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保重你,宝贝。” 我很疑惑阿尔宾怎么会想到这个滑稽的句子。他应该不可能听到这句话。除非 是强劲的陆风把它吹到了他耳边。奥岱洛·苏丹酒店离大公宫殿酒店很远,一般情 况下从这边不大可能听得清那边说的话。再说这句话应该说成“保重你自己,宝贝”。 丽维娅后来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详细地把这件事讲给了我,但是她没有提 到风。她说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清晨的太阳的金黄色光芒从浓重、低垂的云层间 照射下来;难以确定天气会怎样,也许会是晴朗的一天,也许还会像昨天和前天一 样下雨。宜人的光线,散淡,但清爽。阿尔宾沉默不语,尽管我们并没有争吵。他 看上去有些苍白,无精打采地嚼着一块芝麻面包,大口地喝着咖啡。尽管如此还是 一个漂亮男人,丽维娅想,像白垩岩一样漂亮。她醒来时饥肠辘辘,因此在冷餐台 前给自己的盘子里盛满了橄榄、羊奶奶酪、烤香肠和火腿,这些东西都是阿尔宾早 餐时拒绝吃的。但今天他对此一反常态地未作任何评论。他们认识的时间之久已经 足以使两人之间的沉默不会令彼此难堪,所以对丽维娅来说,也不存在什么理由来 打破这种沉默。但这沉默明显是由阿尔宾先开始的。她本来已经准备开始盘算一下 这一天如何度过,思考一下侍者们中问流行的神秘的粉刺问题,或者思考一下米勒 的生意。但这时候他却没头没脑地开了腔,他含糊不清地说道:“寺院的尖塔像针 灸的刺针一样耸入天空,为了疏导内力。” 丽维娅没有搭腔。她喜欢这个比喻。她转过身来,因为这样可以看到他视野中 的景象,看到这个有着数不清的清真寺的城市,看到遮棚集市;而从她这边看到的 却是倾斜的小巷尽头的大海,目光可以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思想都消失了, 仿佛睡眠般温暖。突然——之前她并没注意到什么,也许她的目光在阿尔宾发出评 论之后变得锐利了一些——海天交界处奇怪地跃入她左边的视野,似乎比先前近了 许多,在那里,一艘船燃烧起来。那艘船已经倾斜,随时可能沉人海中。浓烟仿佛 黑色的旗帜向着西南方飘扬。她等待着一场无声的爆炸,至少是火光冲天的一刻。 至于船上的人有没有危险,或者船上到底有没有人,她没有去想,她甚至没有 想到叫阿尔宾一起看那船的沉没。有一瞬间她在考虑要不要到房间里去取照相机, 倒不是因为照出来的照片可能卖个好价钱,灾难总是能卖好价钱的,而是因为—— 说到这里丽维娅停顿了一下,耸耸肩,点上一支香烟——因为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 异样,有某种东西不对劲。 当她给我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她依然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引起了她的那种不安, 但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回房间去拿照相机。然后,根本没有什么海天交界处了,也 没有什么船,只有一排狭长的港口大厅,在房屋之间间或露出来,大厅的房顶上是 一个漆成红白相间横道的烟囱,烟囱里冒出普通的炉烟。说到这里时丽维娅笑了, 或者说她很想笑一笑,但还没等真正笑出来,她就停住了,既而摇摇头,因为那种 异样感并没有随着场景的改变而消失,相反,却留下一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就像人 们忽然之间就看不明白钟表的表盘了,或者把钥匙插进了一扇陌生的房门。 芝麻面包吃了四分之三之后,阿尔宾走到遮棚阳台上,把剩下的面包扔给那两 只海鸥。他知道它们会争夺它。面包屑还没落到地板上,它们的角逐就已经开始了, 两只海鸥蹦着跳着,互相发出敌意的咕噜声,细小的舌头像刀子一样颤动。丽维娅 在早餐桌边可以清楚地观看这个场面。随后阿尔宾消失在通往人造草坪的路上,估 计他是想从对面的某个窗子里发现点什么,比如一个正在穿衣服的女人,或者一个 正在打骂女儿的父亲。丽维娅说,直到那时候,她还没有发现阿尔宾有什么变化, 就连他的沉默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对于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我依据的只是丽维娅的叙述,因为当时我正坐在 马克格雷夫勒兰号城际列车上,列车行驶在曼海姆和法兰克福之间,莫娜坐在我旁 边。从十分钟之前开始,她就拿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盯着她那本崭新的旅游手册 上的城市地图,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们将要住的酒店所在的那条街。索引上写 着大公宫殿酒店在F5区,但却没有旅行社的信中所说的迪亚特罗大街这个名字。拉 马达、男爵、名望和苏丹这几家酒店应该也都在F5区。但在地图上,这块地方却只 标了四个蓝色的H(( 饭店) 的缩写) ,而且标得很不精确,以至于对每个H 来说都 有两三条街道可能是其坐落的地方。借助地址目录,莫娜确认了拉马达、男爵和名 望酒店的位置,但尽管如此也仍然还有两个酒店可能是苏丹酒店。 “我现在一定要弄清楚接下来的十天我们会在哪里度过,”莫娜说。 “算了吧,”我说,“这几家酒店的直线距离最多五十米,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但我还是想知道。” “等我们到了地方就……” “我现在就想知道,欧拉夫,不是以后! ” 尽管伊斯坦布尔和那布勒斯纬度相同,但是这里的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却相当 冷,西伯利亚已经是冬天了。阿尔宾冷得发抖,他正倚在阳台栏杆上,借着坡度向 下望着奥岱洛·苏丹酒店。莫娜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地图上是不画酒店的外观轮 廓的。在奥岱洛·苏丹酒店那边,米勒先生和他的女友伊琳正好也在吃早餐,不过 不是在早餐餐厅里,而是在他们的套房里,除了咖啡之外还有香槟,火腿片不是从 加了热的金属锅里拿出来,而是直接在平底锅里煎的。阿尔宾看着米勒点燃一根细 长的小雪茄,蓝色的烟雾自由自在地漂浮在残余食物的上方。当莫娜的铅笔在地图 上的最后一个H 上画了个圈,却不能断定这个H 是否就是大公宫殿酒店的时候,大 公宫殿酒店里的丽维娅正走向房间,准备冲个澡。伊琳身体往后一靠,将头发挽成 一个松松的髻。在伊琳楼下的房间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松弛的后背从暗处闪 现出来,她正费劲地系着胸罩的扣子。阿尔宾撇了撇嘴角,既是出于对那个老女人 的一身肉的鄙视,也是针对自己这种对别人的生活感兴趣的无聊劲儿,此外还因为 他的胃在灼痛。那两只海鸥栖息在栏杆上,怀疑地打量着酒店里的客人们。莫娜会 愿意把它们画下来的,她特意向酒店管理人员求得特别许可,就是为了能多坐一会 儿,但是当十点半左右冷餐台撤掉之后,它们就从栏杆上飞了起来,向港口方向飞 去。她还没来得及画出它们那种怀疑的眼神:莫娜的绘画能力有限,但她却是一个 很多人都渴望得到的模特。 那时候阳台上非常安静,阿尔宾后来说道,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早餐之后都要 到那里去呆上半个小时的原因。伊斯坦布尔是由嘈杂声组成的,至少对阿尔宾来说 是这样,除了这里,他还没发现任何一个安静的地方。嘈杂声是把这个城市联结在 一起的纽带,没有它,这个城市就会散开。后面这句话是阿尔宾喜欢用的戏剧化的 表达,但是对于大公宫殿酒店的阳台上的那份安静,他说得没错。无处不在的由摩 托车、喇叭、汽车皮带、刹车片发出的噪音,恼怒的司机、叫卖的小贩、呵斥孩子 的母亲和没教养的孩子的喊叫声,所有这些声音都被酒店房屋的正墙挡在了途中, 在楼上这里能听见的只是一种遥远的喧嚣,与海浪的声音相差无几,偶尔也会传来 一两声汽笛的呜叫。 阿尔宾说,当时米勒那边的阳台门敞开着,他听见伊琳的笑声,笑声持续了很 久,而且富有旋律,稍微有点造作;米勒在这笑声中向她俯下身,对她耳语了点什 么,他听不太清楚,但是伊琳却好像突然吓坏了,然后——不管你相不相信,阿尔 宾说——米勒就说了那句:“保重你,宝贝。”当时阿尔宾还在想,这句话哪怕对 于一个美国人来说也太没品位了,但是几秒钟之后,房檐上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响, 一种类似于橡胶被撕开或者葡萄酒瓶的木塞子被打开的声音,米勒向前扑倒,小雪 茄还在嘴里,没有挣扎,脸上也没有痛苦。他的额头先是砸碎了盘子,然后砸碎了 玻璃桌面。米勒是个大个子,至少有一米九高,三公担( 在德国一公担等于五十公 斤。) 重,像一座肉山,鼓囊囊的眼袋、油腻腻的头发,样子有点像晚年的马龙· 白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