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们在一个调车场里让我们上火车,不让市民们看到,尽管这里已经没有开 向任何地方的火车了。两只牧羊犬使我们相信还是尽快地到车厢里去为好,这是 一些壁板很厚的货车车厢,没有窗户,用一扇滑动的门来关闭。在这个阳光明媚 的日子的傍晚,散发着一个木制监狱的气味,我已经流汗了。我看到妇女们被赶 进了倒数第二节车厢。在我们这节车厢里,每个人忙着抢在最前面,似乎就要来 选定我们的座位、走廊或窗户了。当大家全都明白这是载运牲口的火车的头等车 厢,而且要把我们装得这么拥挤,谁都不用担心会因疲劳而倒在地上的时候,动 作顿时就变得软弱无力。大家就这样彼此镶嵌在一起,挤压得我们都向天花板上 大张着嘴巴,因为那里有一个用来通风的小管道。当他们在我们后面把门滑上的 时候,我明白我只能用半个肺呼吸,直到大自然发挥作用,把身体最弱的人消灭 掉为止。火车上的人都像在非洲那样淌着汗水,我这个既没有当过寄宿生、也没 有进过童子军军营的独生子,现在过上了拥挤杂处的生活。我的腹部和背部被同 伴们挤压着,他们还不知道把自己的胳膊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安托万挨着我,我 们寻找着理想的姿势。我开始后悔把他从那一群人里救出来,把他带进了这种缓 慢的死亡。他靠着我的背,我的前面是一个矮个的小伙子,他的肘部压着我的睾 丸。我还有力气表示不满: “你瞧你,你要么长高点,要么把你这把骨头刀从我的裤裆里转过去。” “我已经尽力了,老兄,我是踮着脚尖的,否则我就透不过气来了。” 我使劲把他提起来,他被各种相反的压力挤得双脚离地三十厘米,得以在空 中呆了足有一个钟头,活像一只被人抓住脖子的小狗,衬衫的领子高过了他的耳 朵。仅仅在两天之前,他也许还是一个游击队员,是那些炸毁桥梁的人员之一。 不到半个小时,灼热的木头气味就变为一种合成的、介于医院与体育场小便池之 间的臭气。在这辆丧失了尊严的火车里;始终连一丝风都没有。它有时会慢下来, 而就在我们以为它确实要停下来的时候,却更快地奔驰起来。夜里响起的阵阵呻 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喊叫声所取代,是那些筋疲力尽,以为让自己躺在地上可 以获得喘息的人发出的。他们无比愤怒,因为受到了不得不把脚落在某个地方的 弟兄们的践踏。人们疲惫不堪地自相残杀,无视我们的看起来非常遥远的事业。 我终于站立着昏昏欲睡了,像眼睛在眼眶里转动的马匹,窥视着最短暂的、却总 是盼不到的停车,所以当火车真的停下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门拉开了,射 进来一束使这些受难者炫目的阳光,他们所缺的只是一件苦行僧的道袍了。车厢 把这些还能站立的人吐了出来,德国人站成一排,枪口对准我们。褪色的军服, 两天未刮的胡子,表明这些第三帝国的士兵也已经口干舌燥。每个犯人都只有一 个念头,找个僻静的角落方便一下,可是树木都在德国人的后面,于是只能任其 自然,响起了一片令人厌恶而又怜悯的声音。我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妇女们,还保 留着她们仅剩的一点羞耻之心。他们让我们先把尸体搬出去,然后给我们发了几 片不新鲜也不够吃的面包,要以我们的自相残杀来取乐,因为只有他们能决定是 否让我们幸存下去。一个年轻人乘此机会企图从德国人手里逃出去,大家看到他 像一只小山羊那样跳跃着,想要闯进这个大约位于法国中部的树林茂密的乡村, 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猎杀者的本能,一颗子弹就足以把他击毙。三天以来我粒米 未进,安托万也什么都没有吃。我们本来想争夺一小段吃剩的面包块,后来想想 这样也无济于事,反而会使我们失去自尊。他们又把我们赶进车厢重新出发,情 况并未得到改善,死者们没有使我们得到更多的位子。保尔和我过去都不怕死, 现在也是决心要活下去的。估计十个小时以后,我们还是在这个地方,在这列乡 村的小火车里,丝毫看不出是我们注定的刑场。德国人分发的水大概已经发臭, 现在弥漫的臭气使人不容置疑,使我们几乎怀念起汗水和血痂的气味来了。这时 安托万对我说: “那你说说看,老兄,要是他们确实想把我们变成肥皂的话,我倒要同情那 个用我们洗澡的人了。” 稍远处的一个人笑了起来,以便向自己表明还活得好好的。火车停了下来, 门都打开了。过程和上一次的顺序一样:清除死者,集体方便,不新鲜的面包, 发臭的水。我又一次见到了妇女们,她们已经顾不得羞耻了。我明白我们永远也 到不了德国,我试图瞥见阿加特,看到她蹲着,就把目光转了过去。不管怎样, 现在为导致她这种不幸而道歉都为时已晚。在重新爬上车厢的时候,我们听到了 一阵隐约的隆隆声,还没弄清是一台农业机械还是一架飞机,机枪就在周围响了 起来,像在庙会上那么热闹。四面八方都是飞机,它们飞得那么低,使我连英国 国旗的标志都看得清楚。德国人已经卧倒在车厢下面。这时可以选择是和他们躺 在一起呢,还是跑进铁道另一边的树林。我拉了拉安托万的衣袖,我愿意相信自 己的命运,不会死在我曾秘密地与之战斗的那些人的子弹下面。我们沿着车厢一 直跑到妇女们的车厢,我呼喊阿加特,可是她不回答,我发现她摇摇晃晃地靠在 一棵树上,不知所措。我们三个人跑进森林,这时战斗机队结束了盘旋,一架轰 炸机刚刚把成串的炸弹扔在火车头上。我们在一条被荆棘覆盖的道路上跑了一百 多米,我不想停下,相信德国人一旦清醒过来,就会尝试收回他们的战利品的。 我回过头去要他们加快脚步,却看到在阿加特的背后,安托万向地上倒了下去, 而在他的背部或腿的后面却没有任何子弹的痕迹。我把他翻过身来,看看是哪儿 被打中了,但没有任何伤口,只是两眼已经翻白,他是衰竭而死的。我用手臂抱 着他的头,为这个死去的朋友、为这具不到三十岁就荒谬地死去的尸体而哭泣。 轰炸结束了,德国人四处奔跑,根本无法顾及他们那些分散在森林里的受害者。 我的战争已经结束,我的青春也随之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