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你在说什么傻话?想要买鲱鱼①网?政之,你真的这么想吗?” 母亲拉高嗓子,急切地说道。 “反正这个家迟早都是我的,既然是我的东西,我爱怎样就怎样,随我高兴 不是吗?” 大哥舌头一弹,吐了一个烟圈,两个,第三个就变形了。 “这个家可是婆婆的喔。” ---------- ①一种分布于北太平洋、北大西洋寒流区域之洄游鱼。背呈青色,腹为银白 色,身体细长。 “婆婆又不是一直长生不死,到最后还不是变成我的?” “可是,小樽是我们的故乡啊。就是因为有这个家,我们才有依靠,你又不 是不知道。万一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到时候搞得大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说 怎么办?怎么对得起你爸呀!“ “不会有什么万一的啦!放心,全包在我身上。这是个很正经的买卖。” “为什么你不老老实实地工作呢?政之,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二啦。” “才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就要把家拿去当掉?” “不是当掉,是拿去抵押。” “还不是一样?把房子拿去抵押借高利贷,而且还是三十万元的大数目。要 把这笔钱全投注在鲱鱼网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正常人会干的事!” “我不是在工作吗?可是,要养活这一家子哪有那么简单。不赌赌看怎能罢 休!” “妈也去工作,我们一起奋斗嘛。只要有地方住,一定有办法活下去的啊! 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做出那种困扰全家人的事。” 我和大姐从房里侧耳听着母亲和大哥近乎吵架的对话。暖炉的火熊熊地燃烧 着,热得我都快冒汗了。大哥双手抱膝坐着,呼呼地抽着烟。大嫂在大哥背后也 抽着烟。母亲也是。她一副焦躁的模样,点了火后又马上捻熄,很急躁的抽法。 “我有直觉的啦。” “不论如何,总之我拜托你别做傻事。说什么要买鲱鱼网,说穿了,其实就 像赌博一样嘛。” “才不是赌博咧!只要有三十万元,就可以买三天的网,有三天的话,其中 一天一定会中,只要一中,三十万就会变成一百万,三天都中的话,就有三百万 了!” “那种事谁晓得?还不是凭带头的鲱鱼当天的心情而定?” “有消息说,今年鲱鱼一定会来,所以要安网啦!” “鲱鱼不是一年比一年难捕了吗?别做傻事了。我求求你。” “在增毛还捕得到呢。他们给了保证的,所以不会有事的。” “不是常听说捕鲱鱼而发了大财的人,一转眼又因为捕鲱鱼破产,而不得不 卖掉豪华宅第的事吗?对内行人而言都那么难,你一个门外汉去凑什么热闹啊?” “就是这样才有趣嘛。” “什么有趣,我只觉得可怕而已。” “不行啦,我已经决定了。现在要是取消的话,会被罚钱的,那不是亏了吗?” “罚钱总比丢了家好啊。” “妈,你还是不懂哦。我说过三十万会变成三百万的。” “有谁能保证呢?” “我不是说了,网主会保证的。妈你真的听不懂啊。” 大哥终于站起身来。 “喂,美津子,走,去睡觉吧!” 大哥上了二楼。 母亲听见大哥的脚步声上到二楼之后,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一路追上二楼。 我们一担心,也追在母亲后面。从楼下望上去,我看见母亲的袜子脏脏的。 “政之,你是不是在打费洛朋?妈妈我呀,什么都知道!你被费洛朋搞得脑 袋都坏了。对,一定是那样!” 母亲抱着大哥的腿嚷道。 “少啰嗦!” 大哥一吼完,便听见“啊——”的一声,是母亲的尖叫声。母亲突然从二楼 摔了下来。是大哥把母亲给踹下来的。 “你干吗!大哥你这个混蛋!” 我瞪着二楼的大哥大叫。 大哥一双可怕的眼神,朝下看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咚咚咚地跑下楼: “妈,你还好吧?我怎么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讨厌我自己!” 母亲受了轻微的脑震荡。 “大哥,别去捕什么鲱鱼了啦,妈都这样求你了。” 大姐哭道。 “好啦,我知道了,不捕就不捕嘛。饶了我吧!对不起。妈,是我不好。” 大哥抱住母亲。 “真的会取消吗?啊,太好了。” 在大哥怀里,母亲笑着昏了过去。 “礼三,是你告的密?” 大哥瞪我,很可怕的表情。 虽然不是我告的密,但是我一紧张,别说要辩白了,就连摇头也没力气。 有一阵子,大哥和往常一样游手好闲度日。然而三月一到,大哥大妇便随即 失踪。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有任何联络。 母亲灵机一动,上门去找一个大哥曾想向他借钱、名叫近藤的放高利贷的男 人。 果然如母亲所料,大哥早就去借钱了。他们拿了那笔钱去了增毛。不知道是 什么时候,婆婆藏在衣柜底处的印鉴,被大哥偷偷地带了出去,连借据都盖好章 了。 “现在赶去也许还来得及。我去一趟。” 母亲去找大哥。不,因为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所以应该说是去见大哥吧。 总之,母亲为了阻止大哥鲁莽的计划,一路赶到增毛去了。 五天后,母亲寄回了一张明信片。 “妈现在在哪里啊?增毛吗?” 大姐一语不发,将明信片递给我看。 上面写着:“已经阻止不了了,等到有鲱鱼的消息后,我就回家。” 我们把这件事告诉祖母。 “你们也滚到增毛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 祖母说完后,便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去了。 那夜,我和大姐两个人趴在床上,一直聊到天亮。刚好学校正值春假,于是 我们两个决定一起去增毛。 到底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火车在风雪中滑行。雪片被北风吹散在车后。行速缓慢的火车竟显得飞快无 比。风声吓人,和车轮的转动声交叠在一起,发出隆隆隆的声响。细雪从窗户的 空隙中飞了进来。在无边的白色世界里,火车气喘呼呼地前进。即使靠站停车时, 也看不见站牌上写的字。就算看得出来,我们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 “gonna take,sentimental journey,gonna set my heart a chase.” 大姐低声唱着,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我也唱和了起来。她一面唱,一面摆动 右手食指。我也跟着模仿。 “gonna take,sentimental journey,truly new old memory.” 我们从祖母那里得到了单程车票的钱。从小樽到札幌,搭火车花了一个半小 时。由于没有钱,午餐就免了。我们在深川换留萌本线往北前进。那是列只有两 截车厢的短火车。车厢中央有座暖炉正燃着火。烟囱伸向窗外,不停地吐着烟。 火车内冷冷清清的,但乘客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有六个头戴帽子、身穿毛 皮大衣的男人也乘坐这列火车。冻得通红的脸上长满了胡碴,一看就知道是帮忙 捕鲱鱼的渔夫。他们围坐在暖炉前,那里一定很暖和,但是我们不敢靠近。 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远离他们的座位,暖意伴着酒臭味一起飘了过来。 “喂,那边的姐弟!来这里取暖嘛。” 其中一个男人,一面将石炭放进暖炉里,一面招呼我们。 大姐一脸胆怯地回了声:“谢谢。”但是并没有离开座位。 “姐,走嘛!过去取暖啦!” “才不要咧!那几个男的脏死了。” “你不冷啊?” “忍耐点,你是男生嘛。” 大姐身上穿的是新买的胭脂色大衣。我身上穿的则是捡别人不要的大衣,是 海军预科兵的制服改的,所以是深蓝色的,上面的七颗纽扣刻着樱花和锚的图案。 “gonna take,sentimental journey. ” 我才开口唱,大姐便一副想吵架似地对我说:“别唱那种歌啦!” “什么?你自己还不是唱了?” “我只是听久了,习惯了嘛。” “我还不是一样。”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什么?你是说大哥的事啊?” “对呀!那还用说!” “大哥怎么了?” “一脚把妈踹了下去的那种人,根本不是大哥嘛!他以前多么优秀啊,戴着 立教大学学帽的大哥。” “嗯,手风琴演奏会上的大哥,真的很帅喔。” “大哥的手风琴很拿手,尤其是探戈的曲子。” “那个才是我们的大哥。我还有好多回忆呢。真是失望透了。从战场回来的 那个人才不是大哥哩!” “我第一眼看到时,吓了一大跳!” “就是说嘛,那是什么打扮?一点也不像爸爸的后代。还外加带了一个美国 妞似的女人回来。” “妈就是太宠大哥了。” “对啊,要是爸还在的话,才不会原谅大哥呢!” 大姐说着说着,便将下巴深深地缩进领襟里。 “好冷喔。” “肚子好饿。” “都是大哥害的,说什么也不应该让我们两个受这种罪的。为什么非得大老 远地赶到增毛不可?” 空气中传来一阵香味,是男人们在暖炉上烤年糕的味道。 “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喔。” “拜托!别看啦,多丢脸啊!” 我一看,男人们正吃着年糕。我一定露出满脸的馋相吧? 喂,那边的姐弟!要不要吃年糕啊?“ 男人对着我们喊道,我提心吊胆地走近他们。 “来!”留着胡子的男人边笑边把年糕递给我。 “谢谢。”我咬了一口,里头包了红豆馅。我招手叫大姐过来。大姐也很难 为情地起身走到我旁边。 “来,慢慢吃,吃太急了可是会烫嘴的哟。” 胡子男人又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真好吃喔!” 大姐微微一笑,但随即竟哭了起来。我也跟着掉眼泪。 “你是男生啊,不要哭嘛。” 嘴巴里的年糕把脸颊胀得鼓鼓的,大姐和我一脸哭相。我们俩感动得泪流不 止。 “喂,再多吃一点,还有很多的。” 男人们看着一双哭泣的姐弟,好像觉得很好玩的样子,于是我们也跟着笑了。 从札幌花了五个小时才到留萌。我们从留萌再换一次火车,沿海岸线往南走。 雪下得稀疏了,然而风还是一样强。从右侧的窗户,透过雪的纱幕,可以看 见灰色的大海。海洋仿佛是头无情的兽,露出尖牙向海滨袭来。 增毛是终点站。我们来到只有两截车厢大的小月台,穿过宛如刚挖好的小屋 似的车站,拿着明信片开始寻找母亲下榻的旅馆。那是家小小的旅店。 母亲差点从二楼跌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婆婆一定很生气吧?” 她露出金牙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