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主事合伙人再次审阅米切尔·麦克迪尔的简历(他都看过上百遍了),还是挑 不出丝毫不满意的地方,至少在书面材料上挑不出。麦克迪尔有头脑,有志气,长 得一表人才。他渴望工作,像他那样的出身,他不得不这样。他已婚,这正合他们 的规定,公司从不雇未婚律师,更厌恶离婚、酗酒、搞女人这类事。聘约上规定还 要进行吸毒检验。他有会计专业学位,一心想做税法律师,头一次参加特许会计师 考试就顺利通过了。当然,这也是税法顾问公司的起码要求。他是白人,公司从来 就没雇过一个黑人。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他们从不公开招聘,只是暗中补员, 用条条框框卡人,因而保持了清一色的白人天下。别的公司公开招聘,也就免不了 招了黑人。再说,他们公司是在孟菲斯,而那些优秀的黑人只想去纽约、华盛顿或 芝加哥。麦克迪尔是男性,而公司向来就不想要女律师。70年代中期,他们吃过一 次亏。当时他们招了哈佛大学排名第一的应届毕业生,此人恰好是女的,又是个税 法尖子。她风风雨雨地干了四年,最后死于车祸。 看来,他挺合适,是他们的最佳人选。其实,在这一年他们也挑不到别的人了。 要么是麦克迪尔,要么就不招。 任事合伙人罗伊斯·麦克奈特审阅着标有“米切尔·麦克迪尔——哈佛”字样 的档案。这档案有一英寸厚,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几张照片。这是贝塞斯达 一家私人侦探所里的几个人提供的,他们曾当过中央情报局的特工,现在是公司的 客户,每年都免费调查这些情况。他们说,调查几个没有戒心的法律专业学生是件 容易事。比方说,他们了解到:米切尔希望离开东北部;已有三个单位要他,两家 在纽约, 一家在芝加哥;年薪最高的出76,00 0美元,最低的68,000美元,真是 抢手极了。在二年级时,一门证券课考试,他本有机会作弊,可他不仅没干,还拿 到了全班最高分;两个月前,法学院晚会上,有人给他可卡因,他断然拒绝,大家 开始吸食时他抽身走掉了;他偶尔喝杯啤酒,可是酒很贵,他喝不起。他还欠着23, 000美元的学生贷款。他渴望干活。 麦克奈特翻阅着档案,脸上露出了笑容。麦克迪尔正是他们想要的人。 拉马尔·奎因,32岁,还不是合伙人,他被叫来参加会面是因为他长相英俊, 举止活泼, 好给本迪尼-兰伯特暨洛克法律顾问公司树立一个年轻的形象。其实, 这家公司的确很年轻,多数合伙人在50岁上下,钱多得没法花时就退休了。拉马尔 离晋升合伙人已为期不远。他有六位数的收入确保余生,有条件享受1200美元一套 的定做的西装。 这套衣服舒适地套在他高挑、 结实的躯体上。他漫不经心地在这 1000美元一天的套间里踱着步子,又倒了一杯速溶咖啡。他看了看表,扫了一眼坐 在窗前小会议桌边的两个合伙人。 2点30分整, 有人敲门。拉马尔看了看两个合伙人,他们忙把简历和档案放进 公文包。三个人全都穿起西装上衣,拉马尔扣好第一个纽扣,开了门。 “是米切尔·麦克迪尔吗?”他满脸笑容地问道,伸出一只手。 “是的。”他们热烈握手。 “幸会,幸会。我是拉马尔·奎因。” “幸会。请叫我米奇吧。”他走了进来,迅速瞟了这宽敞的房间一眼。 “好的,米奇。”拉马尔搭着他的肩膀,带他进了里问。两个合伙人连忙作了 自我介绍。三个人显得热情异常,又是冲咖啡,又是倒水,忙个不停。大家坐在闪 亮的红木会议桌四周,相互寒暄了一阵。麦克迪尔解开外衣扣,跷起了二郎腿。他 如今已是颇有经验的求职高手了,而且知道他们想聘他。他放松了一下。三家全国 大名鼎鼎的法律顾问公司已经表态要他,他有本钱显得自信。他并不需要这次面谈, 也不需要这家公司的工作邀请。他只是出于好奇心才到这儿来的。当然,他也很向 往孟菲斯温暖的气候。 奥利弗·兰伯特,就是那位主事合伙人,他上身前倾,两肘支在桌子上,侃侃 而谈。他嗓音宽厚,犹如男中音歌唱家。今年61岁的他,称得上是这家公司的“爷 爷”了。他大部分时间执管行政事务,在那帮全国最有钱最自命不凡的大律师之间 排难解纷,当和事佬。他是总顾问,年轻律师都向他求教。兰伯特先生还管人事, 招聘米切尔·麦克迪尔的事由他拍板定夺。 “你对面谈厌倦了吧?”兰伯特问。 “哪里,面谈是找工作不可少的嘛。” 是啊,是啊。他们全都附和着,那情状仿佛他们自己昨天还在递交简历、面谈, 生怕法学院三年寒窗的汗水和折腾付诸东流似的。没错,他们理解米奇如今正在经 历的一切。 “我可以提个问题吗?”米奇问。 “当然。” “请讲。” “随便问好了。” “我们干嘛在这旅馆里面谈呢?别的法律公司都是到学校,通过校就业办公室 进行面谈。” “问得好。”他们全都点点头,相互瞧瞧,一致认为这问题问得好。 “也许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米奇。”任事合伙人麦克奈特说,“你得理解我 们公司的情况。我们与众不同,并为此而自豪。我们只有41位律师,跟别的公司比, 我们的规模很小。我们雇人不多,大约每隔一年补充一个。我们的工资全国最高, 福利最好。这决非夸大其辞,因此,我们很挑剔。我们挑上了你。你上个月收到的 信,是我们在筛选了全国各名牌大学两千多名应届法律毕业生后发出的。只发了那 一封。我们不登征聘广告,不接受求职申请。我们保持低姿态,办事与众不同。这 就是我们的解释。” “有道理。那你们是家什么类型的法律公司呢?” “我们搞税法,还搞些证券、房地产和银行业务,但80%是税法业务,所以我 们很想见见你。你的税法底子那么厚实,真是难能可贵。” “你为什么上西肯塔基大学?”奥利弗·兰伯特问。 “这很简单。我打橄榄球,他们答应给我全额奖学金。要是没有这些奖学金, 我大学便上不成了。” “谈谈你的家庭吧。” “怎么,这很重要吗?” “这对我们非常重要,米奇。”麦克奈特诚恳地说。 他们全都这么说, 米奇想。“好吧。我7岁时,父亲死在煤矿里。我母亲改嫁 了,住在佛罗里达。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拉斯蒂死在越南,二哥名叫雷·麦克迪尔。” “他在哪儿?” “这恐怕不关你们的事。”他瞪着麦克奈特,一副要干仗的样子。档案里没怎 么提到雷。 “对不起。”任事合伙人轻声说道。 “米奇,我们公司在孟菲斯,”拉马尔说,“你介意吗?” “一点也不。我不喜欢北方寒冷的气候。” “你以前去过孟菲斯吗?” “没有。” “我们想邀请你近期去一趟。你会喜欢那里的。” 米奇笑笑,点点头,继续逢场作戏。这帮老兄是认真的吗?华尔街正等着他呢, 他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小城市里的一家不起眼的法律顾问公司? “你在班上名次如何?”兰伯特问。 “前五名。 ”可不是什么5%,而是硬碰硬的前五名。不过,对他们这样回答 也就够了。其实,他是300名学生中的前五名,也可以说是第三名,仅次于第二名, 但他没这么讲。他们三个,毕业的学校都比不上他。他随便翻过《马丁戴尔—胡伯 尔法律大全》,记得他们分别是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凡德比尔特大学法学 院毕业的。他晓得他们不会多谈学校的事。 “你为什么挑上了哈佛?” “其实是哈佛挑上了我。我报了几所学校,全都录取。不过,哈佛给的资助最 多。而且当时我想,哈佛法学院是最好的学校。我现在还这么认为。” “你在那儿学得很出色,米奇。”兰伯特看着他的简历说。档案在桌子下的公 文包里。 “承蒙夸奖。我学习上下了很大功夫。” “你税法课和证券课的成绩好极了。” “因为我对它们有兴趣。” “我们翻阅过你的写作样本,印象很深。” “谢谢。我喜欢搞研究。” 他们点点头,一致认可这个明显的谎话。这不过是过过场而已。头脑清醒的法 学院学生或律师没有一个喜欢搞研究的,不过屡试不爽的是,每个前来应聘的准律 师都声称自己喜欢图书室。 “谈谈你妻子的情况吧。”麦克奈特几乎是恭敬地说。他知道这问题又是带有 冒犯性质的,不过倒也是每家法律公司都必然问及的,问题所涉及的也并非什么神 圣不可侵犯的领域。 “她叫艾比,在西肯塔基大学获得了初等教育学士学位。我们大学毕业一星期 后便结了婚。过去这三年,她在波士顿学院附近的一所私立幼儿园任教。” “你们的婚姻——” “非常美满。我们中学时就相识了。” “你在球队里打什么位置?”拉马尔把话题引到不太敏感的方面来。 “四分卫。本来有很多大学都要我,可中学最后一场比赛时我膝盖受了伤,那 些大学便都缩了回去,只剩下西肯塔基。我从二队队员开始干起,断断续续打了四 年球,可膝盖一直受不了。” “你怎么能又打球又拿全优成绩?” “我把书本放到首位。” “我想西肯塔基并不是一所学术水平很高的学校。”拉马尔傻笑着冒出这么一 句,但话一出口,他就恨不能把它收回去。兰伯特和麦克奈特皱起眉头,意识到这 话说得很不得体。 “跟堪萨斯州立大学差不多吧。”米奇回敬了一句。他们呆了,全都呆住了, 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相互注视了一会儿。米奇这小子居然知道拉马尔上的是堪萨斯 州立大学!他与拉马尔·奎因素昧平生,事前也不知道谁会代表公司参加面谈。可 他竟对他们了如指掌。他从《马丁戴尔—胡伯尔法律大全》上摸过他们的底。他看 过公司全部41名律师的简介,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能想起41个当中的拉马尔 上的是什么大学。见鬼,他们不能不佩服他。 “我那句话想必说得不当。”拉马尔道歉说。 “没事儿。”米奇亲切地笑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奥利弗·兰伯特清清嗓子,决定还是回到个人问题上来。“米奇,我们公司反 对酗酒,追逐女色。我们虽不是一伙圣徒,但我们把业务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我 们保持低姿态,工作十分卖命,所以能赚大钱。” “这些我全都能接受。” “米奇,我们希望我们的人都有稳固的家庭环境,快乐的律师才能有高效率, 所以我们问了你这些问题。” 米奇笑着点点头,这样的话他以前也听到过。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又看看米奇。这表明面谈到了一定阶段,该应试者提个把 聪明的问题了。米奇又跷起了二郎腿。钱,这是个首要问题。尤其是跟别的法律公 司相比,数目如何。要是给的不多,米奇想,那就弟兄们后会无期了。要是工资能 吸引人,那我们再谈论家庭、婚姻、橄榄球。不过,他明白,和别的公司一样,这 三个人也得在这个核心问题的外围虚晃几招,直到除了钱,别的事全都谈遍,局面 有点尴尬了才罢休。所以,他先给他们来个分量轻的问题。 “你们打算一开始让我干什么工作?” 他们点点头,对这个问题颇为欣赏。兰伯特和麦克奈待看看拉马尔。这问题由 他来回答。 “我们有个类似两年见习期的安排,尽管我们并不那么称呼。我们将派你到全 国各地参加税务讲习班,你受教育的过程还远未结束。今年冬天,你就要到华盛顿 美国税法研究院学习两星期。我们一向对自己的专业技能引以为豪,所以培训对所 有的人都是持续不断的。倘若你想攻读税务硕士学位,我们会负担费用。至于法律 事务方面,头两年不会有太大的意思。你要做许多研究工作和一些令人厌烦的杂事。 不过,薪水倒是很可观。” “条少?” 拉马尔看着罗伊斯·麦克奈特。麦克奈特看看米奇说:“到孟菲斯后,我们再 谈薪水和其他津贴。” “我要了解个大概数目,不然我也许就不去孟菲斯了。”他笑了,虽然傲气, 但不失诚意。这话真像是出自一个有三处工作可挑的人之口。 两位合伙人彼此笑笑, 兰伯特先生先开口。“好吧。头一年基本工资80,000 美元, 外加奖金;第二年85,000,外加奖金。再给你一项低息抵押贷款买房子, 给你两个城郊俱乐部的会员证。还给你一辆新拜尔车,颜色自然由你挑。” 他们注视着,等着看他笑歪嘴巴,乐开花。他竭力想忍住笑,可是办不到,不 禁格格地笑出了声。 “真叫人难以相信。 ”他含含糊糊地说。在孟菲斯,80,000美元可相当于纽 约的120,000美元呢。那老兄是说拜尔车吗!他那辆舱盖式车篷的马自达已经跑了 100万英里,眼下得靠人工起动。他还得省吃俭用,以便重修起动器。 “还有一些福利待遇,我们想到孟菲斯再谈。” 忽然,他有股强烈的愿望想去孟菲斯看看。孟菲斯不就是在密西西比河畔吗? 他敛起笑容,恢复了镇静。一本正经地看着兰伯特说:“请谈谈贵公司的情况。” 好像他已把钱啦、房子啦、拜尔车啦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 “我们共有41名律师,去年人均收入超过同类或规模更大的公司,包括全国每 一家大型法律公司或事务所。我们只接纳有钱的主顾——大公司、银行和出大钱不 心痛的富翁。我们开设了一种国际税务业务,既有趣又能赚钱。我们只与付得起大 钱的人打交道。” “要多长时间才能当上合伙人?” “一般来说,10年。这是苦干的10年。我们的合伙人,每年赚50万不算稀奇, 多数人不到50岁便退休了。你得付出自己的汗水,每周干80小时,不过等你成了合 伙人,你就发觉这很值得。” 拉马尔凑过身子,补充说:“并不是非得成为合伙人才能挣到六位数,我在公 司干了七年,四年前工资就超过10万了。” 米奇想了一下,估摸自己到30岁时远不止挣10万,也许近20万吧。仅仅30岁啊! 他们仔细打量着他,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一家国际税法顾问公司在孟菲斯能干些什么呢?”米奇问道。 这问题又使他们笑容满面。兰伯特先生摘下老花眼镜,拿在手里摆弄着。“哦, 这个问题问得好。1944年,本迪尼先生创办了这家公司。他原本是费城的一个税法 律师,交上了一些南方阔主顾。他生性豪放,跑到孟菲斯扎了根,25年里,他只雇 用税法律师,公司办得兴旺发达。我们没有一个是孟菲斯人,但渐渐地都爱上了它。 这是座非常宜人的南方古城。顺便提一下,本迪尼先生1970年去世了。” “公司有多少合伙人?” “在任的20位。我们尽量保持一个合伙人对一个普通律师这样的比例。在我们 这一行里,这比例算是高的了,但我们喜欢这样。这是我们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 “所有合伙人,到45岁时,都成了腰缠几百万的富翁。”罗伊斯·麦克奈特说。 “全都这样?” “是的,先生。我们并不保证这一点,不过倘若你来我们公司,卖命地干上10 年,当上合伙人,再干他10年,到45岁要是还成不了百万富翁,那你就真是20年以 来的第一个例外了。” “这组数字真不简单。” “应该说这家公司真不简单,米奇。”兰伯特说,“我们非常自豪。我们是个 亲密无间的集体,规模虽小,但彼此互相关心,不存在大公司里那些众所周知的你 死我活的竞争。我们招人时,非常谨慎。我们的目标是使普通律师尽快升为合伙人。 为此,我们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对新来的更是如此。律师离开我们公司是很 罕见的,极其罕见的。其实,还不曾有过。为了让大家工作不脱离正轨,我们做出 额外的努力。我们想让大家幸福愉快,这是最有效的管理方法。” “我还有一组有说服力的数字。”麦克奈特先生补充说,“去年,与我们同等 或规模更大的公司, 普通律师的跳槽率平均是28%,而在本迪尼-兰伯特暨洛克公 司,这个数字是零。前年也是零。要知道,好多年来,没有一位律师离开过我们公 司。” 他们打量着他,以确定这些他是否全都听进去了。各种聘用条件固然都很重要, 但相比之下,压倒一切的还是工作的稳定性和最终能否受聘这两点。眼下,他们尽 量解释,不清楚的以后再做进一步的说明。 当然,对米奇的情况,他们掌握的比说出来的多得多。比如说,他母亲改嫁后 和一个酗酒成性的退休卡车司机生活在一起,住在佛罗里达州巴拿马城海滩上的一 个廉价拖车公园里。他们知道,煤矿爆炸事故后她拿到了41,00 0美元的抚恤金, 而且很快便挥霍得所剩无几。后来她得知大儿子战死越南时,便疯了;他们也知道, 米奇从小没人照料,靠二哥雷(他们无法得知他的下落)和好心的亲戚在贫困中把 他拉扯大。他们猜度,贫穷伤了他的心,但也造就了他顽强的进取精神。情况的确 是这样。他一边念书,一边打橄榄球,每周还要在通宵便民商店干上30小时,尽管 如此,他居然还能门门功课全优;他们还知道,他很少睡觉,知道他渴望工作。他 正是他们想要的人。 “愿意上我们那里走走吗?”奥利弗·兰伯特问。 “几时去?”米奇问,他正梦想着带遮阳顶的黑色3181拜尔车呢。 那辆挡风玻璃破裂不堪的马自达老爷车歪斜着停在淌水沟里,前轮偏向一侧, 顶着路旁的镶边石,以防滑下山坡。艾比从外面握住车内的门把,猛撼两次才把车 门打开。她插入钥匙,踩下离合器踏板,打正前轮,马自达开始缓缓下滑。车速加 快时,她屏住气息,松开离合器,咬紧嘴唇,直到没装消声器的发动机哼哼地响了 起来。 有三个单位的聘书等着米奇去签,一辆新车四个月就能到手,她得等到那个时 候。三年来,在一个到处是保时捷跑车和梅塞德斯敞篷小车的校园里,他们住的是 两室无厅的学生公寓,忍受着贫穷的煎熬。他们多半不去理会东海岸这座势利大本 营里的同学、同事们的冷眼。他们是肯塔基来的乡巴佬,没几个朋友。可是,他们 到底忍受住了,靠着自己的奋斗,终于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功。 她喜欢芝加哥甚于纽约,即便薪水低些也无妨。这主要是因为芝加哥离波士顿 更远,离肯塔基更近。可是米奇仍旧没有表态,而是谨慎全面地权衡利弊,把想法 憋在心里。他生性就爱这样。艾比没被邀请和丈夫一起访问芝加哥和纽约。她已厌 倦了瞎猜,她要的是结果。 她把车子违章停在离公寓最近的山坡上,步行两个街区回家。他们住在一幢条 式两层楼上。这幢红砖楼里一共有30套和她家一样的房子。艾比站在门外,正从包 里摸钥匙,门猛然打开了。米奇一把拉住她,用力把她拽进狭小的屋子里,按倒在 沙发上,嘴唇向她脖子频频出击。她叫着,吃吃地笑着,手脚舞动不停。他们亲吻 着,久久地搂抱在一起摸索着、爱抚着、呻吟着,汗涔涔地长达十多分钟。这是他 们十来岁时就开始享受的拥吻,那时候,接吻又好玩又神秘,不过至多也就到那个 地步。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呀?”完事后,她问。 “闻到什么了吗?”米奇问。 她转过头,嗅着。“嗯,是闻到了,是什么呢?” “鸡肉炒面和芙蓉蛋,在王记中餐馆买的。” “好啊,是要庆祝什么吗?” “还有一瓶上好的沙百里葡萄酒,还是带软木塞的呢。” “你干了什么,米奇?” “跟我来。”只见油漆的小餐桌上,律师公文纸和记事本中间,放着一大瓶葡 萄酒和一包中式食品。他们将法学院的家当推到一边,摆开食品。米奇启开酒瓶, 斟满两只塑料酒杯。 “今天的面谈棒极了。”他说。 “跟谁?” “记得上次给我来信的那家孟菲斯法律顾问公司吗?” “记得。那时你不怎么感兴趣。” “但现在我对这家公司很感兴趣。在那儿全是与税法有关的工作。薪水看来挺 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 他郑重其事地把炒面从盒子里盛到两个碟子里,打开装酱油的塑料袋。她等着 他回答。他又打开另一个盒子,把芙蓉蛋也分成两份。他喝了口葡萄酒,咂咂嘴。 “到底多少?”她又问一次。 “比芝加哥多,比华尔街也多。” 她啜了一口葡萄酒,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褐色的眼睛眯缝着,闪闪发亮。她双 眉低垂,前额紧蹙,等待着。 “到底多少?” “头一年8万, 外加奖金。第二年,8万5,外加奖金。”他审视着炒面里的芹 菜,漫不经心地说。 “8万。”她重复了一句。 “8万,宝贝。8万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顶得上纽约的12万呢。” “谁稀罕去纽约来着?”她反问。 “还有低息抵押贷款买房子。” 抵押贷款这个词儿在这幢公寓里好久没有提到过了。其实,眼下她实在想不起 来最后一次谈论要个自己的家是在什么时候了。近几个月,他们都同意先租个“窝”, 等到将来那遥远的一天,他们富裕起来了,才有条件谈申请购房贷款的事。 她把酒杯放到桌上,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听清你的话。” “低息抵押贷款。那家公司贷足够的钱给我们买房子。对这帮老兄来说,让他 们的普通律师过得体面非常重要,所以他们就以很低的利息贷款给我们。” “你是说像个家一样的房子,四周有草地,有灌木的那种?” “没错儿。不是曼哈顿那种高价公寓,而是有三间卧室的郊区住房,还有私人 车道,有能停两辆车的车库,这样我们可以停那辆拜尔车。” 她怔怔地愣了一两秒钟,但到底还是问了句:“拜尔车,谁的拜尔车?” “我们的。宝贝,我们的拜尔车。公司租一辆崭新的车子,然后把钥匙交给我 们。 这有点像职业球队到大学挑人时给的‘签约奖’ ,这一来等于每年多给了我 5000美元。车的颜色自然由我们挑。我看黑色不错,你说呢?” “我们从此可以不再开破车,不再吃剩菜,不再穿旧衣了。”她一边轻轻摇着 头,一边说。 他叭叽叭叽嚼着一嘴的面,含笑看着她。看得出,她正在幻想呢,也许在想家 具、墙纸,在想也许用不了多久还会有游泳池;还有小宝宝们,那是些深色眼睛、 淡棕色头发的小家伙。 “还有一些别的福利待遇,他们以后再和我谈。” “我不明白,米奇,他们干嘛这么慷慨?”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他们用人很挑剔,因此乐于出大价钱。既然要招贤纳士, 当然就不在乎几个钱了。据说,他们公司没一个跳槽的。再说,要把拔尖的人才吸 引到孟菲斯,再花多些钱我想也值得。” “孟菲斯离家近些。”她说,没有正眼注视他。 “我可没家。那只是离你父母近些。我对这有些忧虑。” “你离雷不也近些吗?”她照例把他谈论她父母的话岔开。 他点点头,咬了一口蛋卷,想象着哪一天岳父母破天荒来访的情景:他们把使 用多年的卡迪拉克老爷车开进他新居的车道,看见一幢法国殖民时代的建筑,车库 里停着两辆崭新的小车。这时,他们会眼红得发狂,心里直嘀咕:这无家无地位的 穷小子,25岁刚出校门,哪来钱买这些东西的?老两口一定会忍着心痛强作笑颜, 赞叹这里一切是如何如何的好。不一会,萨瑟兰先生突然问起房子的价钱,那时他 就会叫老头子少问这种事,这死老头听了非气疯不可。呆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动身 回肯塔基去,对那边的亲朋好友吹嘘女儿女婿在孟菲斯过得如何如何。他们和他不 能融洽相处,这使艾比心里很难过,可嘴上又不便多说。从一开始,他们待他就像 待麻风病人似的。他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他们竟连女儿的婚礼都拒绝参加。 “你去过孟菲斯吗?”他问。 “小时候去过一回,好像是参加教堂组织的一次活动。我只记得那条河。” “他们请我们去那儿看看。” “我们!你是说也邀请我了?” “嗯。他们请你一定去。” “什么时候?” “过两周吧。他们星期四下午用飞机接我们去,过个周末。” “我已经喜欢上那家公司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