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七月九日、十日是浅草寺的四万六千日。据说,这两天到寺里参拜的话,功 德可以抵过四万六千次的参拜。寺内有卖酸桨木的摊贩①,而街上也有卖盆栽的 摊贩。整个浅草地区热闹非凡。 ---------- ①每逢7 月9 、10日,在浅草寺内有贩卖酸桨木盆栽的惯例。 我和真子也到浅草寺参拜。据说将香炉内的吹烟拂向身体,便可以保佑该部 位的健康,我们也在全身拍满了吹烟之后才回家。 真子一穿上浴衣,光脚套上木屐后,果然有本地人的味道。她的脸上浮现出 如鱼得水、生气勃勃的表情。真子蓄着一头巴黎风格的短发,腿长的她走起路来 摇曳生姿,一股庶民百姓女子的魁力显露无遗。和真子在一起的我,突然也变成 了本地人。穿着浴衣,走在拥挤的寺内和摊贩街上,令我雀跃不已。 我们位于千束三丁目的家门前也摆了卖盆栽的摊贩。景气繁盛的叫卖声不曾 间断。我一面望着街上不买盆栽也不看盆栽、只是步伐散漫却乐在其中的人群, 一面持着扇子朝悬吊在屋檐下一动也不动的红色风铃扇风。突然,摆在窗边办公 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是宝丽金唱片公司的制作人,我叫藤原。是女人的声音。 “我是想请您为我们写歌,所以拨了这通电话…… 虽然我所翻译的香颂歌曲有些被灌制成唱片,但是接到唱片公司直接的写词 邀请倒是第一次。也因此,我相当紧张。 “听您的声音,应该还很年轻嘛。” “嗯,是的。” “你知道菅原洋一这位歌手吗?” “不知道。” “他以前是唱探戈的歌手,歌声很棒的。不过,就是卖得不好。所以想麻烦 您来翻译一首曲子,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可是,我没有自信。” “不要紧的,我是因为看了您翻译的香颂歌词,才决定拜托您的。所以,您 只要抱着平常心写就行了。” 就在这样的怂恿下,我决定去和这位叫做藤原庆子的制作人见面。 我去了位在涉谷大桥的宝丽金唱片公司和她见面。 文艺部的办公室杂乱而充满生气。 藤原是位笑容可掬、肤色白皙、圆脸、声音甜美的漂亮女性。虽然她看起来 办事能力很强,却是个不摆架子、平易可亲的人。 菅原洋一所属公司的年轻董事长,和我年龄相当的小泽也在场。 “这可是菅原最后的机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捧红他。连他本人都说啊, 要是再红不起来的话,就回乡下当幼稚园老师弹风琴。” 小泽口快却又结巴地说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 这是首叫做《I Realy Don ‘t Want to Know》的乡村歌曲。原词的内容是: “就算你在和我邂逅之前,和许多人相爱过,我也不想追问。只要现在拥有你的 爱,我就心满意足。” “洋一先生也说了,就算赌这首歌赌输了,他也无悔。” 藤原制作人说道,小泽董事长点点头。 我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会找上像我这种新人来打这场背水之战,不过,我 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一回到家,我马上抱起吉他边弹边唱看看。慵懒的华尔滋调,感觉不出有什 么新意。虽然有一种难言的温暖,但却很难想象这首歌在全日本流行的情景。 然而,就在我反复弹着这首曲子时,SO—Mi SO Ra—Do So Mi Do —,So Mi — Re Mi Re —Do Ra —,我发现复歌的部分用了半音阶,而主旋律并没有Fa和 Si,也就是所谓“拔四七”的日本音阶曲调。日本歌里,不管是民谣或是演歌, 几乎都是用这种“拔四七”的曲调写成的。这种曲调在日本人听来,是很顺耳舒 服的。也就是说,这首歌在日本走红的可能性很大。这么一想,我接连三四天不 断地以吉他伴奏、试唱,终于唱出这样的词: 我不愿知道你的过去 嗯,可以,还不赖嘛。尤其是“过去”这个词,听起来颇有新鲜感。不知道 这个词以前是否曾在流行歌里出现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买回了全套十二卷的 《歌谣大全集》,一首一首地确认。我翻遍了所有的歌曲,果然没发现“过去” 这个词。大概正因如此,所以听起来格外新鲜吧?总之,我决定将这个词拿来当 作这首歌的核心。不但对得上旋律,而且音调也不嫌怪。 过去的事,又能奈何? 我接着想到这两句词。这就完成了。我有一种仿佛将石头朝黑暗里丢去、铿 锵一声中了标的的感觉。再来,就只剩下找出一些哼起来顺口的词,将前后连贯 起来,便大功告成。我把这首歌命名为《我不愿知道》。 录音当天,虽然制作人、公司董事长都对我写的词感到满意,但是,主角菅 营原洋一却无法接受。 “‘过去’这个词,实在很难唱啦,我的感情无法投入啦!” 他透过麦克风,从隔着双层玻璃的录音室对我们说。 “总之,再唱一次看看。” 藤原制作人说,于是又试了几次。可是,一直唱不出感觉来。 “你—的—过去——” 菅原洋一唱着“过去”这个词,那拗口的感觉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唱 坏的。 “呃,我实在唱不出来啦,过去这个词,大概是因为同是ka行发音①的字, 所以很难唱的,可不可以拿其他字来代替呢?” ---------- ①日语中 ka 行的发音依序为“ka ki ku ke ko”。而“过去”一词的日语 发音为“kak —ko”,同为ka行音。 菅原洋一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抱歉地说道。 “那就奇怪了,ka行并列的词在日文里多得是。更何况也没有音调相反之类 的基本问题,所以应该是可以唱的啊。” 我透过麦克风,理直气壮,不顾一切地对他说。 “可是,难唱的歌也拿它没办法呀!毕竟唱的人是我。” 菅原洋一虽然面带着可亲的笑容,但是说起话来却很犀利。 “唱的人是洋一先生没错,可是写词的人是我。就是因为再没有比‘过去’ 这个词更恰当的字眼,所以我才会用它的。怎能轻易地说换就换?” “那不正是作词人的工作吗?” 我虽然有些心虚,却无法让步。 “我不认为一个作词家可以任意更改他的歌词。我自认为这首曲子填上了最 适当的词。洋一先生,你是歌手吧?既然是歌手的话,即使碰到稍微难唱的歌, 也应该把它唱好才对啊!” 我不服输地应战。 菅原洋一闷闷地离开麦克风,一脸扫兴地走出录音室。看样子,他已经没有 兴致再唱下去了。 整个录音室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小泽董事长坐立不安。 “洋一先生可是在赌这个最后的机会喔,你也体谅他的心情嘛。今晚可不可 以请你再想想其他的好词?” 藤原制作人对我说,然后又下了个结论:“明天再录吧!” 回到家后,我虽然没有心情认真去想,不过还是稍微想了一下。不用说,根 本没有什么好词浮现,全是些派不上用场的字眼。 结果,一个字也没改。隔天就这样进录音室。 “洋一先生,很抱歉,我彻底想了又想,还是认为没有其他字眼可以取代。 拜托你,就按照原来的词唱好吗?” 我恳求道。 “那,只好尽量唱唱看了。” 菅原洋一好像把昨天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一样,流畅地唱完整首曲子,感觉 很好。 效果很棒,所有在录音室的人都露出一脸完成一首好歌的满足表情。我在兴 奋的情绪下,认定这首歌一定会红。 回到家后,我把这份激动转述给真子,然而她却丝毫不领情。真子说,为了 钱而写歌的动机不够单纯。 “你的梦想应该是大学教授或是翻译家的啊。而翻译香颂歌词,不正是为了 要实现梦想才做的吗?我就是被那样的你打动而和你结婚的吔。而你现在却一口 咬住垂在眼前的饵,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太差劲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我也许说过那样的梦想,但,那终究是梦想啊!一旦面对现实问题时,就 另当别论了。我既没有个像样的家,也没有可以依靠的父母兄弟,没有财产。所 以,我只能靠这支笔生存下去。不管是流行歌,还是广播剧本,我只有照单全收 了。”我说。 “流行歌就是俗气嘛。” “我写的歌可一点也不俗气的!” “是吗?” “就算俗气也无妨。我现在靠写歌这个工作,应该可以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 上的位置。所以我充满了干劲。喂,我拜托你,别又在我身边唠唠叨叨了。” “你变了。” “那你希望我的人生怎么样?” “我不想看到为了钱而出卖灵魂的你。” 真子打从心底哀怨地看着我。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无法否认自己完全没有那种意识。可是,我根本不想 去耍弄那些什么出卖灵魂、出卖影子之类的修辞。在我的心底深处,那份对饥饿 的恐惧感一直伴随着心脏的跳动作响着。总之,我想过不愁三餐的日子,那是个 切实的愿望。但是,就算我这么说,对从来没尝过饥饿滋味的真子而言,那是永 远无法理解的事情。 正当全日本沸腾在东京奥运的热潮中时,大哥来了一个电话。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来我这里一趟吧!” 我一头雾水地来到涩谷宇田川町大哥指定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个工地。头 戴安全帽、身着工作服的大哥,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出现。 “你看,壮观吧!今天是灌水泥的日子。就是把水泥灌进嵌了钢筋的板模内 啦。水泥搅拌车一台接一台的,没办法,盖的是三层楼嘛。” 水泥搅拌车一边转动着,一边朝这里驶来。水泥不断地经由输送带灌进板模 内。大批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在嘈杂的机械声中扯着嗓门工作着。 “盖这栋楼是做什么用的?” “将来会变成一家叫做‘烛’的咖啡厅。” “真不简单,能接到这个工作。” “用竞标的方式决定的。很多公司一起进行估价,不过由于我们估的价便宜 了许多,所以就决定由我们来盖了。唉,早知道这会赔本的。” “那不要紧吗?” “当然啦,凭这个工程的信用,才能再拿到下一个工程。如此一来,钱就可 以周转开来了。像我们这种新人行的,不这么做的话,是标不到工程的啦!” 我突然感到一股不安,抬头望了望施工现场。 “礼三,你看了电视上东京奥运的开幕典礼了没?” “看了。” “我也看了,感动得哭了。” 大哥痛苦地吸了口气,不过才一眨眼的工夫,他便又换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 子对我说: “对了,晚上要不要去喝两杯?” 我被大哥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喝两杯?喝酒啊?”我回问。 “喝什么酒啊?我是说,去找女人啦!我呀,现在是空巢啦!” 大哥突然浮现出一脸流氓似的表情。 “你有钱吗?” “有啦,多得是咧。”大哥咚地拍拍胸膛。 “要去哪里?” “银座啊!” “现在还那么早。” “到的时候大概五点,刚刚好啦。” “工地的事呢?” “没关系,有现场监工在啊。” 大哥迅速地卸下安全帽,换上西装,招了部出租车。 “我来教你怎么找银座的女人。” 坐在出租车内,大哥得意洋洋地开讲。 “即使是银座,美女的数量还是有限的啦,但也不可能在两千多家的酒家一 间一间慢慢找嘛。” “话是没错。” “好,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不知道吧?让我来传授你这里的奥秘吧!” 大哥点了一根烟,满足地吸了一口。 “傍晚五点左右,到新桥车站出口附近。于是呢,就会有许多女人从山手线 啦、地铁啦下车来。正经的女人都是在这个时间回家的,而五点左右从车站出来 的女人,都是在银座的酒店上班的啦。那可有趣了,既可以看到那些女人没上妆 的素脸,又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走路的姿态,总之,傍晚五点过后的新桥车站前, 就像是银座女人的选美会场。” “那,接下来呢?” “当然是要评分啦。” “看外表决定吗?” “女人不就是全看外表的吗?” “决定后要怎么办?” “跟在后头。” “哪不成了色狼?” “邂逅啦。那是邂逅嘛。” “嗯,也可以这么讲啦。” “她们大概都会先进美容院,那就没辙了,只好等了。” “还得有耐心啊?” “没什么啦,顶多一个小时吧?抽四五根烟就过去了。” “女人出来后,就变得更加漂亮了。然后再跟踪她。她会走到某栋大楼,爬 上楼梯,进到店里。紧跟在她后面,你也进到店里,一坐定后,就请人把她招呼 过来。” “那,要说吗?说是跟踪她进来的?” “当然啦,那是拍她马屁呀!就说是看到像你这么好的女人,便不自觉地跟 在后头来了。被男人这么一说,没有女人会不高兴的啦!而且又带点浪漫,百发 百中喔。” “你就是靠这招行遍天下的吗?” “是啊。” “那,那个叫做北凉子的女人也一样吗?” “嗯。” 我们在新桥车站前下车。那地方混杂着从山手线、京滨东北线和湘南电车下 车及正准备上车的人群。不过仔细一看,真的就像大哥所说的,出了车站住银座 方向走的女人全是陪酒女郎。 “谁先猎到对象,谁就先离开,不必客气啦。” 大哥说完,塞了些钱给我。 大哥开始认真地对走过眼前的女人一一品评。长得不错,就是身材差了点啦; 或者是踩着高跟鞋,走路却内八,一点也不性感啦等等,任由他批评。 这时候,一位穿着浅粉红色套装、像剧场里伴舞女郎似的妖艳女子,摇着屁 股走了过来。大哥的眼睛一亮。 “就是她了。” 大哥朝着那女人的方向跟了上去,然后转头对我轻轻地摇手,说了声“再见”。 我正想凑上去跟大哥一起走的,结果大哥把我赶走,说:“干这种事是不跟伴的, 要自己上啦!再会。 Good Luck!” 我愣在那里望着大哥的背影,他回头欢喜地给了我一个微笑。 大哥走后,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学大哥那招。不好马上就离开,于是我站在 原地又看了一会儿往来的女人。过了五分钟之后,出现了一位五官清丽、肤色白 皙、瓜子脸的女人。身材姣好,走路的姿势也美得没话说。女人朝这边走来,襟 上的丝巾随风飘扬着。 “就是她了。”我学大哥脱口嘀咕道。然后,便上前跟在女人后面。 女人先在土桥的书店前伫足,又在进口服饰店的橱窗前观望,最后终于进到 挂满酒店招牌的大楼内,搭上电梯。我也慌张地跟进电梯内。 “到几楼?”被女人一问,我刹时慌了手脚。 “呃,和你到同一楼。” 女人怀疑地看着我。不过,她好听的声音和略为丰满的唇,以及一张口便露 出的美丽牙齿,令我感到心满意足。 电梯停在五楼,女人走进一家叫做“海鸥”的店。我也跟在后头进去。那气 氛不像是可以叫做“酒店”的店。昏暗而寒酸,倒像是新宿的酒吧。 “我们店里是不欢迎生客的。” 女人心口不一,恶作剧地笑笑。那张表情已经完全不带警戒之意了。 “你从哪里开始跟踪我的?” “新桥车站。因为你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我便不由自主地跟上来。” 我搬出预先想好的台词。女人两颊泛起绊红。不过,很快地,她便故意换上 一张做生意的脸问我: “要点什么呢?酒水吗?” 由于她的表情转换得太精彩了,我便问她:“你是演员吗?” “是啊,在这里是打工的。”她答道,露出一个微笑。 我是第一个客人。之后陆陆续续进来的几乎都是没打领带、像是从事自由职 业的男人。 “这里是剧团演员们逗留谈天的地方。” “怪不得,店名叫做海鸥。是因为契诃夫①啊?你也是那里的演员吗?” ---------- ①契诃夫(186y—1909)为俄罗斯剧作家及小说家,《海鸥》为其著名剧作 之一。 “是的,不卖座的那种啦!” 女人在吧台内工作着。据她说,她在这里打工的条件是不和客人坐席有任何 接触。另外,店里还有三个女人和一位调酒师。每个人都忙碌着,店虽小,生意 却很兴隆。 听到大家喊她,我于是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真知子。大概二十四五岁吧?虽然 说是个演员,不过大部分是做些洋片的配音工作,偶尔电视台找她去演出,也都 是一些只有两三句台词的角色,真知子说了许多她自己的事。 我一直坐在吧台边,撑到十一点关门后,和她一起离开酒店。我带着真知子 到位在高轮、菅原洋一每天晚上登台演唱的那家饭店的舞厅。录制完《我不愿知 道》这首歌之后,我曾经和大家一起来过这里。后来我自己也来过几回,这里是 我第一次认识的夜总会。 “好棒喔!” 真知子一坐下来,便是一阵惊叹,并且不停地环视四周。 墙上的热带树上,到处盛开着巨大的红花。她似乎很满意这里的异国情调。 舞台上,罗斯印地欧斯乐团正以甜美而感伤的嗓音唱着拉丁歌曲。而长久以此地 为舞台的菅原洋一所演唱的探戈舞曲则是压轴秀。当然,也演唱《我不愿知道》。 乘着菅原洋一的歌声,我和真知子跳了贴面舞。 两个人的呼吸吻合到一起,令人无法相信我们是今天才刚认识的。 回到座位上,菅原洋一所属公司的董事长小泽出现了。 “阿礼,有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赶上你约会的时间,实在很抱歉。” 他连寒暄问候都省掉,开口就直率地说道。 “什么事啊?突然那么郑重。” “菅原他明天有一首非唱不可的歌,是英文歌曲啦,但是因为没有翻译歌词, 所以正急得慌啊!你可不可以在明天早上之前帮忙弄出来呢?” “从现在开始?” “对,你今天的开销全算我的,好不好?帮帮忙嘛。对了,我帮你订这家饭 店的房间,当然,费用也由我出。” 我看了看真知子。 “咦?你是写歌的啊?真想看看,你怎么写的。” 真知子的眼睛因充满好奇心而闪闪发亮,那眼神挑起了我的虚荣心。 “好吧,那就试试看了。” “太好了,资料会送到你房里,写好之后,交给柜台就行了。” 小泽拿走桌上的账单,起身离去。 乐谱和录音机送到我房里后,我便开始着手工作。是首叫做《四壁(Four Walls)》 的华尔滋舞曲。 真知子起初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工作的模样,后来大概是困了,便钻进被窝里 睡着了。 当天色将亮时,我才完成了译词。 房里的角落 到处上了钉 两人的回忆 使我哭泣 我在四壁 窄陋房间 引颈等待着 你 是首好歌,而译词我也感到满意。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点了一支烟。 真知子发出轻微的鼻息。眼前的女人,不知为何,让我认为她是个充满骨气、 感觉敏锐的知识分子。虽然我不晓得和这个红不起来的舞台女演员之后会如何, 总之,我很想抱抱她。我悄悄地钻进毯子里,才发现真知子一丝不挂地睡着了。 那仿佛透明似的白皙肌肤和结实利落的体型,着实是个姣好的身躯。 当天色完全亮了之后,我留下还想再多睡一会儿的真知子,并将译词交到柜 台后,离开饭店。 “阿扎,你从昨天出门到现在,到底做了什么事啊?” 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是真子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回过身。 “真子,你在这里干吗?” “我找了你一整个晚上啊。现在终于找到了。” “别做这种傻事好不好?” “你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吧?走,回家去吧。” 真子转身背向我踏出步子。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昭和四十年的春天,我终于大学毕业了。 为了向大哥报告我大学毕业的事,我去了趟位于涩谷宇田川町的建筑工地找 他。工程虽然进行着,但男人们头上戴的安全帽印的却不是大哥公司的名字。 我拦下一个男人询问。 “倒闭啦!那个公司。”男人冷淡地答道。 难不成大哥又还不起债,乘夜潜逃了吗?我带着无奈的心情回家。一进门, 真子便跑到玄关来对我说: “我下个月准备去学校上课喔!” “为什么?” “我想更进一步地了解你呀!” “想要怎么了解啊?” “我想和你住在同一个世界,我想和你交谈,我想和你一起吟诗、念小说, 想和你一起听音乐。” “那些事情现在也可以做的,不是吗?” “不行啦,我一点基础也没有,所以我想从头开始学。” “哪个学校?” “就是你以前去的法语中心哪。我想学法文。你看,我连月票都买了。看电 影也是学生票喔。” 真子拿出学生证,得意地笑道。 “喔——恭喜你了。” 我故意装作一副很累的样子,脱了鞋进入屋内。当我正准备去上厕所,经过 厨房时,我看到水槽内还没洗的锅碗瓢盆堆得像座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