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的眼眸
安东描述沙漠历险过程时,多次提及吉约梅逃出安第斯山的经历。照理说,安
东应该往西行,但他却朝东走,原因无他:吉约梅在钻石湖失事后往东走获救。如
果安东真的认为他跨越了尼罗河,他继续东行只会走到不毛之地——西奈半岛。似
乎他的老友引领着他走向平安之路。吉约梅与安东求生的意志均来自妻子,吉约梅
带着诺埃勒的照片,每当意志薄弱时便拿出照片端详。安东想起康苏罗“渴求的眼
眸,好似烈火灼身”,就这样,他抗拒了死神的诱惑。
“熊熊烈火从我心中窜烧到天空,有什么火焰可以比拟呢?”她的眼眸像在求
救。他知道,内心每一秒的沉默就像一把刀,一寸一寸刺进“爱人的心”。
这些话洋溢着热情,证明了康苏罗是他生命的泉源,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能深
明此意。从1936年至1939年《风沙星辰》的出版为止,小两口数度分居,这场婚姻
已经有名无实。安东的好友都察觉到他们的夫妻关系陷入了僵局,有一天,安东甚
至告诉康苏罗:“当丈夫这么久了,我得放个假喘喘气。”1954年,康苏罗接受电
台访问时引述了这段话。
飞机失事并未缓解物质生活的沉重压力。倘若这个问题获得解决,他的婚姻就
可望好转。1936年2 月,安东与康苏罗搬到拉斯帕伊大道(Raspail )上的吕泰蒂
亚旅社。莱昂·维特的妻子苏珊接到康苏罗的来信,信上说,在吕泰蒂亚的第一个
晚上,“也许是一切的终点,也可能是起点”。
“我和安东静下心来,认真讨论分居的事。”“这样对彼此都好,因为他想在
住所与小妞们约会。就由他去吧!年华老去又失去另一半的爱,想到这里不禁令人
悲从中来。反正安东的朋友也不大喜欢我。希望我独居后心情能平静一些,一个人
也能继续活下去,因为我实在病得不轻。”
夫妻俩在巴黎伤兵院附近的沃邦广场(Vauban)租了一间大公寓,化解了婚姻
危机。公寓楼下有一间起居室,康苏罗在此接待文艺界朋友,而且她也有一部专用
电话。但是在1938年,两人不住在同一屋檐下,康苏罗预言,夫妻关系将正式画上
句号。康苏罗信上沾满泪水,她说“另一个女人赢了”;安东让她流泪,很快的,
她也会“像我一样流泪”。
康苏罗的信中透露出自怨自艾的心情,背后隐藏着三十多岁中年妇人的悲哀。
她觉得,在这异乡大城市中竟有强烈的疏离感。安东当初构思《小王子》时,书中
玫瑰的护身符只有一身的刺。康苏罗的健康日益恶化,因为她觉得丈夫的心思没放
在她身上。她写道:“他爱的是广阔无垠的大地、飞机残骸以及过去的浮光掠影。”
生儿育女有助于稳定婚姻关系,但安东四处漂泊,势必无法达成心愿,不过,
安东对于膝下犹虚的情形也常自我解嘲。他说,他和康苏罗不可能生小孩,因为可
怜的孩子一定会不小心被留在出租车里,忘了抱走。
安东非常喜欢一大群小孩围在身边。他到阿盖时,总会陪外甥、外甥女玩上好
几个小时。孩子们就寝前,安东舅舅会说故事、唱歌,再不然就是拿纸牌变把戏、
陪大家下棋。米里埃勒·阿盖(Mireille d'Agay )在安东婚礼上担任花童。她记
得,当天她摔了一跤,身上受了点伤。安东轻轻将她扶起,一路护持着她。安东在
阿盖是孩子王,也是和蔼可亲的巴布亚舅舅,两个外甥女甚至小心翼翼收集他的空
烟盒。
友人的小孩也记得安东的亲切,其中包括保罗·克洛代尔(Paul Claudel)的
孙女玛丽-西尼厄(Marie Sygne ),玛丽-西尼厄四岁时在纽约认识安东。安
东讲童话故事给她听,边讲边画了好几幅素描。另外,他和美国出版商欧仁·雷纳
尔(Eug ène Reynal )的两个孩子也十分亲密。雷纳尔太太伊莉莎白还记得,安
东和孩子们一起恶作剧,将纸袋装满水当作炸弹,丢出窗外吓吓过往行人。
莱昂·维特的儿子克洛德少年时代与安东过从甚密,安东叔叔在他心目中永远
年轻、有活力。安东可以二话不说和他玩一整天,也可以大谈哲学。克洛德12岁时
坐上安东的希姆座机,安东载他飞越昂贝略城堡上空,一路诉说童年故事。
安东最喜欢折纸直升机,然后从高楼里将纸飞机射出。以前住在卡萨布兰卡时,
他以同样的把戏吸引了一群阿拉伯幼童。后来到了纽约,他如法炮制,将纸直升机
射进楼下房间。还有一次,他在亨利·克洛代尔的公寓折了一篮纸飞机,然后从帝
国大厦里发射出去。
安东仍在巴黎求学时,他告诉母亲,自己有强烈的成家念头,但他必须慎重评
估自己是否能呵护小孩长大成人。职业的危险性不是惟一的顾忌,他很担心健康问
题,尤其是想起父亲41岁猝死,身后留下妻子独力抚养五名子女。此外,弟弟弗朗
索瓦和大姐玛丽-马德莱娜早逝,让他不禁怀疑身上带有遗传病因子。除了这些原
因,外甥麦修夭折对他打击最深。
《南线邮航》与《夜航》两本书中不约而同提到幼儿染上不治之症,这在《南
线邮航》中与情节有点沾边,但在《夜航》中却只是借以抒发内心不平。
除了不安之外,安东也无法接受成人的价值观,从《小王子》中可以清楚看到
这点。安东感叹童年一去不复返,似乎在一夕之间进入成人世界,扼杀了纯真的本
质。早在数年前,安东已经酝酿了这种想法。1935年他在中欧旅行时为《巴黎晚报
》(Paris Soir)写了一篇文章,其中透露的感触恰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风
沙星辰》的结局也出现相同主题,农家小孩天使般的脸孔深深打动了安东的心,这
个小孩依偎在母亲怀抱中沉沉睡去:
上天赐予这对父母一颗金色果实。尽管衣衫褴褛,他全身仍散发出迷人的气质
与尊严。我俯身仔细端详他那平滑的眉头以及可爱的小嘟嘴。我告诉自己:这是一
张音乐家的脸孔,这是小莫扎特,眼前正有光明的未来等着他。
他和童话故事中的小王子没有两样。倘若父母亲细心呵护、栽培,还有什么是
做不成的呢?一朵混种玫瑰在花园诞生,所有园丁无不欢欣鼓舞。这朵玫瑰便会在
众人的细心照料下长大。
但是,没有园丁照料人类。这位小莫扎特终究会被僵化的社会塑造成庸碌之辈,
大家都像同一个模子打造出来的。小莫扎特成天泡在低级酒吧里,在五味杂陈的环
境中,他享受粗糙的音乐。莫扎特注定被埋没了。
折磨我的不是空洞、布满荆棘、丑陋不堪的人生,而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
天分被埋没的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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