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有一种叫做乌龙面屑的东西。那是制面厂在大量生产乌龙面的过程中,切下 的头尾不要的部分。最长的达十公分,但大部分都在三公分左右。完整的乌龙面 一团要十元,但是同样的价格,却可以买到一大堆的面屑。大概是因为那些面屑 反正要拿去当饲料或者丢弃不要,所以制面厂总是以很低廉的价格在后门卖给我。 每次去买面屑时,我总是感到无比的羞耻。 那是一家兼营小吃店的制面厂,在店头卖乌龙面和一些小菜。经常有客人排 着队等候。每当我开口说“我要乌龙面屑”时,脸上便像着了火似地通红。 老板总是用下巴指使我:“到后面去拿!” 一绕到后门,付了十元后,店里的人就交给我一大包用报纸裹住的面屑。 我总是逃命似地离开制面厂。 为什么家里会穷到非买乌龙面屑不可的地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唉, 不行了啦!”“真的家徒四壁了。”一家之主的大哥好像非把自己逼到这种境地 才会有想工作的动力。总是要等到家中一毛不剩、也没有东西可以典当的时候, 他才会开始行动。 大哥是借钱高手,这几年可以说是靠他魔术般的借钱术,才得以保住我们一 家子的性命。 每次钱一到手,他总是不会先考虑明天,所以总会有发泄性的浪费。 “我才不想和一般的百姓一样,挤在街头的电视机前看力道山的空手刀法!” 所以,大哥就去买了一台电视机。 但是过了两三个月后,当大家正在客厅里兴致高昂地看着红白歌唱大赛①时, 大哥又突然说:“我得筹钱过年。”然后便抱着电视机进了当铺。 ---------- ①每年12月31日晚间,日本NHK 电视台所举办的艺人歌唱大赛。是一年一度 备受瞩目的电视节目。 有一天,大哥突然开了部金龟车回来。 “这是希特勒时代的车,不错吧!”大哥神采奕奕的,边说边下车来。 “咦?大哥,你有驾照吗?”我问。 “什么嘛,和开战斗机比起来,开车简直像喝水一样轻而易举。” 大哥开车载孩子们在镇上兜了一圈,逗他们开心,又煞有介事地说些“从此 就是汽车的时代了”之类的话。结果,车子摆在家里的时间,不过是短短的一个 月而已。这回不是进当铺,而是抵押汽车借款。 就这样不断地重复着。有时候,会有法院的执行官来,在没有一件像样家具 的家中到处贴上红纸,衣柜、冰箱,全被上了封条。 不过。大哥却毫不在乎地说:“只是借个钱而已,不会赔上命的啦。” “不管是乌龙面屑还是什么,只要有东西吃,就可以活下去的。只要活着, 有一天一定会有好事上门的。要等待啊,抱着希望等待啊!” 简直是基督山伯爵的台词。 乌龙面屑虽然被挤压成一团块状的大面团,但一下锅后,就会慢慢地散开, 变成一条条的乌龙面,不过实在太短了。像是乌龙面,但又称不上是乌龙面。味 道本应和乌龙面一样的,但是,在被牙齿咬断以前就已经切得短短的面屑,吃在 口中真让人有股说不出的悲哀。 搬到东京来之后,不知道已经吃过多少回这种乌龙面屑了。 又过了两周,高中生活就将结束的某一天。我正默默地吃着没加什么料的乌 龙面屑时,母亲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爬了过来,在大家面前伸出左手,并且张开 手心。 我正狐疑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看,母亲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泛黑、像是铁 屑之类的东西。 “妈,那是什么啊?”我问。 母亲咿地张开嘴巴给我看。她的金牙不见了。 “妈,你把金牙拿下来啦?” 母亲“嗯‘地应声。 由于母亲无法言语,所以全靠表情沟通。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大概都 知道她的意思。 “你是说,要把这个卖了,贴补家用?” 母亲又重重地点了个头。 的确,那是金子做的假牙,拿去卖的话,应该是可以换些钱的。是母亲自己 把手伸进嘴里,将金牙给取下来的。 过去,每当我们碰到麻烦的时候,母亲只要一露出金牙,对方就会乖乖地安 静下来。因为母亲是镶着金牙的有钱的太太。 那颗令母亲深感骄傲的金牙,是我们家从前荣耀繁华的残影。现在它还是金 色的,只是已经泛上一层薄薄的黑垢,变成残骸躺在母亲的手心。 大嫂看了大笑。 “哎呀!妈,你疯啦?” 听了大嫂的笑声,母亲也笑了。与其说母亲笑了,倒不如说她发出了比笑声 更大的声音。母亲好像无法整理脑中的思绪,在她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压抑着, 因而使她发出尖锐的叫喊声。那是根本不像字句的字句,像狗似地吼叫、哭泣。 “哎呀呀!还真的是疯了呀,妈,你疯啦!” “说什么话啊?美津子大嫂!”当下我便揍了她。 血从大嫂的嘴里流了出来,她用双手按住脸颊,整个人趴在地上。 门齿折断了一颗。大嫂从嘴里掏出沾满鲜血的牙齿,一脸怨恨地拿给我看。 孩子们哭泣。大姐也哭。母亲尖叫。 我用力地打开大门离去。 深夜,当我悄悄地打开大门回到家后,一扭开书桌的台灯,便看到书桌上放 了一张白纸,上面用黑墨写着: 断绝书 对大嫂无礼,出手殴打的家伙, 从今天起和你断绝兄弟关系。 不用说,那是写给我看的。上面还有日期和大哥的签名。 起初,我还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干吗还特地用毛笔写,装模作样的。 不过,后来倒是觉得该来的总算来了,我一边反复地读那些文字,一边想着 到底该怎么做。母亲和大姐起来了。不,她们一定没睡着。 “大哥回来了喔,快去跟他道歉!” 大姐说道。 道什么歉!为了母亲的名誉,我才不想道歉呢! 身着睡衣的大哥进房来。一看就知道他在等我回来。他气得连呼吸都变急促 了。 “礼三,断绝书你看了吧,我要和你断绝关系。父子之间叫做断绝父子关系, 兄弟之间叫做断绝兄弟关系。你给我记好!” 我把写着断绝书的白纸折起来,放到口袋里。 大哥紧握的双手颤抖着。我看了后说:“反正已经断绝兄弟关系了,你也不 用打我了嘛!” 大哥根本没听进我的话,往前走了一步。 母亲爬过来,用左手抓住大哥的茶色直条睡裤,哭着要他别动手。 大哥铁青着一张脸说道: “向美津子道歉,跪下去道歉!” “才不要咧!要是大哥在场的话,你也一定会揍大嫂的啦!” “我打她的话可不一样。美津子是你的大嫂,我不容许你对有恩的大嫂出手。” 大嫂也穿着睡衣爬了起来,头上卷着发卷。 一旁的大姐也帮着腔对我说教: “阿礼,你道歉嘛!你想想看,是谁让我们能够搬到东京来的?我们来东京 的旅费可是大嫂从娘家低头要来的喔。这件事你不晓得吧?” 是吗?我完全不知道。刚搬到东京的时候,大哥没有工作,而家里却有钱用, 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啊! 大姐又说: “还有,你可别忘了,妈的一切可都是美津子大嫂在照料的。大嫂连妈下半 身的换洗都帮我们做了,而你却对她出手,那是会遭天谴的!” 被这么一说,我完全无言以对。 母亲生病以来的这五年,大嫂一定很辛苦吧?这么一想,我开始反省揍了大 嫂的事。不过她侮辱妈的事情,我还是无法原谅她。 “对,和代说得没错,你多少懂得美津子的好了没?” 大哥的眼里布满血丝。他接着又说: “出去!我再也不让你踏进这个家一步!” “好,我走!大哥,你对兄兼父职一定感到疲惫了吧?要是希望我走的话, 只要讲一声滚不就得了?不需要找一大堆籍口嘛嘛!” “你说什么?” 大哥高举紧握的拳头,我用手臂挡住。 “给我滚!要出去可以,但是为了妈,你必须向美津子道歉,好好地道歉!” 被这么一逼,我实在无路可逃了。 我怄气地说了声:“大嫂,对不起。” “跪下去,规规矩矩地道歉!” 我跪在走廊,然后低下头愤慨地说了声“对不起”。 大嫂的光脚映入我的眼帘,不过,纸拉门马上便被大声地关上,大嫂消失在 我的视线外。 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于是索性走到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有两张荡秋千并排着,我坐在其中一张上。虽然学生服上面套了件 短大衣,但夜里的寒气就像针刺似地直逼上来。我望了望四周,家家户户透出的 光影,使我深深地感受到别人家幸福安乐的气氛。 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我费了许久才确定自己的 确是身在现实世界里。 学校那边该怎么办呢?虽然再过两周就要毕业了,但是我要怎么去上学呢? 我是一定可以毕业的,所以不管去不去学校都一样。那么,干脆打起精神去找份 工作好了。从明天起,就算旷课也无妨吧?反正带着现在这种不爽快的心情去和 同学们见面也挺难堪的。 高中生活虽然过得很贫穷,但是却很充实。我加入了柔道社,在那里的严格 训练,虽然曾导致我的左锁骨骨折,不过却取得了柔道馆的初段,也从学长们那 里学到许多好玩的事。他们教我喝酒、抽烟;带我到神保町的“兰布露”名曲咖 啡厅感受古典音乐的美妙。这些全都是柔道社的学长们教我的。也因此,我才知 道了大井町的“兰布露”。为了给充实的高中生活做最后的结尾,至少应该去参 加毕业典礼。可是,还有比那个更要紧的事,从明天起,我要如何养活自己?那 才是个大问题。 终于天亮了。街上充满了人们揭开一天序幕的各种声音。上班族、学生们, 在刺眼的晨光中流向同一个方向。我坐在秋千上,目送过往的人群。于是,我愈 发感觉到,自己是被这世间遗弃的存在。寂寥的感受让我想哭。不管怎么思索, 对于自己的今后,我一点想法也浮现不出来。 我朝着大井町车站的方向往前走。花了二十分钟走到了车站,可是,我一点 想搭电车去上学的心情也没有。于是我过了桥,步上缓缓的坡道,来到“兰布露” 的店前。 口袋里一毛钱也没有。 “怎么啦?脸色那么苍白。” 洋子担心地问我。 “我离家出走了。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我连喝杯咖啡的钱也没有。” 幸好是开店前,所以没有客人。 “好啊,我借你。如果没有地方睡的话,就到我那里过夜好了。” 听了这句话后,我松了一口气。比起爱情实现了的喜悦,今晚有个地方可以 窝的那份安心感是重要多了。 总算有客人进来了。店里开始播放音乐,可是我的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在洋子家过夜的话,当然有可能会和她发生些什么吧?这么一想,我便通体发热, 心脏跳动的声音激烈地钻进我的耳里。 一直到傍晚六点,我只吃了两片吐司,喝了几杯咖啡,硬是撑着。然后,我 在响亮的乐声中打盹。 回家的路上,洋子对我说: “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吃烤肉!” 说着,她便把我带到烤肉店,点了腰条肉、牛肝、韩国泡菜等等,把我喂得 饱饱的。 “我家可是烂公寓里的小房间喔,你不介意吧?” 洋子的眼里,第一次闪过女人敞开心扉的害羞神情。 “只要能裹在被窝里睡一觉就够了。” “我呀,也是高中一毕业就被赶出家门的,所以你的心情我很理解。” 洋子是被赶出家门到了东京后去当娼妇的吗?她在哪里工作呢?我们坐在大 井町车站附近的长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我默默不语。气氛笼罩在一片尴尬的沉 默中。 洋子握住我的手,然后面向我,靠近我的脸。就在我们两人的唇快碰触到时, 途中刚买的苹果从洋子膝上的纸袋滑落了一个,滚到堤防下。正好一列电车通过, 在电车灯光的照射下,苹果像颗黄金球似地闪闪发光。 洋子看了,发出美丽的笑声,唐突地问我:“礼三,你家在哪里呀?” 我一下子没会意到她的意思,正准备老实地指向自家的方向,才想到我已经 不回那个家了,于是,我指了指可能是洋子家方向的天空说: “在这里。” 于是洋子又笑了。 “答对了!” 说完后我们便站起身。 我们俩互搂着腰,漫步在堤防小径上。左侧的堤防下,开往东京方向的电车 空荡荡的,车内灯火通明,列车急速地奔驰而去。 我掏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断绝书,朝着堤防下奔驰的电车红色的尾灯掷了出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