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大姐和代开口说道: “阿礼呀,你记不记得大哥曾写信给我们的事?我记得是在昭和二十年的春 天吧?语调虽然不像在特攻队的遗书那样激动,但他写道:‘我大概没有机会活 着回去了,爸、妈,如果我战死了,千万不要为我哭泣。’的确收过这样的信吧? 你应该记得的。” “喔,记得啊。” “这么说来,大哥确实是在等待特攻队的征召啰?” “是啊,的确如此。” “可这到底还是我们的猜测。大哥虽然被选入特攻队参与出征的任务,但是 大概因为出了什么情况而中途折返吧?嗯,有可能喔。” “会不会因为大哥是个少爷,在恐惧之下当了逃兵?” “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所以后来一直瞒着我们有关特攻队 的事?” “对,一定是那样!” 大姐和代对于大哥曾是特攻队员一事,似乎很感兴趣。 “大哥一定也被幽禁,受尽卑鄙、懦弱、无耻之类的嘲讽吧?” “可是,和他结婚到现在,这五十年来,他从来就没有提过特攻队的事。真 的有那回事吗?”大嫂美津子凝望着丈夫的遗容,“这个人,是特攻队员吗?” 她不能置信地摇摇头。 “看来,大哥终其一生都背负着战争的影子在过日子。” 大姐感触深刻地叹了口气。 “可别把一切的罪过都归于战争。从战争中生还,光明正大活下来的,可是 大有人在呀!主要是气质的问题啦。” “要说气质的话,我们都是流着相同的血呀。” “气质和血并不一样。” “是吗?可是我认为我们手足三人很相像的。” “不会吧?像大哥那种不辨是非的人,在我看来可是个特例。” “我听人家说啊,要是对漫步在屋顶的梦游者喊话的话,他一定会一脚踩空 掉下去的。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喊大哥,他就是无动于衷。” “他才不是在做梦咧!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现实。” “都怪大哥的运气不好。我老是觉得他很可怜。” “是他自己不努力。机会多得很,但是,他就是不懂得如何把握,非得等到 全盘皆输才肯罢休。照他那样,当然非输不可。” “礼三,你大哥说要还你钱的时候,你不是说不要的吗?” 大嫂在一旁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放大嗓音说道。 “喔,对呀,是有那件事。七年前吧?” “是八年前啦,我一点也没忘。我户头里的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然 有一亿元之多。我高兴得每天都哼着歌在厨房做家事呢!” “一亿?那是怎么赚来的?” 大姐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好像是一笔在轻并泽附近的不动产买卖。那回赚了两亿多。其中的一亿拿 去抵债后,剩下一亿。” “真厉害!大哥只要有心的话,还是会成功的嘛。” “然后你大哥突然对我说,要把这些钱拿去还给礼三,我着实吃了一惊,不 过想想,我们给礼三添了那么多麻烦,还钱也是应该的。于是我便对他说”‘这 么做是对的。’“ “阿礼,那大哥有没有还你钱啊?” “没有。他把我叫到银座的一家酒吧碰面,盛气凌人的,那是他一生风光的 顶点。他说:”礼三,我可没忘记向你借过的钱,有一天我一定会还你的。‘他 说他好不容易赚到钱了,我就问他赚了多少,结果,他伸出一根手指,一脸得意 的模样。我本想挖苦挖苦他,于是对他说:“你该不会是赚了一亿吧?’没想到 他竟然点点头,问我:”怎么,要不要啊?‘我回他说:“我才不要呢!’” “哎呀!你为什么不拿呢?如果你拿了,他当大哥的,也多少可以挽回一点 面子啊。” ‘我跟他说:“我不记得我借过钱给你,虽然被你害得很惨,但是我从来就 没有指望你还钱。” “大哥一定生气了吧?” “是的。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瞪着我,喝斥道:”好,我知道了!你连让我挽 回的机会也不给!‘“ “因为你不接受那笔钱,他回来后气得对我大吼:”全把它花光!去把钱给 我领出来!‘我求他别做傻事。他说:“反正钱还给礼三的话,一样也是消失, 干脆就忘掉曾经拥有过这笔钱。’短短的两个月内,那笔钱就花得一分不剩了。” 大嫂美津子说道。 “两个月花掉一亿?是怎么花的啊?” “不知道。大概是用在女人身上了吧?不用说也想得到。” “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完全相信。所以我说,大姐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种事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阿礼,当时你要是把钱收下不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拿了钱之后才可怕哩!我才不收那笔钱呢!” “大嫂,大哥有没有买什么衣服给你啊?” “才没有呢!” “怎么会呢?” 大姐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他实在是个麻烦的人。”美津子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次, “麻烦,对,只能说他是个麻烦!” 那样凡事不明是非的大哥,不知怎的,突然令我感到一阵恶心。 大哥,你总是如此。太不可理喻了。战后的五十年里,你的人生始终乱作一 团。 “好了好了。”大嫂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这个人 到底是谁?我五十年来,在这个人身边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常想,我是不是和魔 鬼住在一起啊?即使我伸手去触摸,也像是会穿透似的,这个人什么也不是,只 有空洞。所以我从来没有被爱的感觉。他连两天一夜的温泉旅行也不曾带我去过, 真是个令人不解的人。他只爱他自己,以为只有他自己是最棒的,世界第一棒的。” 没有人反对大嫂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和我们相处了那么久的大哥到底算什么?好比行尸走 肉一样。也许真的是那样吧? 这么一想,反而一点也不气了。而所有的疑问也全得到了解答。对,他是亡 魂,是五十年前战争的亡魂,不带肉身也没有影子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