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印度人在你们的喷泉中喝到了他们的自由主义,”锡塔。兰姆先生说道,引 用了他自己在立法议院里的一次演讲。他用手指表示谴责地指了指菲利普。夸尔斯。 汗珠接二连三地流淌在他那褐色而袋状的双颊上;他似乎在为印度母亲而哭泣。一 滴汗珠正挂在他的鼻尖上,在灯光下就像一颗闪光的珠宝。当他在说话的时候,那 滴汗珠一闪闪地颤动着,似乎在呼应爱国的感情。刹那间感情大于那滴汗珠的附着 力了。随着一声“喷泉”,那滴汗珠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掉到了锡塔。兰姆先生碟 子里的小片碎鱼肉之上。 “伯克同培根,”锡塔。兰姆先生响亮地继续道,“米尔顿同麦考莱……” “哦,看哪/埃利诺。夸尔斯的声音惊慌而又尖锐,她突然站起来导致椅子朝 后翻倒了。锡塔。兰姆先生转向她。 “怎么回事?”他以一种烦恼的语气发问。在夸夸其谈的当中被人打断是令人 恼怒的。 埃利诺指了指。一只很大的灰癩蛤蟆正费力地一跳一扑地穿过游廊。在寂静之 中癩蛤蟆的运动声很清楚——一种柔软的噗噗声,就像一块湿海绵一再地掉到地上。 “癩蛤蟆不会伤人,”习惯于热带动物的锡塔。兰姆先生说。 埃利诺恳求地看着她的丈夫。而夸尔斯回应的是一种不赞同的目光。 “真的,亲爱的,”他坚决表明道。他本人对易压碎的动物有一种强烈的厌恶 之感。但是他知道怎样禁欲主义似地隐藏自己的厌恶,对食物也是如此。他此刻想 到了准确的、有充分表现力的词语,吃的鱼也有某种像癩蛤蟆似的特性。但是他仍 然设法把鱼吃了下去。埃利诺尝了一口,就再也没有碰它。 “也许你不会介意把蛤蟆赶走吧,”她低声说道。埃利诺的脸色表现了她内在 的苦恼。“你知道我是多么讨厌蛤蟆。” 她的丈夫笑了笑,向锡塔。兰姆先生道了声歉,站了起来,十分高大瘦削,一 拐一拐地穿过游廊。他用自己笨拙的外科式的靴子尖把蛤螟挪到了平台边上。蛤螟 沉甸甸地摔到了下面的花园里。他张望出去,一眼瞥见在棕榈树干之间闪烁的大海。 月亮升起了,一簇簇黑乎乎的树叶背衬着带月色的天空而显得更加突出。树叶纹丝 不动。天气热不可耐,并且似乎随着夜色的推进而越来越热。太阳底下的热还不至 于如此糟糕;谁都会预料到热。但是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菲利普擦了擦自己的 脸,又走回餐桌旁自己的座位。 “锡塔。兰姆先生,你说吧?” 但是锡塔。兰姆先生第一阵精妙的无拘束的狂喜劲头消失了。“我今天又重读 了莫利的某些作品,”他宣布。 “天哪!”菲利普。夸尔斯说道,他喜欢间或很故意地说一句学生时代的俚语。 在严肃的交谈中间会造成某种效果。 但是锡塔。兰姆先生很难被指望能够充分地理解那个“天哪”的含意。“多么 好的思想家啊!”他继续说。“多么伟大的思想家啊!其风格是那么纯洁。” “我想是的。” “有一些很好的句子,”锡塔。兰姆先生继续道。“我把这些句子记了下来。” 他搜寻着自己的口袋,但是没有发现自己的笔记簿。“没关系,”他说。“可它们 是好句子。有时候一个人看了一整本书也没有找到可以记住或者引用的一句句子。 请问,这种书有什么好呢?” “的确有什么好呢?” 四五个不整洁的仆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换碟子。一大盘可疑的炸肉卷上了餐桌。 埃利诺绝望地看了看她丈夫,然后转向锡塔。兰姆先生向他保证她从不吃肉。菲利 普赞同她的智慧,一面自己禁欲主义式地吃着。他们喝着近似于茶一样热的甜香摈。 炸肉卷后继之以甜肉——用同样可疑之物所做成的淡颜色的大肉球,又粘又粗,那 种甜滋滋的羊油味尝起来就好像被鬼缠身;谁都会肯定,这种肉球是用手指拨弄着, 在手掌上被长长地,可爱地卷弄而成的。 在香摈的影响下,锡塔。兰姆先生恢复了他的雄辩。他的最新的一次演说又复 述了一遍。 “对英国人有一条法律,”他说,“而对印度人又有一条法律,一条是为压迫 者的,另一条是为被压迫者的。正义一词要么从你们的词典中消失了,要么就改变 了它本身的词义。” “我倾向于认为它改变了词义,”菲利普说。 锡塔。兰姆先生未加注意。他充满了一种神圣的愤怒,而因为如此绝望的无能, 这种愤怒变得更加猛烈。“考虑一下这个例子,”他继续说(他的声音颤抖得无法 自制),“那个不幸的包瓦尼波尔的车站站长的例子。” 但是菲利普拒绝加以考虑。他正在考虑正义一词改变词义的方式。在他访问这 个国家以前,正义对印度意味着一样东西,当他就要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正义此 刻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包瓦尼波尔的车站站长好像有着无懈可击的记录和九个孩子。 “但是锡塔。兰姆先生,为什么你们不教他们控制生育呢?”埃利诺问道。描 写到人口众多的大家庭总是使她畏缩。她记起小菲尔出生时她遭受的痛苦。而且归 根结蒂,她有着氯仿,两个护士和克劳德。艾格列特爵士。反之包瓦尼波尔车站站 长的妻子……她听到过关于印度助产士的叙述。她不由不寒而栗。“难道这就是印 度唯一的希望吗?” 然而锡塔。兰姆先生认为唯一的希望是普选和自治政府。他继续谈论车站站长 的历史。那个人已经十分体面地通过了所有的考试;他的资格是无可再高了。可是 他被提升了只有四次之多。四次,而且总是偏袒欧洲人或者欧亚血统的人。当他想 到五千年的印度文明,印度的精神性,印度的道德优越性,在包瓦尼波尔的车站站 长身上被冷嘲热讽地践踏在英国人的脚下时,锡塔。兰姆先生热血沸腾。 “请问,那是正义吗?”他捶捶桌子。 天晓得?菲利普纳闷。也许是的。 埃利诺正在想到九个孩子。她听说,助产士们为了催生,踏在他们的母亲们的 身上。而且,她们不是用麦角催产,而是用牛粪和碎玻璃做成的糊状物。 “你们称呼那是正义吗?”锡塔。兰姆重复道。 菲利普认识到别人期望他做出某种反应,便摇摇头说道,“不” “你应该写写这件事,”锡塔。兰姆先生说,“你应当揭露这种丑闻。” 菲利普为自己寻找托辞;他只是个小说家,不是政治家,不是新闻记者。“你 认识老陶拉特。辛格吗?”他用显然是无关紧要的语气补充道。“那个住在阿杰梅 尔的?” “我碰到过那个人,”锡塔。兰姆先生说,语气很清楚地表明他并不喜欢陶拉 特。辛格,或许(菲利普认为这更可能)他并不为陶拉特。辛格所喜欢或赞成。 “一个好人,我想,”菲利普说。对陶拉特。辛格那样的人们来说,正义所意 味的,同对锡塔。兰姆先生或者包瓦尼波尔的车站站长所意味的大为不同。他记得 高贵的老脸,明亮的眼睛,言语中的有节制的热情。但愿他能不嘴嚼树叶就好了… … 到了该走的时间。终于如此。他们以一种几乎是过分的真诚道别,爬进等待的 汽车,被开走了。丘罕尔的棕榈树下的地面散落着闪闪发光的银币,溅起了一潭潭 水银。他们碾过一连串的忽隐忽现的光亮和黑暗,就像二十年以前的电影片,直到 从棕榈树下冒出来,才发现自己处于一轮明月的高照之下。 “三种形式的赫卡特,”他想道,一面由于来回的亮闪而眨眼。“但是锡塔。 兰姆,陶拉特。辛格和车站站长又怎么样呢?年老的令人胆寒的印度又怎么样呢? 正义和自由又怎么样呢?进步和未来又怎么样呢?事实是,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 乎。令人耻辱。但是我并不感到耻辱。赫卡特的形式并不止三种。成千。上百万。 潮流。尼莫兰西亚的女神,提法提尼亚。与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距离的平方成反 比。在伸手可及处的一个弗劳林,然而像俄罗斯帝国那样大。比印度还大。再回到 欧洲是多么令人舒坦啊!就想想我有过这样的时候,看瑜伽书,做呼吸操,并尽量 说服我自己其实我并不存在!多么傻的一个傻瓜啊!这是同那个白痴布拉帕交谈的 结果。但幸运的是,人们并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们容易造成一个印象, 就像水中的船只。但是水又合拢了。我吃不准明天的那条意大利船会是什么样的? 劳埃德。特里埃斯提诺的船只总被假定是好的。‘幸运地,’我说;但是一个人是 否应当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感到羞愧呢?那个关于播种者的比喻。落到浅土里的种 子。不过,显而易见,一个人把自己乔装打扮成并非那种人是没用的。谁都会看到 布拉帕身上那种乔装打扮的结果。多么可笑的一个喜剧演员!但是他欺骗了好多人。 我假定,包括他自己。我不相信有什么自觉的伪君子,除非在特殊场合下。你不能 老是保持它。不过,了解这一点是很不错的,那就是相信某些东西到准备杀人或者 被杀的程度会是怎么样。这会是一种体验……” 埃利诺把脸抬向同样明亮的圆盘。月亮,满月……一瞬间她改变了自己在时空 中的位置。她低下眼睛转向她的丈夫;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温柔地靠向他。 “你记得那些夜晚吗?”她问道。“在伽坦顿的花园里。菲尔,你记得吗?” 埃利诺的话在菲利普听来如同隔开很远的距离,并且来自此刻他并不感兴趣的 一个世界。他迟疑地挺了挺身子。“哪个那些夜晚?”他发问,在深渊的另一侧说 道,用的是那种回答一个讨厌电话的相当干巴巴的和毫无色彩的语气。 听到那种电话的语气声埃利诺迅速地离开了他。把自己贴向一个人,结果却证 明他根本不在那儿,这不但是令人失望的;而且是相当令人屈辱的。哪个那些夜晚, 确实问得好! “为什么你不能更多地爱我一些呢?”她绝望地问道。就好像除了新婚之后, 在她母亲的房子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妙的夏夜之外,她还能谈到什么别的夜晚 似的。“你现在甚至对我毫无兴趣——比对一件家具的兴趣更少,更不用说对一本 书了。” “可是,埃利诺,你在谈什么啊?”比起他实际所感受到的,菲利普在自己的 语气里多加了几分惊讶。可以说,在他有时间从自己的白日梦的深处冒到表面的一 刹那,就已经了解了埃利诺指的是什么,菲利普把这个印度的月亮,同八年以前照 在海德福特郡花园上的月亮联系了起来。当然,他本可以这么说。这会使事情更容 易一些。但是他被打断思路所烦恼,他不喜欢被责难,而且对抗妻子赢得一个辩论 者的分数的诱惑是强烈的。“我问一个简单的问题,”他继续说,“仅仅想了解你 所指的是什么。而你却反击我,埋怨我不爱你。我看不到逻辑的联系。” “但是你对我刚才说的了解得一清二楚,”埃利诺说。“此外,确实——你不 再爱我。” “我确实爱你,如同以往,”菲利普说道,仍然在辩证法的领域里进行小争论, 像小苏格拉底似的反复责问,纵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但是我真的想知道咱们是 怎么从开始的地方到这一点的。咱们开始于那些夜晚,而此刻……” 但是埃利诺对爱情比对逻辑更感兴趣。“哦,我晓得你不想说你不爱我,”她 插话进来。“不是用很多话。你不想伤害我的感情。然而要是你直截了当,而不是 像你现在这样规避全部的问题,那倒真的会少伤害我一些。因为这种规避真的就像 赤裸裸的坦诚一样。这种规避会更多地伤害感情,因为这种规避会拖得更久,因为 有着悬而未决,捉摸不定和重复的痛苦。只要话还没有挑明,就总有机会表明这些 话也许并没有不言而喻的含义。总是还有机会,即使谁都知道这些话是有那种含义 的。还有希望的余地。有希望就有失望。菲尔,回避问题并不是真的更仁慈一些; 其实更加残酷。” “但是我并没有回避问题,”他反驳道。“明白我确实爱你,为什么我要回避 呢?” “是吗,但怎么爱呢?你是怎么爱我的呢?不是以你过去惯常的,开始时的方 式。或许你已经忘了。你连我们新婚的时候都不记得了。”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菲利普抗议道,“千万准确一些。你刚才说‘那些夜 晚’,并指望我情是那些夜晚。” “当然我指望,”埃利诺说。“你应当晓得。要是你还有兴趣的话,你就会知 道。我抱怨的就是这点。你一点都不关心,你现在对你确实曾经关心过的时候也无 所谓了。你认为我可能忘掉那些夜晚吗?” 她记得那个花园,记得花园里的隐而不见和香气四溢的花朵,草地上高大的黑 乎乎的树木,升起的月亮,还有两座分别在低矮的露台墙两端的狮身石像,他们就 一起坐在那儿。她记得他说的话和他的热吻,他的双手的触摸。她记得这一切—— 像一个热爱探索和重建过去的人那样记住得细致而确切,像一个永远寻觅和柔情地 证实所追忆的幸福中每一个宝贵细节的人那样,记住得细致而确切。 “那些夜晚全然从你心里消退了,”她补充道,悲哀而责难地。对于埃利诺而 言,那些夜晚比她现在的多数日常生活更加真实,更加实际。 “然而我当然记得,”菲利普不耐烦地说道。“只是谁都无法在刹那之间重新 调整自己的思想。当你说话的那一刻,我碰巧正在想别的事情;就是那么回事。” 埃利诺叹息道。“但愿我也有别的事情可思考,”她说,“那就是麻烦之处; 我没有。为什么我应当如此爱你呢?为什么?这不公平。你被聪明才智所保护。你 可以退居做自己的工作,你可以有自己的观念来卫护。但是我一无所有——无法抵 御我的感情,对你没有别的选择。而正是我才需要这种防御和选择。因为我才是那 个真心关心的人。你没有什么要被保护的。你不关心。不,这不公平,不公平。” 埃利诺正在想道,归根结蒂,情况一向如此。甚至在一开始,菲利普也从未真 正地爱过她。不是深深地和完全地,不是放弃一切地。因为甚至在一开始他就回避 她的要求,他拒绝把自己完全给她。在她一方面,她把一切都贡献出来了,一切。 而菲利普只是收进,却没有回报。他的灵魂,他的存在的亲密性,他总是抑制不给 的。总是这样,甚至从一开始,甚至当他最爱她的时候。她那时曾经感到幸福—— 但只是因为除了幸福外,她没有更好地了解别的,因为由于她的缺乏经验,埃利诺 没有认识到爱情可能是不同的和更好的。她从毁灭自己的回忆,对幸福作回顾式的 蔑视之中感到一种逆反的愉快。月亮,黑沉沉的和芳香的花园,高大的黑乎乎的树 木及其在草地上丝绒般的阴影……她否定这些,她拒绝这些在她回忆中所象征的幸 福。 与此同时,菲利普一言不发。真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把肩膀搂住埃利诺并把 她拉向自己;他吻着她的前额和颤动的眼睑;眼睑被泪水润湿了。 孟买不洁的郊区正从他们身边滑过——许多工厂,小茅舍,高大的住房,在月 光下显得白骨嶙峋,阴森可怕。在头灯的照耀下,刹那之间有棕色的、细腿的行路 人出现,就像真理带着瞬息的确定性被直觉地领悟,只是一眨眼又消失到外面黑暗 的虚无之中。路旁零零落落的火光隐约照亮了黑乎乎的肢体和面孔。汽车从吱嘎作 响的牛车旁一闪而过,牛车上,思想上同他们远隔千里的一群人凝视着他们。 “亲爱的,”他继续反复地说,“亲爱的……” 埃利诺允许自己被抚慰。“你爱我一点吗?” “很爱你。” 她实际上笑了,虽然还稍带一点抽泣;但仍然是一种笑声。“你在尽全力对我 好。”而且归根结蒂,她想道,在伽坦顿的那些日子真的是极其幸福的。那些日子 是属于她的,她曾经有过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是无法被否定的。“你做出这些努力。 你真可爱。” “那样说是愚蠢的,”他表示不满道。“你晓得我爱你。” “是的,我晓得你爱我。”她微笑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当你有空的时候,用 跨越大西洋的无线电同我联络。” “不,那不是真的。”但是暗下他知道这是真的。他整个一生都在孤独地行走, 在个人的一种虚空之中,在这无人的世界里,任何人,他的母亲也罢,朋友们也罢, 情人们也罢,都从来不准进入。即使当他这样抱着她,把她抱得紧紧的,如埃利诺 所说,他是用跨越大西洋的无线电在跟她交流。 “那不是真的,”她回应道,温柔而又嘲笑似地。“但是,可怜的老菲尔,你 连一个孩子都骗不过。你不晓得怎么令人信服地撒谎。你太老实了。那是我爱你的 原因之一。要是你晓得你是多么透明就好了!” 菲利普沉默了。有关个人关系的讨论总是令他不适。那些讨论危及他的孤独— —他心灵的一部分哀叹那种孤独(因为他感到自己被许多他本喜欢加以体验的东西 隔绝了),然而,只有在孤独之中,他的精神才能逍遥自在,只有单独处在孤独之 中,他才感到自己自由。通常他把这种内在的孤独当作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一个人 接受他所居住的环境。但是当这种孤独受到威胁的时候,他才太痛苦地注意到这种 孤独对他的重要性;他为之而斗争,就像一个要闷死的人为空气而斗争一样。然而 这是一种没有暴力的斗争,一种退却和防御的消极战斗。他此刻掘壕固守于沉默之 中,于那种镇定的、遥远的、冷淡的沉默之中,他肯定埃利诺不会试图加以突破, 因为她知道这种冒险是毫无希望的。菲利普是对的;埃利诺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 后,转开身子,注视起月光笼罩的景物。他们平行的沉默随着时间流淌,互不交会。 他们驶过印度的黑暗之中。几乎是带凉意的风吹在脸庞上,流动着的空气不时 地带来各种气味,有时是热带花卉的,有时是阴沟污物的,或者是咖喱的,或者是 燃烧着的牛粪的。 “可是,”埃利诺突然说道,不再能抑制自己怨恨的思想,“没有我你不行。 要是我离开你,要是我走向别人,那个人准备相应地给我以我所付出的,你会落到 什么地步呢?” 问题掉进了沉默之中。菲利普未作回答。但是他会落到什么地步呢?他也吃不 准。因为在人际接触的日常世界里他像一个外国人那样古怪,在自己的同类中他感 到不自在,他发现同别人进行交流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能说他那种 本地的知识分子的观念的语言。情感上他是一个外国人。埃利诺是他的翻译,他的 向导。就像她的父亲,埃利诺。比特雷克生来就有一种直觉地理解别人和从容不迫 地处世的天赋。她能迅速地同任何人相处得很自在。她就像老比特雷克本人一样地, 本能地知道,对每一种类型的人应该确切地说什么话——也许,除了她丈夫以外的 每一种类型。对某种人是难以知道该说什么的,这种人以一言不发来回报,这种人 以非个人的话语来回答个人的话语,这种人以知识分子的一般化的话语来回答特别 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话语。可是,由于同他相爱,埃利诺努力地坚持把菲利普诱进直 接的接触;尽管这个过程相当令人沮丧——就像对着聋哑人唱歌或者向一个空空如 也的大厅朗诵诗歌——她继续地给予他她自己的种种亲密的想法和感情。偶然有时 候,菲利普在作出极大努力之后,竭力允许她进入他自己个人的私有天地,以示回 报。但是不知道是否那种秘密的习惯使得菲利普不可能表明自己内在的感情。或者 那种感觉能力的本身由于持续的沉默和抑制而实际上已经退化了,埃利诺发现这些 罕见的亲密是令人失望的。他如此痛苦地引导她进入的至圣所几乎是赤裸裸的和空 荡荡的,就像罗马入侵者闯进耶路撒冷的犹太神庙以后,大吃一惊地发现里面是赤 裸裸的和空荡荡的一样。然而,她还是感激菲利普的善意,他至少允许她进入他的 情感的亲密部分,尽管也许并没有多少情感生活可以亲密地对待。一种绝对怀疑论 者的无动于衷,被一种持续的文雅和厚道,以及更加凶猛的周期性的肉体的热情所 减弱——这就是天性和第二天性对他造成的正常状态。埃利诺的理智告诉她情况就 是如此。但是她的感情不愿意在实际中接受她在理论上已经肯定的东西。埃利诺身 上活着的、敏感的和非理性的东西被菲利普的无动于衷所伤害,就好像这是一种专 门反对她的个人冷淡。然而,不管埃利诺也许会怎么感觉,她还是知道菲利普的无 动于衷并非是个人的,其实他就像普通人一样,他尽可能多地爱她,他对她的爱情 并没减弱,因为这种爱情从来就不是很强的——也许一度更加热情一些,但是即使 在最热情的时候,过去同现在一样,这种爱情也从未在情感上丰富到亲密无间和自 我奉献的程度。然而她在感情上仍然感到愤懑;他不应该如此。他不应该这样;可 是,瞧,他就是那样。在一阵爆发之后,埃利诺会平静下来,尽可能地理智地爱他, 充分体验他的厚道,他的有点疏远和若即若离的热情,他在情感亲密性方面所作的 偶尔和费力的尝试,以及最后充分体验他的才智——那种敏捷的、全面的、无所不 在的才智,那种能够理解一切的才智,包括无法感受的情感和小心不为所动的本能。 有一次,当菲利普正在告诉埃利诺一本科勒写的论猿的著作时,“你就像一只 人类的超人一侧的猴子,”她说。“几乎像人,就像那些可怜的猩猩。惟一的区别 在于猩猩们正在用感情和本能往上思想,而你却正在尽量用才智往下感受。几乎像 人。正在边缘上颤抖,可怜的菲尔。” 他对一切都理解得十分完美。这就是做他的向导并为他解释别人如此有趣的原 因。(当一个人不得不解释自己的时候,情况就没有那么好玩了。)凡是才智能够 抓住的一切,他都抓住了。埃利诺向他报告她同情感领域里土生土长的住民神交的 故事,菲利普马上理解了,他为埃利诺归纳她的体验,他将这种体验同别的体验联 系起来,将这种体验分类,发现类推物和相似物。在菲利普的手里,这种体验从单 独和个别的变成了系统的一部分。埃利诺吃惊地发现,她同自己的朋友们全部已经 不知不觉地构成了一种理论,或者举例说明某种有趣的一般化事物。埃利诺作为向 导的功能并不仅仅局限于侦察和报告。她还在菲利普同任何菲利普可能感兴趣进行 接触的第三方之间直接地充当个人的翻译,创造一种使个人的单独交流成为可能的 气氛,使交谈时不致发生知识的干枯。菲利普一人独处时,绝不可能建立个人的联 系,或者在这种联系建立以后能够加以保存。但是当埃利诺在那儿为他建立和保持 联系的时候,菲利普能够理解,能够以他的才智共鸣,并能以埃利诺向他确保的几 乎是人性的方式。在菲利普随后的经验概括中——这种经验在埃利诺提供下才有可 能,他再一次毫无伪装地成为超人。 是的,在感情的领域里充当如此待别聪明的旅行者的向导是有趣的。但是不止 于有趣;在埃利诺的眼里,这也是一种责任。还要考虑到他的写作。 “啊,菲尔,要是你少一点超人味,”她过去常常说,“你会写出多么出色的 小说啊!” 他稍带海意地同意她。他聪明得足以知道自己的缺点。埃利诺竭尽全力地提供 了资料——给他以第一手的有关土著生活习惯的信息,并在当他要同土著之一进行 个人接触的时候充当中介。不仅是为了她的利益,而且是为了他可能会成为的那个 小说家的利益,埃利诺希望菲利普会打破他非个人性的习惯,学会用直觉、感情、 本能以及才智来生活。埃利诺甚至英勇地鼓励菲利普以其单纯愿望式的热情去追别 的女人。稍有几件婚外恋情可能对菲利普有好处。埃利诺如此焦急地促成菲利普作 为一个小说家,当她看到他羡慕地注视着某个年轻女子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溜之 大吉,以帮他建立他本来从不会自己去建立的个人联系。当然,担点风险。他也许 真的会陷入情网;他也许会忘掉才智,只是为了其他女人的利益而成为另一号人。 埃利诺担风险,部分是因为她认为菲利普的写作应该先于一切其他的,甚至她本人 的幸福,部分是因为她暗下确信其实没有任何风险,菲利普绝不会昏头到要跟另一 个女人跑掉。婚外恋情的治疗,如果能够起什么作用的话,行动方面应当文雅,如 果确实起作用的话,她确信她会知道怎么利用这种治疗对他产生好的效果。无论如 何,这种治疗至今没有什么作用。菲利普几乎没有什么不忠,这种治疗在他身上也 没有可见的影响。他仍然是令人丧气地、甚至是令人恼怒地保持原状。——聪明到 几乎充满人性,疏远而抱有善意,热情和肉欲分离,没有个人特色地可爱。令人着 恼。为什么她继续爱他呢?她纳闷。一个人几乎可以同样地继续爱一个书橱。总有 一天她真的会离开他。有过这样的东西,即大无私又太忠诚了。一个人应当有时候 想到自己的幸福。被别人爱来一个变化,而不是一个人不得不单方面地全部去爱; 接受而不是永久地付出……是的,有一天她真的会离开他。她自己考虑过这件事。 此外,这对菲尔会是一种惩罚。一种惩罚——因为她确信,如果她离开他,他会真 正地不快乐,以他的方式,因为他生性是不快乐的。也许这种不快乐会赢得她所有 这些年来一直渴望和致力于的那个奇迹;也许这种不快乐会使他敏感,使他个性化。 也许这种不快乐会把他造成一个作家。也许这甚至是她的责任使他不快乐,她的责 任中最神圣的…… 瞥见一条狗正在汽车之前奔过路面把埃利诺从空想中惊起。这条狗是多么突如 其来地,令人吃惊地闯进头灯的狭窄光束!只有几分之一秒,它拚命地奔跑着,又 跑进了发亮世界另一边的黑暗之中。另一条狗突然接踵而来,追逐着。 “哦!”埃利诺喊叫道。“它会……”车头灯光突然改变了方向,又转直了, 汽车像填了东西似的颠簸一下,好像一只车轮碾过一块石头;但是这块石头吠叫了 一下。“……碾过,”埃利诺归结道。 “已经碾过了。” 印度司机回顾了一下他们,呲牙咧嘴地笑着。他们看到他的牙齿的闪光。“狗!” 他说。他为自己的英语而骄傲。 “可怜的畜生!”埃利诺不寒而栗。 “这是狗的错,”菲利普说。“狗没有看。那就是追逐一个种族中雌性动物的 后果。” 沉默。是菲利普打破了沉默。 “道德会是很古怪的,”他一面想,一面大声说,“要是我们季节性地,而不 是一年到头相爱。道德和非道德会逐月地变化。原始社会比文明社会更倾向于季节 性。甚至,在西西里一月份的出生率是八月份的两倍。这结论性地证明了在春天, 年轻男人的爱好……但是任何地方都不止在春天。人类没有类似于母马或者雌狗的 发情期。除了,”他补充道,“除了也许在道德的领域。一个女人的坏名声就像一 条母狗发情期的信号那样有某种诱惑力。不好的名誉无异说明了那女人是可以接近 的。发情期的缺乏是贞洁女人的习惯和原则,动物也是一样……” 埃利诺感兴趣地听着,同时感到一种恐怖。甚至连压死一个倒霉的动物都足以 引发那个敏捷的不知疲倦的才智。一条可怜的挨饿的野狗被车轮碾断后背,这样一 个事故会激发菲利普选用西西里的出生统计,关于道德相对性的猜测,辉煌的心理 学上的概括。令人咋舌,出人意外,有趣至极;但是,哦!埃利诺差一点要尖叫起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