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伊琳没有喊叫。她的声带发不出声音。她踉跄着奔向房门,转动钥匙,打开门, 小心地挪进走廊,然后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她竭尽全力,终于在即将昏倒的最后一 刹那克制住了昏厥,仿佛在最后一刹那接住了一个被某只胳膊肘不小心从架子上撞 落下来的珍贵的茶杯一样,只是她并没有显得轻松一些。在米勒那件肥大的、英国 乡村式样的夹克衫的遮挡下,阿尔宾看不到他的伤口和血。衣服上还粘着桌子的玻 璃碴儿。伊琳寻找着电梯,她记不起电梯在哪个方向了。她的呼吸非常急促。她倚 着墙,指甲抓进粗糙的墙皮里,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墙皮脱落下来了,她滑倒 在地。她的头发蓬乱不堪。米勒的上半身往玻璃桌面里陷得更深了,发出吱嘎吱嘎 的声音。她被这奇怪的声音吓得后退了几步。房间里一定非常安静。死神趴在椅子 靠背上,食指按在噘起的嘴唇上。她终于还是叫喊起来,至少她的嘴巴动了。她发 出求救,希望能有人赶来,也许米勒还活着,也许他还有救。但是本来就没住满的 几个邻近房间的房客要么去吃早餐了,要么已经出门游览;商人们签订着一个又一 个合同,清洁工们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儿。 后来阿尔宾说,当时有几秒钟、几分钟——具体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他像 一个白痴一样站着,呆呆地看一眼死了的米勒,再看一眼可怜的伊琳。走廊的灯很 亮,所以他能清楚地看见她,尽管像是在看一个幽灵一样。趴在碎玻璃当中的米勒 让他想起雅克·库斯托那艘陷在冰层中的卡利普索号(雅克·库斯托(1910--1997), 法国海洋学家,探险家。“卡利普索号” 是一艘由旧扫雷艇改造成的科学考察船。)。当然,阿尔宾直言不讳地承认自 己前一天晚上曾经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他认为这并不影响什么,相反,他说他曾经 在度过了一个通宵畅饮的不眠之夜以后去参观一家博物馆,他发现自己的感觉无比 敏锐锋利,锋利到简直能切割石块。他甚至能描绘出当时苏丹酒店上空的云朵的形 状,那是一些高高地漂浮着的白色的、让人觉得有些混乱的卷层云,卷层云底下是 深灰色的积云,风从云块边缘吹开一些云丝,云丝很快卷入蓝天消失不见了。据他 说,有一会儿阵风甚至吹得很猛烈。 当伊琳决定在左边寻找电梯时,阿尔宾的瘫痪症终于消除了,他开始急促地走 来走去,往前走十步,再往后走十步,转着圈儿——怎么办? 他思忖着,一边在周 围的屋顶上和窗子里寻找那个枪击者,此人现在可能正在拆装他的武器,以便把它 塞进一只不引人注意的小箱子,然后顺利地、不紧不慢地顺着消防梯溜走。就像烂 俗电影里所演的那样。重要的也许是找出他藏身的地点。说不定某个房客曾经注意 到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或者某人提供了自己的卧室让枪击者使用,并且做好了惊喜 地得到一大笔钱的准备。 也许侦探们可以借助子弹轨迹的研究和计算机模拟来重现一些场景。阿尔宾没 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也没有哪处窗帘慌张地掀动。他真想问问别人是否也看见了 什么,比如某个侍者或者某个表情严肃的酒店客人,以便确认自己不是产生了幻觉, 因为四只眼睛总比两只眼睛看的东西多。 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不断摇着头,离开了窗口,他走得很慢,没有回头。走 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踏出一个箭步,惊起了那两只海鸥。也许他是想 踢它们一下,正如当人们在人行道上看见一个铁皮罐头盒的时候,会条件反射似的 踢上一脚。当时那两只海鸥已经在房檐雨槽里呆了很久了。工作人员和仅剩的几个 喝咖啡的客人都没太注意他。估计事后没有人会发誓说阿尔宾确实曾经在这个星期 一横穿餐厅走过去,脚步拖沓,惊惶失措;没有人注意到他在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的 耳朵。 他乘电梯下到三楼他们的房间,房问里,丽维娅正站在淋浴喷头下。电梯在中 间各层一次都没停。肥皂般滑腻的音乐在他听来似乎充满了恶意。丽维娅正享受着 热水,并且想象着一个好发型师的双手在按摩她的头皮。当阿尔宾对着浴室喊“米 勒被人枪杀了”的时候,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当他再次重复了他的话之后, 她想,这肯定是他惯常的闹剧之一。 “事后看来,”丽维娅说,“当时没有相信他显然是个错误。你是知道他这个 人的,欧拉夫,过去哪种情形下你愿意相信过他? ” “没有。” “但是纳格尔却相信他。” “那又怎样。” 阿尔宾经常编造一些故事迷惑别人,看对方会不会上当,那是出于蔑视或者好 玩。他在讲那些故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很严肃,这种严肃能让不了解他的人相信那 些离奇的事情:比如他由于某些特殊的天赋而受雇于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接下来 的十天要乘宇宙飞船绕地球飞行;比如他父亲在亚马逊地区开采出一个金矿,所以 他不用工作。然后他会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是一颗子弹。二十分钟以前,吃早餐的时候。” 她问他是否需要一位医生,并且说他也许——纯粹只是个建议,不用有什么压 力——应该少喝点酒。 “他还说了一句‘保重你,宝贝’。” 听到这句话,她关掉了淋浴,尽管身上的浴液还没有完全冲干净,然后抓起毛 巾裹在头上,像个大理石做的古希腊美人一样站在他面前,高挑、优雅,臀部没有 赘肉。 “他还能说什么呢? 也许他是纽约的科萨诺斯特拉组织(科萨诺斯特拉美国的 一个黑手党组织)的教父,他向他的女友——她叫什么来着? ” “伊琳。” “……他向伊琳透露了所有秘密,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丽维娅已经肯定,他的声音中搀杂着一种请求的、甚至是恳求的语调, 这让她一瞬间有些迷惑,阿尔宾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调。但她认为是自己听错 了。最初注意到事情有点不对劲,是因为她发现,他那种评估式的眼光不见了,平 时当他判断她的裸体是否还能引起他的兴趣时,他就会露出那样的眼光。他看着她 旁边的某个地方,左手在按一个打火机,右手试图在不把香烟盒从上衣口袋里拿出 来的情况下,完好地从盒中抽出一支香烟来。他的目光在盯着瓷砖上往下流淌的泡 沫。 在她擦干身体的时候,阿尔宾一眼都没看她。她听见他重重地躺在床上,打开 了电视。平时他很少这样,顶多是在醉酒归来或者决意要喝个烂醉的时候。 就在前一天晚上,当我们在饭店的酒吧里消磨时光的时候,阿尔宾还说,原则 上他讨厌电视,但是科技产品无可比拟的完美运行又能让他恢复对自己的行动能力 的自信,他也能把车开得那么好,但是随后丽维娅却会两天不和他说话。 一个浓妆艳抹的丰满女人不停地对着那个她想象中的情人唱着歌,她晃动着脚 腕上的小铃铛跳着舞,背景是战争的叫嚣。广告:茶叶广告唱着一支幼稚的歌曲; 杀虫剂广告画了一幅羞劲的漫画,画里的蟑螂让人产生同情的感觉;茶点;浴室瓷 砖;去污粉,啦啦啦啦。 阿尔宾关掉电视,打开窗子,希望能听见警车或者救护车呜叫的声音。但是外 面只有平常的汽车喇叭声和喊叫声。他想,他的证词可能很重要,他无论如何得和 警察联系,很可能除了伊琳以外他是惟一的证人呢。再说苏丹酒店里还有一个二十 四小时营业的酒吧。 丽维娅站在盥洗盆前往脸上搽润肤霜,她对镜子里的自己产生了疑问,犹豫片 刻之后,她对自己说,她得有一些其他的可能性。她已经和阿尔宾生活了五年,这 五年的时问大部分都是可怕的,而且不仅仅是可怕。她真希望从来没跟他结过婚。 她希望自己没和任何人结过婚。说到底,她随时都可以离开。 很快就要接近法兰克福火车站的时候,莫娜精疲力尽、一无所获地放弃了对酒 店的寻找,她一脸愤怒地咬着铅笔,恨不得把这根铅笔戳进什么人——科琳娜、斯 凡蒂叶、舍尔夫,或者舍尔夫那个油嘴滑舌的追随者哈根——的后背里,正是他们 选择并促成了伊斯坦布尔作为此行的目的地。 “就是因为我们其他人太笨、太懒、太不热心建议别的地方了。你愿意去伊斯 坦布尔吗? 你知道哪怕一个土耳其艺术家吗,欧拉夫? ” “几何形装饰图案还是蛮有趣的。” “也许你觉得有趣吧。但无论如何你们也应该说点什么,你和扬。扬平常从不 愿意和哈根有争执的。” “还是等等看吧。” “扬肯定又要最后一分钟才来。” 扬没有和莫娜在一起,尽管学院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这当成一件新鲜事,尽 管她给他当裸体模特,只给他当。 如果莫娜和扬之间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一定知道的。扬和我上的是同一所中学, 在同一年开始读大学,直到不久前还住在一起。但是莫娜每次都要等到通往扬房间 的门关起来的时候才肯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