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井町 我的耳边传来大哥的声音。 “女人啊,可棒了!既温柔又体贴……就像在梦境一样,让我忘记一切的一 切……女人会给我幸福的感觉。” 第一节 正月初三一早,当全家正聚在饭厅吃着年糕汤①时,大哥忽然哭了起来。 刹那间,每个人都瞪着大哥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哥左手捧着碗, 右手拿着筷子,他不停地用拿着筷子的右手背拭泪。 ---------- ①日本过新年时必吃的年菜之一。 大哥有两个小孩。到东京不久后出生的美以子才三岁,而老大智子则已经八 岁了。在孩子们的面前,一个三十二岁的一家之主,竟像孩子似地啜泣着。 “你怎么啦?在哭什么啊?” 大嫂端视着大哥说道。 “哪家伙太可怜了,我看不下去啊。” 大哥一面说着,无法停止哭泣。 “那家伙?谁呀?” 大嫂看了看每个人的脸。大家避开她的视线,不安地互视。 “我一想到那家伙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公寓里吃着年糕汤,就觉得可怜 哪!真是可怜哪!” 大哥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那家伙?你是说你在外面的女人啊?” 低着头的大哥点了点头。 “别扯那些无聊的事,大过年的!” “我只是说,一想到她一个人孤单地过年就过意不去嘛。” “开什么玩笑!想哭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吔。” 大嫂气冲冲地甩掉筷子。智子看到,哇地哭了起来。看到姐姐哭,妹妹美以 子也跟着哭了。母亲难过地叹气,而我也扫兴地放下筷子。 “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大姐放下吃了一半的年糕汤问道。 “我哭也是不得已的嘛。” “孩子们太可怜了啦。” “喔,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嘛。” 大哥像个不良少年一样,闹着脾气,他勉勉强强地忍住眼泪,摸摸鼻子。 “好啊,去吧!是要去那女人那里还是哪里都随便你!快去啊!和你那张哭 脸一起过年,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快呀,快去找那女人呀!” 大嫂好不容易控制了盈眶的泪水,如此说道。而大哥则像是在等她的这句话 似的。 “可以吗?真的可以去吗?”大哥马上问道。 “可以呀,你去吧!” “真的?那,我走啦!” 大哥站起身,突然换上一副冷静的表情向妻子确认。 “是你自己说可以去的喔,到时候你可别又啰里巴嗦的啊!” “好啊,你都不要回来也行啦!” “真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哥脱下身上的灰色毛衣外套,换上一套软呢西装后,便匆匆忙忙地打上领 带,冲到玄关,套上皮鞋,并且披了件大衣在手上。“那我走啦!”他挥了挥手, 一笑。那是张用泪水战术耍赖后所绽放出的任性小孩的笑脸。 大哥踏出家门,走了约十步左右,突然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 招手叫我出去。我跑过去之后,他快速地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些字,然后撕下来塞 到我手中。“等事情稍微平静了,你就趁美津子不注意的时候,把吉他送到这里 来,懂吗?”大哥用胁迫的眼神及声音说道。 难道刚才的泪水是演技?如果是那样的话,大哥还真是一流的演员。 过了中午,我趁大嫂不注意的时候,把大哥的吉他带了出来。我查了纸片上 写着的住址,发现那是和我们家附近的下神明车站反方向的住宅区,从家里徒步 只需七八分钟就可以到的地方。还真近啊。没想到大哥会在自家附近找女人。虽 然这么想,也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 一栋白色两层楼的公寓,二楼右侧房间门口的信箱下,贴着一张还很新的像 名片大小的纸片,上面写着北凉子。 我敲敲门。门一开,出现了一位化着浓妆的美人,她对我微微一笑。 “啊,辛苦了,辛苦了!” 大哥坐在暖桌里,满面笑容地欢迎我。接过装在箱子里的吉他后,便向女人 介绍我。 “这是我弟弟,叫礼三。” 女人露出微笑,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走向厨房。 睡袍的下摆露出一双白皙得连血管都看得见的小腿,性感得令我不敢正视。 白色睡袍下的丰乳及肉感的腰身也都清楚地映入眼帘。 大哥要我送吉他过来,简直只是为了想让我瞧瞧这女人嘛。 “真像是个电影明星吔。” “是银座的女人,叫做凉子。怎么样,不赖吧?” 大哥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似地耸耸肩笑道。穿着和女人不同颜色的深蓝色睡袍 的大哥,和在家里判若两人。他的表情是那么轻松自在。里头榻榻米的房里,摆 着一张大床,上面罩着粉红色的床罩。这两个房间是用白色的珠帘隔开的。 “礼三,要不要吃橘子?” 大哥拿了橘子给我,可是我一跃而起,丢下一句:“我要回去了。” “喔,你是因为不能上大学心情不好是吧?明年一定让你念啦。这一年你算 是重考生,要好好用功啊!” 大哥一副“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样子。 嘴巴上讲得很好听,但是一点也没保证到了明年一定可以让我上大学。看着 大哥沉迷于女人的模样,我更担心不已。 “礼三,你还不懂女人吧?” 大哥一面取出箱子里的吉他,一面唐突地对我说。 “迟早你就会懂的。女人啊,可棒了!既温柔又体贴,圆圆的、温温的、滑 滑的、深邃的、美味的。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在梦境一样,让我忘记一切的一切。 过去的事,未来的事,还有现在的事。女人会给我幸福的感觉。也许在你眼里, 大哥是个混球,不过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的啦!变成一个没有女人就活不 下去的男人。到那时候,我们兄弟俩就能够推心置腹地谈心了。” 大哥既非在找藉口,也不是疾颜厉色的,只是感触良深地对我说。 我只想对大哥说,女人的事情随你高兴就好,你爱怎么跟女人鬼混都没关系。 你要忘记自己的过去也好,未来也好,现在也好,我只拜托你,千万别忘了我的 将来。 “再见了,有空再来玩啊!” 大哥依旧坐在暖桌里,抱着吉他对我说道。听了大哥这句话,我有一种奇妙 的错觉。仿佛这个公寓才是他的家,而和我们一家人生活的大哥,只是个假象而 且。 女人为我开门。 “有空再来呀!” 性感的女低音。微笑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 大哥自弹自唱《悬铃小径》的歌声,随着大门关上时挤压出的一道风,流泻 了出来。 从下神明车站四大井町的路上,我一个人走在电车护栏下的小径上。那是一 条境蜒不断、不太陡的上坡道。搭电车的话,只要一站就到了,而徒步则得花上 十分钟。穿过大井町的车站,过了京滨东北线往来的桥梁后,便是一条不会令人 觉得身在东京的平凡无奇的街巷。沿着车道和步道合并的马路走五分钟后,左手 边有一家两层楼的咖啡厅,叫做“兰布露”。招牌上写着名曲和咖啡。 我推开门。 不知道岩谷洋子在不在?今天突然很想见她,所以才来的。我按捺住紧张的 情绪,往柜台探了一眼。 “新年快乐!” 为了不破坏播放名曲的咖啡厅里特有的宁静气氛,洋子轻声地向我贺年。虽 然声音轻细,却充满活力。店里正播放着马勒的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 “你要点什么曲子?” “《魔笛》。” “整首的话可没办法喔。” “第一面就好了。要贝姆指挥的那张喔。” 来“兰布露”的客人,每点一杯咖啡就可以点播半面唱片的曲子。一楼后方 正面的柜台内,男人正煮着咖啡。女待除了洋子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女孩。洋子 也兼负责收银机和唱片点播的工作。她很熟练地将曲名写在记事本上。 由白色的灰泥墙与茶色的木板所构成的店内,即使是大过年的,也是高朋满 座。大部分的客人是男的,多半是愁眉苦脸的。有的人摇头晃脑,有的人模仿指 挥的动作专心地聆听着音乐,也有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书。没有任何人在谈天 说笑。 我小心地不发出脚步声,上到二楼。 洋子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但她那双深速忧郁的眼眸,充满了扭力,沉静的声 音里,有一种温柔的感觉。我对洋子怀有一份爱慕的情感。但是她足足大了我六 岁,她似乎只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而已。 洋子有一些不好的流言。不知道到底是谁最早讲的,总之,有人传言她曾是 卖春妇,是红灯区的女人等等。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就算那是事实,也有其 诗意的一面不是吗? 二楼的左右两角,各安装着高音质的喇叭。我喜欢坐在最前面的座位,让全 身沐浴在音乐中,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 马勒的音乐,简直快把喇叭震碎,声音响彻整个店里,像狂风吹袭,像洪水 泛滥。我任由急流奔窜,在音乐中荡漾。 虽然一出神,似乎就将忘却一切,然而,无法上大学的遗憾和挫折感仍在我 胸中错综盘桓,无法抑制。 我要永远依靠大哥过日子吗?是不是应该早点找份工作,走入社会才是正确 的?这类烦恼我不知道想过几百回了,能想的都想过了,却仍找不到一个结论。 我就这样消沉下去。 一回想到了东京之后的这三年,大哥所过的日子,我就更难受了。 昭和二十八年十月,大哥带着我们一家,从青森搬到东京。我们住在品川区 的丰町。从京滨东北线的大井町换私铁的大井町线,坐一站到下神明车站后,步 行五分钟,便是一处混杂着大小房子的住宅区。我们租的房子只有八帖、六帖和 四帖的三个榻榻米房间。 我转学到附近的品川区立荏原第三中学念三年级,隔年考上九段高中。 起初还算顺利,但是不久之后,学费就缴不出来了。没钱买月票,没钱搭电 车,还曾因此而请假。我急忙地申请了奖学金,学费一事总算得以解决。 到底大哥是带着什么盘算来到东京的呢?我想,大哥可能是看准他在立教大 学时代、相扑社的朋友大川会助他一臂之力吧。大川是企业界数一数二的国王铅 笔公司的大少爷,将来是公司的继承人,所以大哥打着他一定会帮大忙的如意算 盘。 “一到东京,就全看我的。朋友中没有人会不帮我的啦!” 这句话成了大哥的口头禅。然而,真正来到东京后,大川的援助并不如大哥 所期待的那样。大川给大哥的工作是当销售国王铅笔的业务员。但是大哥却说: “要我在朋友底下当小卒做事?开什么玩笑!” 仅仅三个月,大哥就辞掉那份工作了。 在那之后,大哥所做的都算不上是脚踏实地的正经事。在一旁的我们看在眼 里,只有为他捏把冷汗的份儿。 大哥认识一个发明新式吸管的人,于是和他合作成立了一家公司。为了取得 专利权,奔波往来专利局不下百次,结果还是没有如愿。但是,大哥却实际生产 了成品贩卖。 那是一种不需要像从前一样,当大木桶里的酱油或者酒类要装瓶时,得用嘴 巴将管内空气吸出的吸管。大哥所卖的新式吸管,是附有空气挤压功能的玻璃吸 管。 那是使液体流动更方便的力学发明。大哥一副仿佛是自己的发明似的口气, 干劲十足。可是产品根本卖不出去。公司很快便倒闭了,留下一堆债务。 接着,大哥开的是化妆品公司。 因为他认识了一个想靠化妆品碰运气赚大钱的男人。那时,街头巷尾正流行 黄莺粪有美容效果的说法。 大哥于是开始着手制造含有黄莺粪的化妆品。 “化妆品这玩意儿,只是种迷信而已,最主要的是要叫大家相信它。” 夸下海口的大哥,连山手线①的车内悬吊广告都登了,结果一样是以失败收 场。 大哥似乎一点自我的构想及目标也没有。每次都是在碰壁后,和偶遇的人气 味相投合作开公司,所以种类也就五花八门。和鲱鱼网主的儿子相识,而决定买 鲱鱼网权的那次,也是如出一辙。从那时候起,大哥就不曾进步过。和做废弃物 处理的男人认识,便买了部卡车跟着做,一做很快又厌倦了。认识了怂恿他养殖 蚯蚓会赚大钱的男人,大哥便去租了个仓库开始养起蚯蚓。就这样,大哥开过商 务公司,也开过贸易公司,而每回都是以失败结束。 ---------- ①东京都内呈环状运行的电车路线。 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要开公司才借得到钱,还是为了要借钱而藉口开 公司,大哥一家接着一家开公司,也一家接着一家倒闭。眼睁睁地看着大哥的遭 遇,与其说是感到悲惨,看他本人过于热衷的模样后,反倒觉得滑稽。 大学时代的同学中,因战争而失去所有财产的人,除了大哥以外,没有其他 人了。大家在战后,依然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只有大哥是一具被剥光一切的躯 壳。在大哥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过想脚踏实地工作的念头。他总想着只要喊一声 “芝麻开门”,财富便会灿然眼前,大哥就是靠这个梦想活着的。大哥所做的一 切不叫工作,而是寻宝。 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我想上大学。同学们为了上大学,正在拼命 用功呢?只有我一个人落单。迟一年上大学是无所谓,可是,并没有保证我一年 后一定可以上大学。我是不是快溺毙了?我甚至觉得要生存下去都是件难事。我 被不安与焦躁折磨得痛楚不堪。 喇叭传来洋子介绍曲目及演奏者的声音。然后莫札特的《魔笛》便开始播放。 疾风吹散云朵,袭卷天空的序曲结束后,便是被巨蛇追赶而逃的王子塔密诺 求助的叫声。 “救命啊,救命!我不行了。” 听着塔密诺的哭叫声,我的心情也仿佛是在黑暗里伸手求援一样。 你眸中之湖 茂生荆棘的睫草 水边的阳光下 囚犯片刻安宁 终于暗夜将至 你眸中之湖 囚犯泛舟驶向 封闭在雾中的小岛 似赴死的象 缓缓地摇开 你眸中之湖 玫瑰的花朵消失 囚犯泛舟驶入 洞窟内的黑暗 似赴死的象 缓缓地摇开 在入口时折下的 灿烂的玫瑰花朵 叼衔在口中 我在纸上写下这首有些像诗的东西,难为情地交给洋子。 洋子念完后问道:“是谁的诗啊?” “我的啦,算是情书吧!刚刚写的。” 刹那间,洋子的眼眶湿了,绽放出皎洁的光彩。不久,洋子的嘴角开出一朵 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