上了 也能甩掉。我带你到那里去,然后我再带着两匹马回来。” 我问他明天的行动怎样进行。 “八点钟,你会被送到在公路高处的射击位置上。这个星期的每天早晨八点 一刻到八点半之间,那个人都在这里转弯。这个弯道很长,尾部像个发卡,他到 达发卡上的时候不会超过八点半。你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他从山坡高处下来,因此 有足够的时间放下望远镜和校准你的枪。从这时起你要隐蔽好,不能错过这个机 会。你瞄准右面的挡风玻璃,使用射出去像漏斗一样的大粒霰弹,他一定会被打 中的。即使不中,他在玻璃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就不得不停下来。那时你就下来 到公路上去,重新开枪。我要强调的是,在确认他已经死去和僵硬之前,不要离 开你的位置。还有,你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要确保不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鞋罩上 的一个扣子,而且要从小路回到这里,我大概在你后面一个小时回来。有一组人 负责打扫,收拾车子,把尸体处理掉。所以你要瞄准好,不要打坏了发动机,这 是一辆牵引车,修好以后要给联络网使用。你想想看,这件事情干起来还挺时髦 的。” 我感到恶心,而且再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我就要镇静自若地去犯一桩谋杀 的罪行,去剥夺一个陌生人的生命,对于他的来历或错误,我都一无所知。 从前在勃艮第我的爷爷奶奶家里,我时不时地陪父亲去打猎,但从来都不敢 开枪,哪怕只是打一只鸟。父亲很恼火,斥责我过于懦弱,可是我从未让步。有 一天,他打中了一只绿头鸭,它掉在我的脚下,翅膀被打中了,不过还活着。父 亲吩咐我把它打死,我最终还是照办了,用脚跟在它的头上踩了一下,然而感到 自己是多么卑鄙。 别看雷米的模样非常好斗,却是个心细的小伙子。他明白了这个行动对我不 会不产生影响,于是又补充说: “如果你不把这个人干掉,明天,后天,或者再晚一点,小路易,保尔,我, 你,就都会送命,而且要记住,一只半死的马蜂也是能蜇人的。” 这些我都明白,不过我只是在头脑里这么想的,没有说出来。 接下来学习骑马倒是很有趣的,这门课夹在一次持械抢劫与一次谋杀之间, 简直就像一位将要被处死的国王,在上他的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舞蹈课。 这是一匹诺曼底(法国西北部地区)马,马肩隆(马的肩骨间隆起的部分) 处高一米七十以上,一只白色的眼睛说明它表里不一,毛病不少。雷米徒然地向 我解释说,我这双郊区知识分子的小手完全可以控制它的硕大无朋的头颅,但这 一切对于我来说始终是太理论化了。慢步走的时候,马把我向前拖着,使我看起 来像一个蹲着搓衣服的洗衣妇那么优雅。快步走的时候,我的五脏六腑互相挤压 得简直要粘在一起。奔跑时我觉得像骑在一艘潜水艇上,交替地潜入水中和露出 潜望镜,直到我掉下来为止。掉了十来次之后,无论马走的是什么步法,我终于 可以在它身上坐稳了。为了替明天着想,我要让马更疲惫一些,所以又练了足足 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