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窗外正下着冰冷的雨,我独自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远眺灰色的天空。 这阵骚动就像场庙会似的,很快便会结束的吧?那么之后又该怎么办呢?难 道作词家不能是男人一生的工作吗?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个暂时性味道很浓的流行 歌坛,是个挺适合像我这种失去故乡的漂泊者靠岸的港湾。 自从四年前,昭和四十年十一月,我的心脏病第一次发作以来,虽然持续地 服药,但是,一年一定有四回心脏会不舒服。那是刚开始变冷的十一月,极寒冷 的二月,梅雨季的六月,以及雨水连绵不断的九月。 那年九月,我过了三十一岁的生日。虽然我的事业一帆风顺,一切看起来都 很好,但是我就是提不起劲儿。已经连续好几天了,我的胸口有一种被压迫的感 觉。我的心情因而变得厌世起来,整天叹气叹个不停。 “中西学长,糟糕了!” 负责管理会计的秘书泽井连同顾问律师斋藤一起来到书房。泽井和斋藤都是 高中时代小我一届的学弟,所以到现在还是叫我中西学长。 “活期存款的款项,不断地减少。” “怎么回事啊?” “也就是说,不知道是谁在学长的私人支票上伪造学长的签名,然后四处盗 用。” “那不是犯法的吗?” “是啊,这可是件不折不扣的刑事案件呢!” “到底是谁?” “我问了银行,他们说中西学长的大哥在六月初曾去银行要了支票簿呢!” “你是说,是我大哥干的?” “嗯,这是撕下来的支票。上面的字迹的确是学长的大哥的。” 泽井将十张左右已支付完毕的支票排列在桌上。长条状的黄色支票上,果然 签着不是我的笔迹的名字。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大哥的字。由于为了要模仿我的笔 迹,那字体显得没有力道。虽然看起来有一种畏缩的感觉,但那一定是大哥干的 没错。 “银行怎么可以将支票簿交给本人以外的人呢?” “要是亲兄弟对银行说本人太忙了,没办法亲自来拿的话,银行也不会怀疑 的啊。” “那我大哥大概用掉了多少钱呢?” “现在知道的,平均一张是三十万元,总共约三百万元。支票簿一本有三十 张支票,所以陆陆续续还会有账单进来。要是放手不管的话,大概一千万元打不 住吧?” “都支付给哪些行业呢?” “大部分是金融业界。” 斋藤在一旁说道。 “中西学长,怎么办?要按兵不动,让钱就这样一直流失吗?还是要提出伪 造文书的起诉?” “要告我大哥?我不可能那么做的啦。” 我大叫。 “可是,只要支票一签出去,现金就跟着消失了啊。现在要停止金钱流失的 话,只有把钱先交给银行委托保管,然后控诉支票被盗用这个办法而已。” “把存款取消不就行了吗?” “那样子就成了空头支票了。支票的给付人是中西学长,是你呀,那会成为 世人的笑柄的。” “可是,弟弟告亲大哥,那才是世间的笑话呢!亲人之耻,就是己身之耻啊。” “人家也说亲兄弟明算账的啊。罪就是罪,要是现在不告他的话,将来一定 会留下祸根的。” 斋藤如此断言。 “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犯罪的常识嘛。只要犯过一次,一定会重蹈覆辙的。” 斋藤一副专家的口吻,接着又问:“你大哥到底在做什么,需要用到那么多 钱?” “银座、女人,还有赌麻将吧?” 我照着心里想的回答。 “女人和赌博的癖好是改不了的啦。” “是癖好,不是病啊?要是病的话,就可以治疗了。” “学长,你太好心了。” 我懒得兴风作浪。把自己的大哥当作罪人又能怎样?那样做的话,最难过的 一定是母亲了。而且我的名誉也会受损。 “光是想那些诉讼、官司,我心就烦。如果能用钱解决的话,多少还可以忍 耐啦。” 听了我的话,斋藤讽刺地说: “果然在你大哥的算计中。我是很感动你们兄弟的感情这么好的,不过,以 后你一定会被他整惨的。” “别管我,反正是我的钱。” 我感到体内的血液仿佛引爆似地狂乱焦躁。 “身为顾问律师,我可没办法让事情就这样结束。你以一个作词家的身份和 公司老板的身份,是有责任的。你大哥捅了些什么娄子,我不晓得,但是,不能 保证你不会被卷入风波。总之,我们必须避免事情再度发生。为此,一开始便得 小心翼翼,防患于未然是我的工作。” 虽然斋藤所说的我全都理解,但是我的情感却跟不上。 “他是我惟一的大哥,从前也受了他的照顾,这种心情,他人是无法理解的。” 我不容分说地强辩道。 “那难道要不断地支付一整册的支票开销吗?” 泽井问道。 “唉,只好那么办了。” “也许手边的钱还不够支付呢!” 泽井噘着一张嘴。 “即使去借钱,也要付。” 我已经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勉 强自己把它想成那一定是俗语所说的兄弟手足的缘故,可是,好像并非如此。既 不是自我牺牲,也不是自我满足,那像是不负责任的不想认真面对人生的一种麻 木的冲动。 “我认为,为了保全己身,至少还是提出民事的损害赔偿比较好吧!” 斋藤说道,而泽井也同意他的看法。 “够了,总之我会和大哥谈谈的,把受害程度减到最小啦!” 我这么说完,便把他们两个人赶了出去。 那晚,我逮到深夜归来的大哥,和他在书房谈。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欺诈的事?” 我把兑现完的支票摊在桌上,口气强硬地质问大哥。 然而,瞥了一眼支票的大哥却大模大样地说: “欺诈?别说得那么难听嘛!” 他嗤鼻嘲笑我的愤怒。 “伪造支票就足以称欺诈了,不是吗?” “你太夸张了吧?我只不过是借用而已嘛,我有还钱的意思,所以不是欺诈 也不是小偷。只不过是大哥借用弟弟的钱罢了,干吗那么小题大做啊?” “你到底用掉多少金额了?” “多少金额啊?” 大哥一面装糊涂,一面从西装内的口袋取出支票簿,一副“你不会自己算算 看啊”的态度,把支票簿扔到桌上。 对折成半的支票簿,只剩下封面而已。一整本的支票,被大哥用得一张不剩。 支票撕下后,残留下的一张张存根上,有大哥的笔迹所写下的开票金额。我大致 计算了一下,发现金额将近一千万元之多。 “这么多钱,你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经营事业嘛。” “拿去盖房子吗?” “是啊。” “工地在哪里?” “还没有工地啦,那些钱是为了争取工程、疏通人际关系所花的啦。” “不是拿去赌博吗?” “自从上回那件事之后,我早就不赌了。” “那么,女人呢?” “我不是说了,是用在拓展事业上的吗?” 大哥取出香烟,点上火,大大地吐了口烟。 看到大哥那副冷漠的、毫无所动的表情,我真的很想扑上去痛揍他一顿。可 是当我拼命地隐忍下来后,却因按捺不住心中的悲哀而流下眼泪。 “别动不动就掉眼泪好吗?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 大哥咂舌皱眉地说道。 “大哥,我可是考虑着要不要告你喔。” “告我?真好玩,你去告告看啊!” 大哥讪笑道。 被大哥这么一讲,本来就没有打算提出起诉的我,霎时惶然失措。 “我也不想那么做的啊!” 我小声地说。 “就是说嘛,那是常识嘛。礼三,你给我听好!我向你借的钱,一定会还你 的。可是,受人的恩惠,那可是还不了的东西,要是告我这个于你有恩的大哥的 话,你可会被世人耻笑是忘思负义之徒的。如果没有我的话,哪有今天的你啊! 这一点,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再行动喔!” 整个情势逆转,变成大哥从容不迫地在教训我了。 “照你这么说的话,当弟弟的不就一辈子在大哥面前抬不起头了吗?” 我说完后,大哥又嗤鼻笑道: “对,正是如此。而且,我们和一般的兄弟可不一样,你也是知道的嘛,对 不对?” “那是两码子的事。” “反正你赚的钱,有一半应该归我所有。这么想的话,我所花掉的钱不过是 区区小数罢了!你甚至还欠我呢!” 大哥很是惬意地朝天花板吐了口烟。 我茫然地瞪着大哥的脸,然而,愈看愈觉得像极了自己的脸。 大哥的“我们和一般的兄弟可不一样”这句话,响彻耳际,我的胸口开始蔓 延着一股莫名的败北感。 圣诞节,我送给大哥一部他一直很想要的手风琴,是部德国荷纳制的高级手 风琴。 “对啦,就是这个啦,我一直很想要的,真是太好了。” 大哥像个孩子似地欣喜若狂。当他把背带穿过手臂,将乐器怀抱在胸前,一 面轻抚闪闪发亮的贝壳装饰时,就如同得到玩具的孩子一样,眼中闪烁着光芒。 大哥用精湛的技巧弹了弹和弦,试了一两回低音和弦后,便从容地拉起他拿 手的《昆巴鲁西达》。年少时记忆的东西,经过了二十五年以上,似乎一点也没 有忘记。大哥毫无差错地拉完整首曲子。大哥的家人,我的弟子们,全都拍手喝 彩。大哥难为情地笑了,那副表情里,有着我年幼时所憧憬的开朗青年的味道。 大哥弹奏手风琴,我以吉他伴奏,我们合奏了探戈、香颂、拉丁舞曲还有流 行歌谣,虽然我们是第一次合奏,却像是彩排过数十回似的,节奏吻合流畅。 “你作词可以算是我教出来的喔。住在大井町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自己随 兴作词作曲玩吗?那些全成了你现在的基础了!” 大哥说完,便拉起他在学生时代自己作的曲子。 与你成双相依 远眺点点星空 与你成对相偎 走过羊肠小径 我们在街角告别 甜蜜的亲吻 只留下怅然 你在何方 你在何方 Pa Pu Ra Do Me Se Ma Pi Pi Za Za Bu 梦里相会 once again want you come back to me 那回忆就像今夜 星繁月高的夜 “Pa Pu Ra Do Me se Ma Pi Pi Za Za Bu 是什么意思啊?”我问。 “这个啊?喔,这只是一种旋律表现而已,没有什么意思的啦。” “喔——不赖嘛。” 大哥开始唱第二段。 起头是探戈的曲调,而结尾从“那回忆”的地方开始,则变成比根调,虽然 词和曲都洋溢着大战时代的味道,显得有点老气,不过歌词里穿插了英文和不带 任何意思的字音所形成的异国情调,即使是现在听来,也令人觉得是首颇为不错 的歌。 “可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大哥的歌里,尽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没有未来的梦想。” “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大哥幽然一笑。 过了两三天后,秘书泽井和律师斋藤一起来找我。 “你大哥又闹乱子了。” “他又做了什么事啊?” “他盗领了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所付的版税。也就是说,中西学长的大哥趁 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把版税的户头给更改了。” “他怎么有办法那么做呢?” “我去问了著作权协会的人,据说是学长的大哥拿了学长的印鉴去要求他们 更改汇款户头的。” “没有向本人确认就变更户头,著作权协会也太随便了吧?” “本来那是应该进行的手续啦,不过既然拿了印鉴去,人家也没有拒绝的理 由了。” 我打开抽屉一看,印鉴好端端地放在只有我才知道的位置。大哥究竟是什么 时候把它拿出去的?什么时候又把它放回原位的? “他搞了这么多把戏,真的不得不佩服他。”我苦笑道。 “现在可不是什么佩不佩服的时候。加上半年前的那桩支票事件,这次再不 起诉他的话,学长,你可是会身败名裂的!” 斋藤律师用斥责我的强硬口气说道。 “幼稚!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我反驳道。 “中西学长,因为你钱赚得多,观念已经有点错乱了。” 斋藤气冲冲地说。 今年我所作词的歌曲创了空前纪录,一共卖出了一千五百万张的唱片。除夕 夜的红白歌唱大赛里,被演唱的歌曲当中,有七首是我写的词。当然,唱片的版 税在不久的将来便会进到我的户头。在那种状况下,我的金钱观的确是出了毛病 吧? “简直是欠缺想象力嘛。” 斋藤无奈地说。 我没有理他,向泽井问道:“那被盗领了多少?” “五百多万。” 大哥说过,我所赚的钱有一半是他的份,原来大哥是用这种实际的行动来做 给我看的? “简直就是天才欺诈师嘛。” 斋藤感叹道。 “不,才不是什么欺诈师呢,我认为他的心眼更坏。”我修正斋藤的话, “他是头任性到底的怪物,因为他认定自己绝对不会被告,所以就尽情地为非做 歹。” “这么说,中西学长,难道你不提出起诉吗?” “嗯,我不想告他。” “为什么?” “以德报怨嘛。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 说完后,我难为情地笑了。 “宽容是得不到相应的报酬的,这可是世间的常识啊!” 斋藤也笑了,然后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总理大臣的月薪有多少吗?” “不知道。” “是五十五万元。半年前的一千万,这回是五百万,你已经被你大哥拿走总 理大臣将近三年的薪水了,而你竟然毫不动气。中西学长,我看你才不正常呢!”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大哥嘛。” 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结论和上回一样。我没有控告大哥,也没有面对面斥责他。只是去了趟著作 权协会把汇款户头更改回来便了事。与其草草地发泄一顿怒气,不如沉默不语, 这样说不定反而能将我的愤怒明了地传递给大哥。我在心中如此期待着,然而, 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大哥非但恬不知耻,还将我的沉默解读成默认, 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他一如往常地在我面前活动。结果,那五百万便成 了我送给大哥的一份礼物,就这样结束了这件事。 “你不要唱歌了,来当我的新娘子吧!” 在赤板TBS 电视台前的阿曼多大厦三楼的某艺能教室里,我认真地对着才刚 认识的新人歌手说了这句听起来简直像是玩笑的话。 “好,我当你的新娘子。” 新人歌手毫不犹豫地回答我。 我到底是看中了这个名叫百合子的女孩哪点?虽然我早就打算不再结婚的了, 然而,当我看到她的瞬间,便完全忘了自己的决定,我被百合子的年轻和难以言 喻的健康气息与光芒给晕眩了。对于我这个过惯及时行乐、不健康的、不负责任 的生活的人而言,那些全是距离我遥远的东西。她的出现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 感觉到一股要是现在不把握的话,自己一定永远无法浮上岸的焦躁。 她是一个剪着一头短发、眼睛闪闪动人的十八岁女孩。歌也唱得不错。和一 般刚出道的新人比起来,她算得上是优秀的一个。宝塚①出身的这个女孩,现在 正准备大展身手,在演艺界闯天下。出道后的日程表早已排得满满的,可以说是 一颗明日之星。那女孩不惜更改自己将来的方向,说愿意和我结婚,而且是在第 一次见面的时候。迫使我有一种命运安排的感觉。她的制作人很吃惊,说我对他 们的商品下手。因为这就像我妨碍了他们的买卖一样,所以唱片公司、电视台, 所有的有关单位全发怒了。百合子的双亲也生气了。但是,不管周遭的人怎么反 对,我的心意一点也没有改变。 ---------- ①位于兵库县宝塚市的宝塚音乐学校,为培育宝塚歌剧团成员之摇篮,团员 清一色为女性。 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希望她出道。连百合子她自己也不愿意出道。不过, 这么一来,对周围的人是会造成很大的损失的。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各让一步。 总之,让百合子先出道,履行一年的歌手合约,在这个条件下才谈拢我们的婚约。 大哥对这桩婚事非常反对。 好不容易离了婚,自由了,何苦又跑去结婚呢?女人到处多得是,尽情地玩 完了再结婚也不迟嘛。那种小女孩怎么有办法当好你的太太呢?而且还是个大阪 女人哩!粗俗没品位又爱钱,你可会受不了喔!——这就是大哥反对的理由。 大哥口沫横飞地把能讲的坏话全讲了,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谁都休想抢走 我弟弟的焦虑。看了大哥的表情,让我想起当初他那般唆使我和真子离婚,应该 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吧?虽然早已事过境迁,却让我重新发觉到这一点。最后, 在结婚之后依然和大哥、母亲同住的条件下,大哥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