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人来找我,两个无产者模样的人,长着那些喝了酒肝 脏消化不了的人的红鼻子。他们是联络网里的两个联络员,从今以后这个网就把 我包括在内了。在后来的六个月里,我从来没有连续两天睡在同一张床上。起初 我继续干收集资金的工作,地点是一家银行,一个邮局,一处金库,总而言之是 或远或近的一切藏有钞票的地方。我们是一伙抢劫有产者、组织严密的无政府主 义者。我的三个同伙都是硬骨头:一个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为了最终能实现 无产阶级专政,他连自己的母亲也可以杀掉;一个是农业工人,他一拳打在牛的 额头当中,能够把牛打死;还有一个是开酒吧的,对他来说,战争只是过去的暴 力与未来的暴力之间的一个例外事件。在随时准备效劳的法国宪兵的协助下,盖 世太保总是在追踪我们,直到和我一起行动的三个小伙子没有来赴约的那一天为 止。他们把汽车停在一个大镇上教堂本堂神甫的住所面前,本来是应该开车来接 我的。我等了半个钟头,我们互相约定过了这个期限就各自走开。我感到恐慌, 不是害怕被揭发和逮捕,而是因为自从我仓促地投身于地下活动以来,迄今为止 运转得像钟表一样准确的机器第一次走得不准了。早晨把我放在这个地方的人, 除非他们了解情况,而且区里的警卫还没有布置好,否则是不会很快就冒险来找 我的。大滴的汗珠顺着我潮湿的双手流下来,我像一只粗心的龙虾那样陷进了捕 鱼的篓子。联络网的隔舱在采取针对我的行动,回到我来的地方去是不可能的, 但我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越是在原地转圈子,就越是觉得受到了监视,看到 别人的目光就越是觉得他们是告密者。天下起雨来了,滂沱大雨越下越猛,犹如 一群人站着欢呼的掌声。我围着教堂转圈子,在它的墙垛下躲雨,上面的每一尊 塑像都像显灵的魔鬼一样向我扑来。我越是转圈,就越是觉得有人在观察我。突 然,旁边的一扇门开了,这扇门是通向圣器室的。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把我拉到里 面,同时用肩膀一下子把巨大的橡木门关上。一个穿着教士长袍的卡西莫多(雨 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里的人物,是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奇丑无比但心地善 良)站在我的面前:一个魔鬼般的脑袋,像巴黎中央菜市场的搬运工那么宽阔的 肩膀,厚厚的嘴唇里包着参差不齐的龋齿。我从来没有进过教堂,哪怕在亲属的 葬礼上也没有,因为父亲拒绝参加宗教仪式。我的父亲对人民的鸦片毫不宽容, 所以我们总是先到墓地,那些笃信宗教的人扶着灵柩,用咄咄逼人的眼光盯着我 们,似乎我们冒犯了死者。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遗憾让你久等了,我是等着没有人看到你的时候才把你抓进来的。” 他递给我一条带着灰尘的羊毛色大床单。 “给你擦一擦。不要去找死,外面有那么多人在希望你死呢。” 当我把淌在黏糊糊的头发上的水擦掉的时候,他又说道:“沙粒进了齿轮里, 我肯定你觉得自己已经完了,可是上帝作出了另外的决定。喂!坐下,我来给你 讲一个故事,是一个患孤独症的德国孩子的故事,他从生下来就没有说过话。但 是有一天,那是在十年以后,孩子连续说出了四个词:”汤是凉的。‘吃惊的父 母就问孩子,他为什么在沉默了那么多年之后突然说话了,于是孩子以同样单调 的喉音回答说:“因为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安排得完美无缺。”’ 我笑他所讲的故事,他又接着说:“在我给你开门的时候,我感到‘汤是凉 的’这几个词就在你的嘴边。对你来说这是重要的一天,小小的匿名持械抢劫者 要晋升了。在法国这个部分的网络坐标里,德国人确信你是个重要人物,但是就 目前来说他们是弄错了。这几天你不能离开城市,你的同伴们刚刚被捕,要过两 三天才能知道他们在酷刑下面有没有招供,以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负责救 你,我们准备为你晋级。如果能够让你离开这座可怕的城市,你将成为我们这个 地区的财务主管,我相信作为权宜之计的入室盗窃已经结束了。英国人会供应我 们在穿越瑞士时需要的东西,你将负责资金的流通和分配。不过在这之前,必须 先躲起来,我让你在这里隐藏几天,等着风声过去。本堂神甫的住宅太危险了, 你要住到殿堂下面去,那是一个中世纪的地下墓室,阴暗而且通风不好,不过没 有人会到这块大理石板下面去找你。只有一个机关能把它抬起来,它在教堂深处 的一个地下室里,所以我的孩子,你要祈祷他们不要把我带走。我猜想你是个不 信教的人,不过按你现在的境况,做祈祷倒是不需要付出多大代价的。我不认为 你会在那个地方呆到三天以上,但愿德国人搜查的时间不会更长。天晓得会怎么 样呢,没有什么表明你不能离开这个充满信仰的洞穴。” 我从来没有生活得离天空这么遥远。本堂神甫给我留下了一个五枝烛台,一 本作为全部文学作品的祈祷书,一个当枕头用的高级教士的坐垫,还有一条像装 土豆的口袋那样粗糙的被子。没有手表也没有阳光,不再有任何东西来提醒我地 球是圆的了。我有够吃三天的东西:面包、变味和发干的奶酪,弥撒用的葡萄酒。 我考察了这个离地狱比上帝更近的地下墓穴。一些散乱的骸骨陷在松软的土里, 似乎注定要永远存在下去,表明骨头比一切柔软的器官要结实得多。我既然被迫 无所事事,就睡了很长时间,仿佛已经进了坟墓,浑身都放松了。 生活在死者们的沉默之中,耳朵对外面远处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敏感,我清楚 地听到不时地传来的脚步声,是一些信徒到这里来吸取一点力量。我没有来得及 好好看看这座教堂,它散发出来的气味,就像在经过一个没有暖气的冬季之后, 乡下那些重新打开的房子,是一种老式的箱底儿的气味。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 建造它不是为了笑声,而是为了呻吟和抱怨,在这里更多的时间是陷于恐怖而不 是说笑话,有点像党支部的会议。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笑得那么少,因为他 有一些信仰,而笑声则是在散布怀疑,于是我就认为自己也在从事着一种有信仰 的职业。如果能够离开这个洞穴,我要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笑声。但是此时此刻, 听着像一把大锤打在铁砧上的敲打着大理石的金属声,我明白有人在上面忙乱, 纳粹分子的皮靴声代替了信徒们的皮鞋的声音。如果他们把神甫带走,那就完了, 我就会像失去了空气的火苗那样熄灭。死神和我,此刻肩并肩地生活在一起,和 睦相处。敲打地面的铁蹄远去了,接着是万籁俱寂,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然后石 板被掀了起来,露出了本堂神甫宽大的面孔: “他们来看过我了。他们以保全的名义进行了搜查,什么也没有找到。我们 的三个朋友没有招供,过一会儿要在集市广场上处死他们,一个军官要求我到场, 我相信他们就要把这三个人绞死了。他们强迫老百姓都去看执行死刑,以便杀一 儆百。我需要一个教堂执事来举行这场伤心的祭礼,你来帮帮我。还有,借口要 去巡视那些等着做临终涂油礼的垂死者,我们离开这个区,然后我再一个人回来。 你要利用这个机会,现在穿上修士服还能装成修士,不过从他们审查的目光里, 我相信预感到剩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化装成圣器管理人,跟着这个巨人一直走到集市广场。那里有一个每逢还 愿庆典时就搭起来的讲台,一个木工正把第三个T 字形的支架吊到上面。城里的 居民被强迫带到这个牺牲的现场,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是恐惧,却没有丝毫同情。 三个犯人被反绑着双臂,扔进了一辆有篷的卡车。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们是我的 同伴的话,我是认不出他们当中的任何人的,他们的面孔肿得大了一倍,破碎的 皮肤已经发黑了。 本堂神甫走过去为他们祝福,对每个人都小声地加上一句:“你这样做是有 意义的,人们不会忘记你。”一个德国兵在他们的脖子里插上一块牌子,上面用 红字写着“恐怖分子”,然后用绳子绑住他们的双脚,他们被头朝下地吊了起来。 这时一个军官登上了讲台,他掏出一把刀子,一个接一个地割断了他们的喉管, 同时避免让被他放出的鲜血喷到自己身上,然后把刀交给他的一个打手。我的三 个伙伴像农场里的野兔一样被放干了血,但在这个德国人的目光里没有丝毫仇恨, 只有对出色地完成的工作的满意。对于德国人来说,这些小伙子不是人,只是恐 怖分子,因此很难把他们当人处死,那为什么不把他们当成野兔呢? 从这个悲惨的日子开始,我就决心在万一无法逃命的时候,要为了这最后时 刻的尊严而斗争。 天空黑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发出劈啪的声音,似乎在强忍着它们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