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在想,小轿车把我撞翻的那天夜里,我是否并没有送埃莱娜·纳瓦希那到北 站去乘火车。遗忘,最终把我们生命中的主要方面,有时,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中间 画面都侵蚀掉了。在这部老电影里,胶片的发霉部分造成时间的骤变。使我们感到 两件相隔几个月出现的事情,是在同一天发生的,甚至是同时发生的。看到这些残 缺不全的画面在我们极其混乱的记忆中交相香印,或者,这些画面在黑洞中央,时 而缓缓地相继出现,时而又断断续续,怎么样排出一个最简单的顺序呢? 结果,我 头晕眼花。 我觉得,那天夜里,我是从北站步行回来的。不然,为什么我会这么晚了还会 坐在夜班车车站前的凳子上呢? 车站在圣雅克塔花园广场附近。一对男女也在站上 等车。男的用威胁的口气同我说话。他要我送他们,他和那个女人,去一家旅馆。 那女子默默无言,显得十分窘迫。那男人拉住我的胳臂,企图把我拖走。 他把我推向那女人,说道:“她挺好看,嗯……? 你还没有瞧见全部呢……” 我竭力挣脱开身,但是,他实在缠人。每次,他又再拉住我的胳臂。女人脸上 露出讥讽的微笑。他大概喝醉了,他的脸靠近我,跟我说话。闻不到他身上有酒精 味,但是,却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水味,“森林之水” 牌的气味。我用前臂狠狠地推开他。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显得很失望。 我走到库泰勒里街,那是一条偏僻的斜向小街,恰好在市政厅前面。后来几年 里——甚至就在最近——我回到这里,试图弄清楚这条街第一次引起我不安的原因。 烦躁不安的情绪始终挥之不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滑入一个并行的世界的感觉, 而与时间无关。 我只要沿着这条街行走就行了,我懂得,往昔已一去不复返,而我却还不太知 道我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现实中。这条街只是一条通道,夜里,各种车辆像龙卷风 般过往。是一条被人遗忘的街,任何人从来都没有留意到它。那天夜里,我注意到 左边人行道上的红色灯光。 那家店叫做“小海湾”。我走了进去。亮光是从天花板上的一盏小油灯洒下的。 四个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玩扑克。一名留着小胡子的棕发男子站起身朝我走来。 “先生,用晚餐吗? 在二楼。” 我跟着他上楼。那儿也一样,只有一张桌子被四个人占用,两男两女——靠近 玻璃窗洞。他向我指了指左边第一张桌子,就在楼梯口那儿。其他人丝毫也没有注 意我。他们低声地在说话,一阵悄悄说话声不时地被笑声打断。桌子上,有一些被 打开的礼品盒,他们好像在过生日,或许是圣诞前夜的聚餐。红桌布上放着菜单。 我念:芳香淡水鱼段汤菜。其他菜名都用极小的字写的,在强烈的,几乎发白的光 线下,我无法辨读。在我身旁,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芳香淡水鱼段汤菜。我心想,这个地方的顾客可能是什么样的。是那些在悄声 交换地址的某个协会的成员? 或者,在这条街上,时光不再流动,而一些迷失的人 便这样永久地围着桌子坐着? 我不太清楚,我为什么会疲惫地在这儿落脚。毫无疑 问,是埃莱娜‘纳瓦希那的离去引起了我这种烦躁不安的感觉。再说,正是星期日 的夜晚,星期日夜晚总是留下一些奇特的回忆,以及您生活中一些毫无价值的小插 曲。必须回到学校或营房。您在一个再也想不起名字的火车站站台上等候。再晚些, 您在宿舍的小长明灯蓝色的灯光下,睡得很不踏实。如今,我在“小海湾”,坐在 一张铺有红色桌布的桌子旁,菜单上,推荐一份芳香淡水鱼段汤菜。那儿,他们忍 俊不禁,噗嗤而笑。其中一名男子戴着一顶黑色的阿斯特拉罕羔皮帽。他的眼镜和 瘦削的法国式脸庞与这种俄罗斯或波兰骑兵的帽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一顶波兰军帽。 是的。这就叫做波兰军帽。 他弯下身子要亲吻旁边那位金发女子的肩窝,但是,那女子不让他这么做。其 他人就哈哈大笑。即便我怀有最好的愿望,我也不可能与他们一起欢笑。我相信, 假如我朝他们的桌子走去,他们也不会瞧见我;假如我对他们说话,他们甚至不会 听见我说话的声音。我尽量致力于具体的细节。“小海湾”,库泰勒里街4 号。也 许,不安的情绪是起因于这条街的地形位置。它通向塞纳河畔警察局的大楼。这些 大楼的窗户里没有一点灯光。为了推迟我将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地区的时刻.我依然 坐在桌子旁。即使想到夏特莱广场的灯光也没有使我安心。圣日耳曼一奥赛尔倒也 并不很远,可是也得走过偏僻的沿河街道才能到达。另一名男子脱下帽子,擦了擦 额上的汗。没有人过来拿我点的菜单。 再说,我也许根本不能咽下小小的一口。在一家名叫“小海湾”的餐厅里,一 份芳香淡水鱼段汤菜……这种杂烩似的菜肴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我越来越没有 把握自己是否能够战胜星期日夜晚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