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 燃亮夜空,化融雪堆,篝火熊熊地燃烧着。 从左边的箸别海角到右边的舍熊海岸所横跨的两公里之间,每隔五十米就立 着一堆篝火。无数的篝火仁立在箸别的峡湾。由三条支柱架设成的高台上,铁笼 内的薪木熊熊地燃烧着。透过这些青火的亮光,隐约可以看见一两间守鲱鱼的小 屋。 眼前美丽的景色,震撼得我屏息无语。有海的味道,有人的味道。不知为何, 我竟通体暖和,一点也不觉得冷。 “很美吧!” 大哥陶醉其中似地说道。 “好像战争即将发生一样。” “是啊,这就是男人的工作。” 大哥故作镇定。 整个海岸像是飘浮在暗夜中一样。朝岸上打过来的浪,透过火焰一看,仿佛 是条有无数橙色眼珠的龙,攀上石岸,然后支离破碎。只有在浪打上来的时候, 才露出黑色的岩石,剩下的一整面全是白雪。雪地也因为篝火的照映而闪闪发亮。 很难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绚烂的男人战场。 华丽却寂静无声。静谧的、无息的景色。耳边只传来浪花的声音。 “好安静。” “嗯,鲱鱼讨厌声响。所以大声交谈是禁忌。大家连歌都不敢哼,静悄悄的。” “海上也有篝火。” “那是点在船头的篝火,叫做舷火。就是那样子一直等待鲱鱼人网的。” 远处的海面上,摇晃着的火点,少说也有十来把吧?在分不清海与天的漆黑 暗暗中,鲱鱼正成群洄游着吧?如果它们心情好,便有可能游向这个箸别海岸。 “由那艘鲱鱼船拉曳长六十米、宽二十米的建网,配合沿着海底架设的手网 移动,把鲱鱼赶进网内。从这里可以看到粗粗的绳索,有没有?那个叫做一条统。” 大哥的话很内行,我听不懂。总之,大哥相当激动。 “我紧张得浑身打颤哪!” 大哥说着说着,身体真的哆嗦地发抖。 增毛海岸北起阿分,南至雄冬的海岸线上,捕鲱鱼的黄金地点被划分成上百 个网域。拥有捕鲱鱼权利的是几位网主。他们有时候以一日为单位,将权利卖出。 有时候则是自己网捕赌输赢。大哥一连买下箸别海岸上其中一个网域三天的权利。 即使鲱鱼群游到了增毛海域,其中网的机会也只有百分之一而已,我们只有担心 的份儿。到底鲱鱼会游到谁的网内,不问问鲱鱼还真是不知道。鲱鱼成群洄游靠 岸叫做“群来”。据说,只要鲱鱼群来了的话,那一整天便有可能追至每个网域。 不过,隔壁的网域满载渔获,而自己的网内连一条鱼也没有的情形,也是经常有 的。像这样截然不同的差别真是近乎残酷。 “群来的时候啊,鲱鱼会散播鱼卵,所以天亮时,海面会整个变成乳白色, 又像是银色,白花花的一片,默默地蠕动着。海面会高涨起来,很壮观的喔!” “你看过啊?” “对呀!看过好几次呢。很感动。” 大哥浮现出一脸沉醉的表情。 母亲像是突然醒过来似地,用冷静的口气说道: “你爸爸要是看到我们母子四人聚在一起,像这样站在增毛的海岸,不知道 会说什么?” 大姐答道:“他一定会生气的嘛。爸最讨厌人家赌博了。” “才不会呢!老爸当年还不是赔得很凶,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才开始顾家。” “可是爸工作勤奋,而且成功了。” “我也想让大家看到我成功啊!” “像这样想一网千金的美梦啊,太冒险了!” 面对自己妹妹严厉的口气,大哥只好向母亲求救。 “妈,都到这个地步了,别再多想了嘛,你要为我加油啊!” “说要加油啊,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总之,这是我国家的一件大事,只能抱 着佛脚恳求保佑了。是不是,和代?” “嗯,你们看,那里不是有一颗星星吗?就向那颗星星祈祷好了。” 大姐指着夜空说道。 母亲对着三个孩子说:“就当那颗星星是爸爸好了,大家一起向爸爸祈祷, 请他保佑鲱鱼群上网。” 我们四人在岸边站成一排,双手圈住嘴巴,朝着夜空中一颗不知名的、问烁 着的星星大喊: “爸——爸,保佑大哥胜利喔!” “保佑政之胜利喔!” “保佑我胜利喔!” 我们四个人的呐喊声非但没能响彻云霄,反而因为浪声而显得极其微弱。 “谢谢你们。” 大哥回头感动地看着我们。篝火的亮光在大哥脸上形成点点黑影,宛如阳光 下的叶影一样。大哥的眼底湿润了。 “嘿哟!嘿哟!” 网主的儿子挥着马鞭,驾着雪车来了。从今晚起一连三天,我们将借住在位 于箸别的网主家中。那是买网权的人可以受到的待遇。 雪车响着铃声在雪地中奔驰。这使我想起在哈尔滨时坐过的俄罗斯式雪车。 现在坐的这部雪车显得很落伍,我记得在那时坐过的雪车速度快多了,而且铃铛 的音色也比较轻巧纤细。 这是捕获鲱鱼的季节。增毛港内,许多渔船和货船进进出出,热闹非常。从 港口左方看过去,穿过并列着大正时代正统建筑的街道后,正面耸立着的便是箸 别的海角。海角覆着白雪,由于春天将至,雪是薄薄的一片。枯萎的杂林里,掺 混了薄墨的颜色。雪车滑行道的右手边,立着三三两两的鲱鱼小屋,人们正忙着 工作,而左侧是海。 海面上的海鸥鸣叫着。有些交错飞行在微阴灰暗的天空和白色浪花涌现的银 鼠色海面上,也有些群聚在岸上突起的黑岩上。 “好多海鸥喔!” 我一开口,大姐便强硬地纠正我:“那才不是海鸥!是海猫。叫声像猫一样。” “那个叫做Gome。” “看吧,是海猫没错吧!” 大姐很是神气。 网主的儿子又接着说:“增毛这个地名的由来,是从爱奴语①的‘mashuke’ 这个字来的。意思是海鸥很多的地方。” “你看,是海鸥吧!”我轻轻地推了推大姐的肘臂。大姐又黯然了。 ---------- ①为北海道原住民的语言。 “Gome也是海鸥的一种,所以你们两个都没错。”网主的儿子笑道。 网主的儿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一点也看不出来是雪国的男人。这是个干净、 俊朗,笑容很美的男人,名叫荣治。他和大哥好像是在小樽的撞球场认识的,他 们彼此以“阿荣”、“阿政”互称。 网权的买卖时间是从深夜十二点开始计算,二十四个小时为一天。过了今晚 十二点,大哥的网就要上场了。 “阿政,从今晚起我得叫你老板了。”荣治说道。 “少来了!我会难为情的。”大哥说。 “那是规矩。反正这三天,阿政,你就是买了网权的老板啦!渔众们也会这 么叫你的。” “啊?真的啊?” 大哥并没有完全否定。 “喂,政之!”母亲说,“这个,像今天这种阴天,不是叫做鲱鱼阴吗?” “很可惜,不是的。今天只是普通的阴天而已。所谓的鲱鱼阴是更严重一点 的,像欲哭的女人眼睛一样。” 大哥一时间被自己所说的话灌醉了。 “那,今晚鲱鱼是不是不会来了?这么快一天就白搭啦?” 母亲忧心忡忡地望着大哥。 “怎么样啊?阿荣。” 大哥把答案推给荣治。 “呃,风向不对啊。如果不是从海面吹来的话呢,鱼群大概就不可能来了。 我打赌,鱼群是不会来了。” “什么嘛!阿荣,还不是因为你的建议才买这三天的吗?” “不要紧的啦,这个时节只要有三天的时间,一定有一天会上网的。我打包 票!” 荣治转身,向母亲眨了眨眼。 “不可靠的保证!” 母亲呼地吐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 风的确是从陆地吹向海面的。 鲱鱼小屋的墙板,被渔众们的涂鸦,还有一些旧电影海报等各式颜色给弄得 脏兮兮的。小屋内的一隅,有座稻荷大明神的神坛。 从青森、岩手、秋田一带离乡出来打工的年轻人,一旦被网主雇用后,就叫 做渔众。那些渔众住的鲱鱼小屋就在网主家附近。网主在铺着木板的房间里,向 大哥介绍那群约三十个穿着筒袖和服的渔众。从袖口可以看见每个人身上穿的都 是红色毛绒的内衣,既潇洒又有男人味。 十二点一过,大哥买下网权的第一天终于开始了。大哥随着渔众一起面向神 坛祈求丰收。 网主桃山重吉是位五十开外、蓄着胡子、皮肤微黑的男人。身着焦茶色丝质 和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短外褂。 “我也衷心地祈祷了。” 他握了握大哥的手。 “拜托了,请让鲱鱼进网吧!” 大哥低头恳求。 “一切只能看老天爷给不给运气了。捕鲱鱼这回事啊……” “今天会不会来呢?” 网主一声不吭,进到里头。不过,渔众们则嘀咕道: “今天是不会来的啦!” 就连渔众们也一样,鲱鱼群来不来关系着他们的收入,因此,大家一点士气 也没有,就这样开始上工了。 墙上贴着每个人所负责的工作内容表。大船夫、船夫、下船夫、帮手、外场 负责人、起船夫、海岸船驾驶、水夫、巡视、伙夫等等,这些职称下各写着负责 人的名字。有些空闲的渔众,在短暂的闲暇中,一身工作服便躺在蚕屋似的上下 铺呼呼大睡。 我们来到岸边。荣治借给我们每个人一件类似披风的熊毛大衣。不过,大哥 夫妇他们早就借来了,还有毛皮的帽子,连小孩子的尺寸也有。穿上之后,全身 暖呼呼的。虽然大衣散发着腐臭的鱼腥味,但也无所谓。 篝火摇曳着。风从陆上吹向海面,于是火焰便朝向海的那方摇晃。沙滩仿佛 以猛烈的速度逃离海洋似的,像这样的风,怎么可能把鲱鱼赶进网内? “各位,今天晚上还是睡一下比较好。要是发现了鲱鱼的行踪,我会去叫你 们起床的。先睡一下吧!” 大哥对大家说道。 “阿政,喔,不,老板,老板也进屋里和我爸一起等待消息吧!” 荣治拍拍大哥的背说。 大哥回答道:“不,我要在这里等。”他紧张得一动也不动。 “我也要待在这里。”大嫂说。 “你们回去睡觉!”大哥冷淡地喝道。 我们留下大哥一个人,回到舒适的网主家。大家睡在二楼的八帖房里。 一夜根本没有人来叫我们起床,醒来后已近中午。 很短促的,大哥的第一天便告结束。 第二天,满天厚厚沉沉的云,又是个阴天。 是真正的鲱鱼阴。咸咸的海风,吹得我耳朵冰凉凉的。 “礼三,仔细看!那是鲱鱼阴的晚霞,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就是在石狩的 海上才看得到的喔。” 大哥的脸颊被夕阳映得红通通的。 “今天尤其漂亮!” 荣治也露出得意的神情。 当太阳开始下沉到日本海时,天空变成一片深桃色,猛烈地燃烧着。那是我 从未见过的颜色。太阳渐渐地隐退至箸别的海角。过了不到四五分钟,气温便开 始骤降。天空的颜色也随之变化。自然界竟然有这样的颜色!像变魔术一样,天 空和海全变成了桃色。看着看着,我的身子开始感到一阵飘忽。 满天都是桃色的晚霞,整片天空的云,放射出柔和的红色亮光。海就像是座 注满了粉红色油液的大容器,没有波浪,黏糊糊地左右摇荡着。海的颜色映至天 空,而天空的色彩投射在海上,上下都是桃色的世界,仿如海市蜃楼,朦胧浅紫 的箸别海岸线,把海与天空划分为二。要不是海面上泊着几艘捕鱼船,我一定无 法相信这是现实世界的景象。 “我不是说过,鲱鱼阴的天空就像是欲哭的女人的眼睛吗?那女人哭了,潸 潸地哭着,像慈母观音一样哭泣着。很温柔的。就算被这晚霞抱拥而死也无憾。 这是天堂啊!” 大哥感叹的声音变成一声叹息吐出后,又深吸了一口气。我也学着他的样子 做。从海面吹来的风,轻轻地掠过我的脸颊。 鲱鱼会来! “大哥,今晚一定会来吧?” 我抬头问大哥。 “嗯,会来,一定会来!喂,荣治,对吧?” “鱼群会来,今天一定会大丰收的,”荣治满怀信心地说,“风向也对。” 其实就算鱼群来了,也不一定会进到大哥的网域,然而,我们却满心期待着。 鲱鱼群通常是在清晨时分出现的,因此我们又留下大哥一个人。大家决定先 睡到半夜两点再起来。大哥几乎没合过眼,他一天比一天瘦了,只有那双眼睛还 炯炯有神。鲱鱼阴的天空确实是暗示我们鲱鱼会来的信号。一只海猫高声地啼了 一声后,便飞向已成堇色的空中。 我稍微睡过了头,三点醒来后才去到海边。 雪地上燃着火的汽油筒旁,大哥和荣治并坐在折叠椅上,眼睁睁地瞪着海面。 篝火的火焰随着海面上吹来的微风,倒向山的那方。 “唉,我们到底在干吗啊?要是再这样提心吊胆下去,再多条命也不够用的!” 母亲大声叹息道。 “妈,你别这样嘛,穷着急!会来的,绝对会来的啦!” 大姐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和大姐说话的口气居然对调了。 大嫂美津子也许是觉得自己对丈夫惹的这个麻烦有连带责任,来到增毛之后, 她一直静默不语。 “我戒了烟祈愿。” 大概是因为没抽烟,所以话变少了吧?仔细一看,她连口红也没擦。 就在这个时候,舍熊丘对面的天空哄然传来了欢呼声。虽然距离遥远,却听 得一清二楚。 大哥狠狠地瞪了荣治一眼。 荣治骂了声:“畜生!” “妈的!竟然游到舍熊那边!” “唉” 随着叹息声,我们全都软绵绵地跌坐在雪地上。 “喂,这样下去的话,就太难看了吧!阿荣!” 大哥满心急躁,狠狠地踩烂烟草,掉头离开。 可能是捕鲱船回来了吧?我看见远方的海面上,有一两盏舷火正慢慢地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