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浅草 是因为大哥对我说“一起住吧!”我才燃起那个念头的吗?真的是那样吗? 或者,不是那样。会不会是一开始,在我的内心里就有想和真子分手的想法?而 正巧大哥给了我鼓动的一句话。 第一节 “哇,是裕次郎啊!” 出了餐厅,进到大厅后,真子兴奋地说道。 饭店一楼大厅的左侧有座酒吧。石原裕次郎①正坐在高脚椅上,右肘搭在吧 台,边喝酒边望着整座大厅。酒保站着的吧台里,灯光绚丽,加上有许多的酒瓶 和酒杯所反射出的光芒,使得石原裕次郎就像是置身于聚光灯下的舞台一样。 ---------- ①石原裕次或(1934——1987)能歌善演,为活跃于日本昭和时代之巨星。 “去跟他要签名吧!” 真子一双眼睛看得出神。 “拜托,多丢脸啊,回房里去吧!” “再多待一会儿嘛,风挺舒服的。” 海风吹进大厅,捎来夏天将尽的信息。我于是依了真子,和她在大厅喝咖啡。 在大厅的每个人都意识到石原裕次郎的存在,可是,却没有人有勇气靠近他, 只是在远处围观这位巨星。 今天下午抵达这家下田东急饭店时,正门玄关处立着一张写着“欢迎石原裕 次郎先生一行”的牌子。我连问都没问,柜台的服务员就兴奋地告诉我:“因为 要进行《太平洋孤儿》的外景拍摄,所以石原裕次郎现在长期下榻在本饭店。” 其实听他这么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愉快的,毕竟,他很受年轻一代的欢迎。 我虽然看过他主演的电影,不过见到本人还是头一遭。他的帅气,简直就是 直接从电影中跳出来一样,一举一动全是戏。我心想,这世上果然有如此令人着 迷的男人啊!我用眺望美丽风景般的心情欣赏着石原裕次郎。 “阿礼,你后不后悔?” 真子一面用汤匙搅拌咖啡,一面看着我。 “什么?” 我装糊涂。 “和我结婚的事啊。” ‘那你呢?你是不是后悔,要是嫁给像裕次郎那样的男人就好了?“ “神经啦!我好幸福喔,幸福到我都觉得可怕。” “我也是!我幸福得想捏捏自己的脸颊呢!” “哎呀!胡言乱语的!” 一身白色丝质连衫裙打扮的真子,把头扭向一旁。她细致却线条分明的下巴 显得很美。 我看着她的侧脸,自言自语: “真的嘛,连我也能结婚,甚至来新婚旅行,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五年前,代代木的“富士屋”倒闭了之后,我便因为付不起学费而被迫放弃 好不容易才考取的立教大学的学籍。然后,和岩谷洋子分手。后来,我到御茶水 车站前的香颂咖啡厅“JIRO”当服务生。从早到晚,我边端咖啡,边听香颂歌曲, 于是迷上了这种法国的流行歌曲。同时,我才知道原来香颂也有日译的歌词。虽 然我在大学入学后不到半年便被迫退学,但是,我心想,至少语言方面应该要多 学一点,于是,除了服务生的工作之外,我还兼差家教,赚取到法语中心学法文 的学费。我凭着学来的一点法文,便大胆地尝试翻译香领的歌词,结果博得好评。 刚开始,有一些年轻的歌手以一首曲子五百元的价格请我翻译。在“JIRO”的时 薪是二十三元,一整个月拼命工作,连加班费算一算,收入不过在七千元左右。 因此,这五百元的价值很大。终于,连芦野宏、深绿夏代等有名的歌手也来请我 翻译,于是翻译费便涨至一千元。我忙得几乎没有时间睡觉,也没必要再当服务 生了。告别了五反田肮脏的三帖房,我搬到位于九段、三业林立的地区①,一家 叫“松之家”的艺妓户二楼。我一个月翻译十到二十首歌词,多的时候,曾经在 一个月内翻译了七十首之多。收入持续增加,没多久就有存款了。我的内心渐渐 涌起只要一有钱便要再进大学的想法。于是,我在昭和三十六年春天,再次考进 立教大学文学院,再次入学。 ---------- ①指餐饮业、艺妓户、茶室三种行业兴盛的区域。 那时候,我的翻译费已经涨到两千元一首。每当我上课快迟到了,便从池袋 车站搭出租车去学校。而午饭也不在学生餐厅吃,总是在车站前的西餐厅用餐。 如此奢侈的事,我全办到了。当我即将升上大三的那年,立教大学正好新设了法 文系,长久以来憧憬着法国的我,被法文系的教授阵容深深地吸引了,于是我便 转至法文系就读。 和真子认识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当时真子一面当模特儿,一面在深绿夏代的 香颂教室学唱香颂歌曲。身为浅草木匠家女儿的真子,有着庶民百姓豪爽的气质, 以及模特儿特有的优雅身材。我对她深深地着迷,不久便陷入情网。 有一天,我到了位于青山高树町深绿夏代的香颂教室,才知道真子发生车祸 受伤,所以缺席了。我马上问了老师她的住址,然后棒了一大束花到位于浅草的 真子家去探望她。 真子的左脚上了绷带,不过,看起来并不太严重。因为我和她还算不上是朋 友,所以我的行动把真子吓了一跳。但是,我的心意似乎是传达到了。 从那次之后,过了半年,真子接受了我的求婚。 而昨天,我们刚在立教大学的教堂举行完婚礼。晚上则办了场会费制的结婚 派对。有许多香颂界的年轻歌手前来祝贺我们。但是,不要说是半身不遂的母亲, 我连大哥、大姐也没有邀请。 “哎呀,裕次郎正在叫我们呢!” 真子说。 往吧台一看,石原裕次郎将食指朝上,像洋人那样地对我们做出“过来吧、 过来吧”的手势。 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做出“是我吗?”的手势回问他。他点了点头。巨星正 在叫我们。我俩彼此对望,犹豫不决。我们怀着兴奋与紧张的心清慢慢走近他。 “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腼腆地打了个笨拙的招呼。 “坐啊!” 他轻拍身旁的座椅。 我们毕恭毕敬地坐上高脚椅。 石原裕次郎指着一位五十开外的绅士向我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常务董事, 中井先生。”中井先生一直笑眯眯的,看起来是个红脸的好人。 “刚刚啊,我和中井觉得很无聊,于是对在大厅里闲逛的新婚夫妇品头论足 了一番。你们是新婚夫妇吧?” “是的。” “那合格啦!对了,你们是新婚夫妇的第一名。为了庆祝,来杯啤酒吧!” 眼前的巨星,为我这个一脸不知所措的人斟满一杯啤酒。 “干杯!” 他咕噜地灌了一口啤酒。石原裕次郎的脸庞被阳光晒得黝黑匀称。颈上的金 色锁链闪闪发光。白色T 恤的胸前,画着一艘游艇。裹在蓝色棉质裤下的双腿很 长,同样坐在高脚椅上,我的脚是悬在半空,而他的双脚却踩在地面上还绰绰有 余。赤脚上套着帆船鞋。与那一身轻便的打扮很不相称的是,右手腕上那只沉甸 甸的金表。咦?他的手表是戴在右手的啊! “对了,你几岁?” “刚满二十五岁。” “小我四岁啊,那新娘子呢?” “二十三岁。”真子说。 “你靠什么吃饭的啊?” “我翻译香颂的歌词。” “什么?香颂?呃,枯叶呀——那个吗?” “嗯!” “你翻译那些歌词足以维生吗?” “嗯,还过得去。” “真的吗?你该不会是很穷困吧?千万别让这么可爱的老婆受委屈喔!太太, 你先生没问题吧?” 裕次郎越过我,朝真子问道。 “因为他还是大学生,所以……”接着,真子挤出一个微笑面向我说道, “将来可是充满希望的喔,对不对,阿礼?可能是大学教授或是翻译家呢!”再 怎么说,那只不过是个愿望,而不是什么有凭有据的事。因而,我无从回答起。 “嗯!” 我含糊地点点头。 “你是学生啊?” “嗯,我比别人晚四年才入学的,现在念大三。” 对于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当学生一事,我觉得挺难为情的。 “算是在学结婚的苦学生啊?唉,我突然开始担心了。” 巨星又灌了一口啤酒。 “因为勉强还过得去,所以才结婚的。” 我故意不悦地回答,不过,他一点儿也不介意。 “翻译歌词的工作别做了,别做了。把香颂翻译成日文,一点意思也没有。 为什么不写写日本歌呢?写流行歌啊!” “流行歌?” “是啊!你是日本人吧,不写日本歌要写什么啊?你写写看像我所唱的那种 歌嘛!不过,唱歌的人倒是常记不得自己的歌词。‘在刺槐花下,那女孩悄悄拭 去泪水,红色的手帕啊!……’接下来怎么唱啊?” 裕次郎笑了,而我则陷入沉默,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写歌之类的事。我对自己 翻译香颂歌词的工作感到骄傲,而且,每晚在客满的“银巴里”,都会有年轻的 歌手演唱我翻译的香颂歌曲。我对这一切感到满足,甚至对未来怀抱梦想。而那 个梦想是,写一些和日本歌的词稍微不同的、更富艺术性与诗意的东西。 “如果写了满意的作品就送过来吧!虽然我不会马上唱它,但是我会帮你推 荐给唱片公司的,是不是啊,董事?” 中井董事听了裕次郎的话后说: “嗯,当然了,请你到石原工作室来找我。” 然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好,就这么说定了。再喝一杯吧!” 巨星又为我斟满啤酒。 “加油!写出可以让我唱的歌。这么一来,就是一流的作词家了。” 裕次郎说道,露出在电影《疯狂果实》里夏久的笑容。 “外景拍到什么时候呢?” “在夏威夷拍的外景大致已经完成了,这回是来这附近的海边补拍一些镜头 的。这是石原工作室的第一部电影,我可是下了很大的赌注的,你一定要看喔!” “嗯,我一定去看。” 石原裕次郎伸出右手,我握了它。那是一只又软又大又温暖的手。 “再见了,加油喔!” 巨星潇洒地挥挥左手示意,并微微一笑。 我和真子在伊豆下田度过了四天三夜简单而愉快的新婚旅行。带着那股和石 原裕次郎偶遇的兴奋,我们回到浅草。 我们的新居是那户位于浅草千束三丁目的独栋屋,真子从小到大住的家。真 子的父母为了我们俩,把房子空出来,搬到乡间去了。 对于在中国牡丹江出生的我而言,在日本并没有故乡。连勉强算是原籍地的 小樽,也因为大哥买鲱鱼失败的事而丧失了。所以,对于真子“那就住在浅草我 家好了”的提案,我打从心底欢喜。通过真子,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在浅草这片 土地落地生根。从江户时代①起,浅草就是庶民百姓聚集的热闹地区。从家里一 直往前走,紧邻的街就是吉原②,虽然花柳巷已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但是不久 以前仍有红灯区的存在。现在则是因土耳其澡堂街而繁盛。这一带虽然混杂,却 充满了日本庶民文化强烈的气息。我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新的故乡去爱惜,也希 望受到这片土地的疼爱。 ---------- ①1603—1867年。 ②京都台东区浅草北部,为江户时代妓院集中之花街柳巷。 才过完年,就接到大姐的电话。 “大哥的工作很不顺利,好像又要搬家了。” “这回要搬到哪里?” “好像是西武沿线的关町附近。” 大姐在我离家之后结了婚,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五年来,我虽然只和 大姐联络,不过,从她的谈话中,我知道大哥的生活好像一直过得不太好,家一 搬再搬。搬家的次数大概和公司倒闭的次数一样多吧? “能不能把妈交给你照顾啊?当然,可能的话,我是很想照顾妈的,可是怎 么说我都是人家的媳妇嘛……” 大姐急忙地吐了口气。 “我才刚结婚呀。” “也对啦……但是,你应该也觉得妈很可怜吧?” “话是没错,我考虑看看啦。” 挂了电话后,我对真子的豪爽性格怀着希望,问她:“真子,有件事很难启 齿,我希望把妈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真子的回答比我料想中的还爽快。 “好啊,就让妈住在里间的八帖房好了。浅草是个好地方,妈一定会喜欢的。” “妈她半身不遂,得费心照顾的喔。” “那没问题啦!即使是终年躺在病床上,我也能照顾的。” 真子一点勉强的样子也没有。 在和真子深谈了几次、确定了她的意思之后,我才回电话给大姐。第二天, 大姐来了电话说:“大嫂也同意了,所以一个礼拜后我会坐出租车带妈过去。” 为了迎接母亲,我们开始将日式家中的十帖房和八帖房两个房间,以及厨房、 厕所重新布置。 节分那天,浅草观音的撒豆仪式①结束后,黄昏的街上正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格子门咯啦咯啦地开了,事先一声通知也没有,“有人在吗?”是大哥来了。 ---------- ①每年立春前日称之为节分。据说于节分之夜,在家中撒豆可驱恶招福。原 为中国的传统习俗,后传至日本。 这回和大哥见面,是自餐厅“富士屋”倒闭以来的第一次。 站在玄关的大哥,四处张望家中的一切。 “进来吧!”即使我这样请他,他还是说:“不了,在这里就好。”他也无 意将大衣脱下。 五年不见的大哥,身着灰色的薄绢大衣,衣冠楚楚的模样,一点儿也看不出 有景气差的样子。将近四十岁的大哥,头上已杂生了些许白发。他压抑着即将爆 发的怒气,脸色铁青地瞪视着我。 “这是我太太真子。” 我向大哥介绍正跪坐在玄关的真子。他不屑地瞄了一眼问道: “什么时候结婚的?” “去年夏天。” “喔?那,大学怎么样了?” “升上去是大四。” “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一看到你的脸,我就心烦气躁。” 大哥说完,点了根烟。 “你在生什么气啊?” “喂,礼三,听说你要接妈过来一起住是吧?” “嗯” “我就是来告诉你,你简直是多管闲事!” “大嫂不是答应了吗?” “那是因为美津子当时太累了。你这个当弟弟的,根本不应该做出这种让大 哥没面子的事!” “我只是觉得一直让大哥照顾妈,很不好意思嘛。” “那是你的想法大肤浅了,不要一有饭吃了就说大话啊!” “知道了,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我现在经营建设公司,在涉谷盖钢筋水泥大楼,可是让你这等家伙看扁不 得的!” 他口气急促,瞪着我说道。 大哥将烟蒂丢在玄关的水泥地上,然后用鞋尖踩熄。这使我回想起当年在增 毛海边的光景。当大哥得知没有鲱鱼进网时,他气冲冲地将烟蒂丢到蓍别的沙滩 上,然后用鞋尖奋力地踩熄。从那件事之后,十七年都过去了,而大哥焦躁的神 情,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大哥背过身拉开格子门后,回头给了我最后一击: “听到没?啊?你可别忘了,中西家的长子是我!” 他说完这句带刺的话后,扬长而去。 天色已暗,果然是庶民聚集的街巷,到处听得见人们大声喊着撒豆口令的声 音。我也很想大叫:“鬼出去!”① ---------- ①撒豆时所喊的口令:“福送来,鬼出去!” 大哥他不行的。要是把母亲交给大哥照顾的话,母亲迟早会在颠沛迁徙中赔 掉老命的。我绝对不能让母亲在不幸中离世。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抱着吉他唱些不成调的曲子。 “阿礼,你在干吗?” 真子不解地看我。 “我在写歌啊。” “你,你该不会是想拿去石原裕次郎那里吧?” “我是打算拿去啊。” “阿礼,你把他的话当真啊?那是玩笑话啦,明星都是那样说话的。你把他 的话当真,贸然地拿去的话,可是会被笑话的喔!” “我要赌赌看,写日本歌如果一炮而红的话,就有版税可拿了,不是吗?” “事情有那么容易吗?” 果然如真子所说的。我将写歌的时间定在早餐前,然而,一旦开始下笔,却 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尽是浮现一些雨、泪、港、夜雾、离别……之类早就被用 烂的词汇。我所想到的歌曲主题、措词、舞台、修饰,全是过去就有的东西。我 压根儿就是没有才华。不是技巧上的问题,而是想象力上一点新意也没有,而旋 律也显得平凡无趣。我对自己的毫无才华感到沮丧。 不过,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摸索,我终于完成了一首词曲创作,曲名叫做 《雨中泪》。是首比很节奏①,带点拉丁味道的曲子。虽然自己认为应该可以再 修正得更好一点的,但是那已是我的能力极限了。 淋湿在泪和雨中 哭泣分手的两人 拂袖离去的你 消失在雨夜大道 ---------- ①1930年—1950年流行于法国之西印度群岛的民族乐风。 我以吉他自弹自唱,将这首歌录在录音带。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鼓起勇气, 去了位于虎之门的石原工作室。 很幸运的,中井董事正好在,他还记得我。他把其他人也叫过来一起听我的 作品。不过,我的作品似乎不怎么样。 “别着急,请你耐心等待。到时候再通知你好消息。” 他虽然这么对我说,但是在我听来,那不过只是一句社交辞令罢了。 回家的路上,我懊悔着自己的失败。真是不该来的!说不定现在大家正在笑 我,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么一想,我冒了一身冷汗,步伐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