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在洋子身上,像具漂荡在浪里的浮尸。气力、魂魄全虚脱了。忘记过了多 久,我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随着洋子深深的呼吸,我的身子跟着浮沉。两个 人的胸与胸之间,涔涔的汗水发出像水泡迸裂的声音。洋子的鼻息透着海的味道。 我的耳边传来大哥的声音。 “女人啊,可棒了!既温柔又体贴……就像在梦境一样,让我忘记一切的一 切……女人会给我幸福的感觉。” 大哥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半梦半醒,长久以来的向往终于到手了。整个人沉 浸在恍惚之中。 突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有男人从外面猛烈地边摇门,边用生气的口吻叫喊。 我猛然地回过神。 洋子推开我,一跃而起。 “我就来了,你等一下喔。” 她朝着门外说道。然后小声地对我说: “是我男朋友。我会马上打发他回去的。你从窗口逃出去,在外面等着喔! 要是他走了,我会把房里的灯全打开当作暗号,你看到了就回来喔!” 洋子边说边慌张地套上睡衣,再次朝门外故意用慢条斯理的口气说: “就来开了,你再稍等一下嘛。我正忙着呢。” 我快速地穿上衣服,抓起鞋子从窗口跳了出去。 洋子的房间在一楼,窗户下面是兼晾衣场的小庭院。我在那里穿鞋子的时候, 听到洋子迎接那男人的声音。但是,我故意岔开注意力,不想让自己听见。 在那男人离开之前,我一直坐在堤防上,发呆地望着在下面奔驰的京滨东北 线列车。 “把鞋子拿进来喔,被偷走了可不好!”我想到刚到洋子的公寓时,她这么 对我说,原来是别有用意的啊。 我对洋子有男朋友的事,竟然一丝怒气也没有。我想,自己对女人还没有嫉 妒的本事。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我从远方看见洋子的房间灯火通明,而窗帘也敞开着。 那是男子离去的暗号。 我从正门进入公寓,手上拎着鞋回到洋子的房间。 “对不起喔,一定很冷吧?” “你是他的情妇吗?” “算不上,要是情妇的话,至少要让我住到更好一点的地方啰!” “说的也是,他是谁呀?” “是个牙医,我的老朋友。” “他常常来啰?” “偶尔啦,即使来了也很快就走的。因为他有家室。” “那,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是啊,你好好睡,不好意思,吓了你一跳。” 洋子温柔地罩上来,用那张也许刚和其他男人亲吻过的唇按住我。那奇妙的 滑溜触感煽起我的情欲。而洋子的背后,仿佛有无数的男影摇曳着。 “洋子……” 我喊了洋子一声。 “你是我的吗?” 洋子用双手捂住脸,说道: “是啊,我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那可能是个谎言吧?若是谎言的话,那我就让它变成真的。我突然摇身一变 成了男子汉,有点粗暴地进攻洋子的身体。 日式衣柜的金属合叶咯吱咯吱地作响。女人用濒死般的声音哭泣,宛如虾一 样仰面弹起。 然而,映入我的眼帘的,却是为了方便随时应付牙医到来,摆在枕边报纸上 排列整齐的我的篮球鞋。 就这样浑沌地过了两个礼拜。这段既怠惰又甘美的时光,是我有生以来第一 次得到的休息。结果,我还是没去参加毕业典礼。 “我和他分手了。我们一起住好不好?我想为你付出一切,我想让你上大学。 我不希望结婚,当姐弟就好。好不好?让我当你的姐姐。” 洋子的话的确很吸引人,但是我没答应。 “我想,我还是应该一个人闯闯看的。” “你是说,你不喜欢和我一起住了?”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我怕再这样下去的话,只会愈来愈堕落。” “难道我是那种会使你堕落的女人吗?” 我是这么觉得。因为洋子对我太温柔了。 洋子曾是娼妇的流言,像是根卡在喉咙的鱼刺,我一直无法释怀。我并没有 向她求证事实真相,只是在心底深处对洋子抱着些微的疑虑。但我又对自己那样 的态度感到厌恶。然而我没有勇气去探究真相。我没对洋子解释任何理由便离开 了她的公寓。 没有任何目的地。于是,我开始找供食宿的工作。我在神田一带四处闲逛。 面店、干洗店之类的工作都试着找过了,就是没有一家店那么巧贴出招聘广告的。 在汤岛天神的坡下,有一家卖木炭的,正在征求打工人手。我想,手脚一定要快, 于是便一口气地冲进那家叫做佐藤薪炭店的店里。 和老板面谈过后,马上就被录用了。供三餐食宿,一个月三千元的薪水。而 我的床是上下铺的上层。 隔天一早马上开始工作。 早晨六点起床,早餐是酱汤和纳豆①,或是生鸡蛋。早餐之后,马上得切割 木炭。用电锯将木炭切割成适当的长度。炭粉飞舞。把锯好的木炭装进草包后, 然后送货。一般的家庭、学校、公司以及神社寺庙的话,必须在早上送达。老板 用轻型的三轮货车送货,而不会开车的我,则是以脚踏车代步。量多的时候,就 把货堆到拖车上,用脚踏车拉。无法用脚踏车拉的时候,就用手拉。汤岛附近有 许多坡道,在坡道上拉载满木炭的拖车是相当费劲的,要像蚂蚁走路的方式前进。 上坡时,若是想一口气爬上去,性子一急的话,拖车很容易反向下滑滚落。所以 必须呈Z 字形,有耐心地往上爬才行。 ---------- ①大豆的发酵制品。 午餐通常是猪排饭或是鸡肉饭之类从饭馆外叫的快餐。午饭休息片刻之后, 便开始制作煤球。首先拿水将炭屑固定,然后,用一种前端附着圆形模子的铁夹, 一张一合地将炭屑夹成形,便成了煤球。接下来,就是下午的送货时间了。将做 生意用的长炭送到神田的日本料理店和卖鳗鱼饭的餐厅,以及车站下的串烧店。 送完货后,再锯一回木炭,直到晚上七点,一天的工作才告结束。到澡堂洗澡时, 鼻子一擤,两手全是乌黑的鼻水,黑得吓人。 吃过晚饭,早已筋疲力尽了。爬上床铺后,我总是睡得不省人事。 送货并不只局限在神田一带,最远得送到龟户或锦糸町附近。 有一回,我用脚踏车载了满满一车的煤球,正准备送到锦糸町的时候,由于 货大重了,脚踏车的把手难以控制。正当我摇摇晃晃地踩着脚踏车前进时,右边 是大水沟,就在前方每日新闻社附近一不小心让车轮给滑进都电的路面铁轨里了。 惨了!我心想。我拼命地想脱离铁轨,可是货太重了,根本骑不出来。更糟糕的 是,电车正从后方驶来,当当地打铃催我离开轨道。我慌了,愈慌车轮就愈牢固 地陷在轨道上。电车已经逼得很近了,陷在轨沟内的脚踏车根本出不来。最后, 终于连车带人向左倾翻了。纸袋破了,煤球滚了一地。日正当中,大水沟旁的石 板上,远远地散落着无数的煤球。 电车停了,街上的人、车全停了下来。大家同时将目光朝向我。那一瞬间, 仿佛地球停止了运转。我在那一刻静寂之中,驼着背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捡拾 满地的煤球。 然后,在场的民众也开始捡煤球。可能是因为这东西掉在路上,对来往车辆 的通行会造成困扰,所以大家才帮我的吧?然而,每个人都默默地,不在乎弄脏 了手,也没有人对我抱怨。 把货送完后,我去了锦糸町的公园,躺在草地上。湛蓝的天空下,年轻的女 孩们正兴高采烈地打着排球。热闹的声音,听起来宛如从天而降的乐声。听着听 着,我打了个盹。五点一到,成功工厂打了报时钟后,我才醒了过来。 要从这世上得到一天三餐的温饱,是一件多么不简单的事啊。仅是为了求个 栖身之地,人类非得出卖多少的良心、骄傲和魂魄不可呢?我一想到今后还不晓 得要受多少屈辱,就茫然不知所措。 这些年。大哥到底是如何养活我们一家的?他总是一觉睡到中午,我完全没 有大哥勤勉工作的印象。看起来,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借钱的动作而已。像大哥 那样,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竟能够提供一家七口安顿的场所和粗饱的饮食。在 我看来,他一定是施了什么魔法吧?现在,我光是要养活自己,就得如此奋斗努 力,如此叫苦连天,而大哥是不是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叫苦连天呢? 礼拜天是隔周休假的。休假的前一天,从澡堂回来,匆匆吃过晚餐后,我便 去大井町的“兰布露”尽情地听音乐,一直待到打烊。然后去洋子那里过夜。在 她的公寓,我让洋子的声音扬到几乎要吵醒整栋公寓的人。而那也正是我内心的 呐喊。 “喂,中西,你的电话。” 十一月三日,礼拜天早上,我接了个电话,很意外的居然是大哥打来的。 “你好像过得不错嘛。怎么样,今天可以休假吗?” 把我赶出家门、半年多前的那桩断绝关系事件,像没发生过似的,大哥的口 气轻松愉快。 “可能没办法喔,怎么了?” “要不要去神宫看球赛?立教对庆应。那可是长岛最后的一战喔。一起去嘛。” 秋季的六大学棒球赛啊?我想去看,而且,我也想见大哥。 那天并非休假日,所以我向老板撒了谎,说是母亲病了,才得以休假。我匆 忙地赶往相约的地方。 一到神宫球场的正面,便看到大哥身着适合观赏球赛的深蓝色运动服,在那 里等我。大哥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浮现出怡然的笑容。 “走吧,到立教的啦啦队席去!” 这句话,使得我们俩没见面的漫长的八个月突然消失了。 由身着学生服的啦啦队员所高举的大校旗随秋风飘扬。我抬头凝望那面深紫 色底、白色十字的校旗,深深地觉得自己真的很向往这面旗子的学校。那正是从 小对大哥怀抱的憧憬。 “我承诺过的,明年一定让你上大学。” 大哥望着球场上球员练习的情景,轻描淡写地说。 “咦,真的吗?那断绝兄弟关系的事呢?” “喔,那个啊?不过是给美津子做做面子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我说原 谅你,那一切就没事了。” “那,我可以回家啰?” “那当然,不过,有一个条件。” “尽管说,只要能让我上大学的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等一下再说好了。你看!是长岛,不知道能不 能打出破记录的第八支全垒打?” 长岛来到啦啦队席前,向大家招手。学生们全站起来为他加油。我当然也站 了起来。 我叹了口交杂着喜悦与安心的气,望了望天空。神宫球场的天空万里无云, 阳光普照。 大哥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挺起胸膛高唱后援歌《Saint Paul Will Shine Tonight》 以及校歌《芙蓉高岭》。 那天,长岛顺利地在第二次上场打击时,创造了第八支全垒打的大学新记录。 长岛击出的球,简直像支箭似地笔直飞向左外场。结果,立教以四比零赢了这场 球赛,同时也成为联盟的优胜队伍。比赛结束后,长岛越过围栏来到三垒侧的啦 啦队席和每个人握手。长岛哭了。 “要念的话,还是要念立教。你应该也这么想吧!可别落榜喔。” “没问题的,立敦啊,就算我闭着眼睛考也上得了!” “不赖嘛。” 我们通过黄昏时分的神宫森林,朝代代木的方向前进。一边走,大哥一边不 停地抽着烟。他上下地抽动右肩,像在思考什么似的。 “我说的条件呢……”大哥终于开口了,“坦白说,我准备在代代木开餐厅。 我把人家倒闭的餐厅连厨子一起买了下来。” “什么餐厅?” “是西餐厅啦。” “在哪里?” “就在车水马龙的明治大道上呀。要我下个评语的话,我觉得那家餐厅以前 的做法太差了。我有个点子。就是因为店面在那个地方,所以不能光是呆呆地等 待客人上门,必须要主动去招揽生意,尽量去拉客人,而且还要有外送服务。所 以,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做什么呢?” “点菜和外送。” “咦?外送?” “比起送黑不溜丢的木炭、煤球要好多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啦……” 穿过明治大道中央线的护墙,稍往新宿的方向一走,店面就坐落在其右侧。 是位于一栋两层楼建筑的一楼。前面是明治大道,行人的往来非常稀少。 大哥开了锁,进到店里。 大约有三十坪大。有开放式厨房的设备,以及四人座的餐桌八张。里边较高 的地方是榻榻米坐席,上面放着两张矮桌。果然是被卖掉的店,装潢早已褪色, 被油烟熏得脏兮兮的,根本称不上是餐厅。呃,充其量只能叫做食堂吧? “怎么样,想不想做做看啊?” “哪,大学怎么办?” “从这里开始嘛。在明年春天以前让工作走上轨道,你就可以边上学边经营 店里的生意了,不是吗?到时候就全看你的本事啰!” 虽然我的脑子一团乱,思绪尚未理清,但是不管怎么说,比起在别人家搬木 炭,在自己的店里为客人外送是要好多了,而且又可以上大学。 “那就试试看好了。” “对嘛!反正我也不打算当一辈子的餐厅老板啦,将来我准备把这个店交给 你。所以,这可是你的店喔。是自己的店的话,不管是要外送还是要做什么,不 都很能来劲的吗?” “嗯,我做,我试试看。” “好,就这么说定了。那,快点,为了祝福前途,我们去花园神社逛逛吧!” 大哥朝天上啪啪地拍了两下手,笑了。 “什么?花园神社?” “青线啦,去买女人啦。” 新宿的花园神社有一处青线地带①,木造两层楼的房子数十户,密密麻麻地 排列着。每一家都弄成酒馆似的模样,但那并不是酒吧。整条街昏昏暗暗的,只 有零星的红灯、青灯在店前闪烁。穿着花哨庸俗的女人三三两两站在店门前,双 手又在胸前,抽着烟,等待客人上门。 ---------- ①未取得许可而经营卖春生意的区域。 “卖春防制法制定了,所以女人们大多被辞掉不干了。以前才不是这样呢, 反正,在红灯区消失之前,我一定要带你来玩玩。”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这种法律施行前的营生,看起来挺落寞的。 “小子,要不要进来玩玩啊?” “你看、你看,那边来了个学生吔!” 招揽客人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们来回晃了几趟,物色女人。不过,每条巷子都差不多。我已经搞不清楚 自己身在何处了。 “怎么样,决定好了没?要求太高的话,那可没完没了喔。反正娼妇就是娼 妇嘛,我已经选好了,再见啦!你也好好玩玩啊!” 大哥把钱塞到我手里后,便熟练地消失在其中一家店里。迎接大哥的妖媚女 声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