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如果一切在静止之后开始倒转会怎样? 黑色像一条浸满沥青的披巾一样包裹着 我,尽管城市越来越近,尽管映着我的倒影的水面片刻之前已经开始摇晃起一片灰 绿色的鬼火。那是一片不断扩大的发光表面,像一个枕垫被吹得鼓起来,然后瘪下 去,然后又重新被填满,安静而有规律。轻盈的水母大概就是这样在空气中游弋的。 这片光影牢牢地吸引着我的目光,当我盯着它看的时候,它没有碎掉。这很不寻常。 我能辨认出五条口子,它们也许是呼吸口,也许是器官,也许是伤痕,每个角上各 有一个,中间还有一个看起来稍微大一些的。我不禁想到一张扑克牌:黑桃A 。 发动机的隆隆声现在听起来很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侧的岸上传过来的。一个类 似跌落的运动,包裹在夜幕之中。 我们在杜苏努伦地区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重新回到船上的时候,时间是四点半。 在码头堤岸和船体之间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条野狗肿胀的、布满浅粉色脓疮的尸体。 它的眼睛没有了,腹部已经裂开。黄绿色的毛皮与水中倒映出的天空的色彩合 在一起,让人想起巴比伦的带状瓷砖雕饰花纹。倾泄而出的蓝色颜料上的狮子、羚 羊、鹿和虚构的动物。一群小鱼在底下碰撞着它的肚子,也许出于贪婪,也许出于 贪玩。“明天它就在什么人的盘子里了,”我对紧跟在我后边的丽维娅说,“全身 都用油煎过,还有狗肉灌肠。” 丽维娅发出一声呻吟。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要吐了,她的脸非常苍白。她咽了 咽唾沫,但是并没有转过身去。她注视着狗的身体毫无抵抗能力地被水波荡漾着, 感到惊讶,甚至忘记了恶心。在甲板上,她急急忙忙从包里翻出照相机,用广角镜 头换掉摄远镜头,身体趴在栏杆上,趴得那么倾斜,以至我很担心她。随后她在两 分钟之内照完了一整卷胶卷,而我放在她那美得让人受不了的屁股上的手只能是一 个她不可能记起的记忆。 蒸汽缭绕,但是一切却又清晰无比。簌簌的声响——不是海的声音——由千千 万万个声音的点组成,包括了能够想象得出的所有音高,每一个声音的点都和它背 后蛰伏着的寂静清晰地区分开来。如果我的眼睛能“听”的话,满月照耀下的山间 的湖在冰川和冰层覆盖的岩石之间发出的声音必定是这样的。 梅苏特·耶特说我们的感觉只是暂时的,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如何能够设想一种最终有效的感觉,他笑而不答。 “这是我在这里拍摄的第一批好照片,我肯定,”丽维娅说,尽管她到目前为 止只看见了一条真实的狗尸体,而没有看到任何照片,“而且一定卖不出去。”她 看上去似乎为此感到特别高兴,而两周以前她还骄傲地告诉我,今年她终于能靠摄 影挣到足够的钱了。 几乎没有什么主题像死狗一样无人问津,除非它们能够很好地激起正义的愤慨。 哈根从岸上向那只死狗扔了块石头,但是没有打中它。 舍尔夫怪声怪气地叫道:“你这个白痴。”那群鱼结队而去,游到深水区消失 不见了。丽维娅脸上的鄙视几乎能把哈根杀死,后者在码头上搜寻着其它投掷物, 他捡起一只空可乐瓶扔了出去,打中了目标。一团肠子沉进水里,丽维娅的紧张一 下子消失了,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她突然变得柔弱无助。我一直觉得,这种 时候的她最美。自从成功以后,她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软弱。当我抚摩她的后 背时,她一闪身说:“你喝醉了。”真该感谢她能这么迅速地想出一个拒绝我的理 由。她分期支付着她的告别。扬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和欧拉夫聊着天,他的目光 与她的空洞的目光相交,然后朝我的方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丽维娅回以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泄露了她。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 扬的嘲笑事实上针对的是纳格尔,后者正平伸着两条胳膊试图在木板上保持平 衡,他不能肯定那木板到底是因为镶嵌得松松垮垮的木条,还是因为波浪,抑或是 因为烈酒而在摇晃。他嚷嚷着:“这些东西都是劣质材料,用它们做点艺术品还凑 合,斯凡蒂叶在哪儿? 她应该把这玩意儿打包寄走,没准儿期中考试还能得个1 分 ( 德国学校打分一般采取六分制:1 分为优,2 分为良,3 分为中,4 分及格,5 分不及格.6 分最差。) 呢。” 丽维娅一言不发地拿起她的摄影包,慢慢地走向带凉棚的长椅,瘫软地坐下。 她坐在那里,向前躬着腰,两眼直直地盯着地面,手指缠弄着几缕头发。 就是这个姿态,再好不过,用卡拉拉的大理石。 扬结束了和欧拉夫的对话,溜达到她身边,在她旁边坐下,仿佛那里是他固定 的老位子似的。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提出任何刚刚想出的、并且是特意为她而想 出的话题,因为那样会显得像是在没话找话。他只是递给她一根香烟。 然后是点燃的打火机。距离恰到好处。配合得如此默契,好像他们已经练习了 好几年似的。尽管他知道我在看着他们。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我会喜欢他的。我 再次看了一眼那条狗。它现在是愚蠢而丑陋的痛苦的化身。鱼群重新聚集在这堆撕 烂了的腐肉周围。丽维娅一连串的快门和哈根的投掷偷走了它的表情。或者说,在 傍晚愈来愈浓重的天色里,毛皮、伤口和水组成的三和弦失去了彼此之间的关联。 能把寺院尖塔映得火红的光线,不见得适用于一条腐烂的死狗。 丽维娅摇了摇头。扬显然终究还是想到了一句什么话。他肯定说得很轻,只有 她听得到。但是她却不同意他的观点。两个人的膝盖贴在一起,至少从我这个角度 看上去是这样。也许扬还把他的手伸到了她的大腿底下。她的头发在夕阳中很美, 她的头发在任何光线下都很关,而此刻,它闪着古铜色的光芒。 很可能丽维娅和我在一起一直都不幸福。有些时候我应付不了生活,但谁又能 应付得了呢? 遮阳棚底下安装了霓虹灯管,乳白色的锥状光束穿过舷窗投射在水面 上。在这朦胧的光线中,那条狗好像忽然变透明了,仿佛肚子里吞进了磷粉一样, 从里向外发着光,但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看见。我想:它根本没有死,只是在装死, 因为不想被人认出来。然后又自忖,这对一只动物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也许根本没 有任何好处。梅苏特·耶特给我讲过一些关于精灵的事,他说精灵有时候喜欢愚弄 我们。他严肃地警告我说,即使是那些善良的精灵也很危险,因为它们根本不知道 人类是多么脆弱。 当我趴在船舷栏杆上的时候,扬拉起了丽维娅的手,也可能是她拉起了他的, 或者他们互相拉起了手,如此熟练,就像当他用打火机给她点烟时清楚地知道距离 该是多少一样。我们之间的爱情从来不曾这样过。 纳格尔被弹簧门绊了一下,发出大声的咒骂,我转过身来,这时候他们已经又 分开了。纳格尔在想念莫娜,不过破天荒地不是出于个人原因,而是因为几分钟以 后船就要起锚了。他担心一头信任他的小绵羊可能会走失,于是扳着手指头数着人 数,还被自己的香烟烫到了手指。他试图把大伙儿的面孔和名字对应起来,最好能 数出来有十个人。 他的确数出了十个人,但是莫娜仍然没回来,因为丽维娅虽然公开和扬站在一 起,但是并不属于他们那伙人。“这让我们明白了一点:下次你们分两排走,我举 着伞走在前面,像日本人那样! ”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油腻腻的汗珠,领带扯开了, 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组扣也解开了。他随手抓住身边的一个船员或乘务员,跟人家说, 船必须要等一会儿才开,务必,至少等几分钟,因为他这儿少了一个姑娘,她可不 能整晚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土耳其。然后又说自己是教授,德国美术学院, 你知道,他带着全班学生出来旅游,他要承担全部责任的,博士、学院、德国,船 必须等一会儿再开,你听懂了? 那个男人不断地点着头,但是显然什么都没听懂。 纳格尔在皮夹子里翻着,翻出一张一百马克的钞票对那男人摇晃着,低声说道:“ 德国马克。”当莫娜在岸边出现时,钞票已经进了那个男人露出针脚线的制服上衣 口袋了。 莫娜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挥舞着她的速写本,往这边跑着。她跑得上气不接 下气。纳格尔翻了翻白眼,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这是因为他一看到莫娜就立刻忘记 了这个傻乎乎的女大学生刚才差一点害得他心肌梗塞。他筋疲力尽,以至于连爆发 新一轮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抱怨道:都说他是教授,其实却像是幼儿园老师, 可是他连看管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还应付不来呢。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弄不清是在抓 还是在挠着自己那仿佛涂了发油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只掉进水里的湿漉漉的老鼠。 莫娜上船的时候,扬站了起来,离开了丽维娅几步。而她对此显得既不生气也 不困惑,很可能她并没有注意到个中关系。 有那么一会儿,我很想问她是否知道扬和莫娜之间是什么关系。也许他昨天晚 上已经对她解释过了,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解释的。我还想问她,她是否为只拥有半 个男人而觉得遗憾。 ( 反问:你还记得你在过去的五年里睡了多少个女人吗,阿尔宾?)船缓慢地从 码头边调过头来。莫娜对扬微笑着,仿佛他可以代表众人原谅由她引起的不安,因 为她画起画来就忘了时间,而他对此并不陌生。她说,当时一个屠户的橱窗里摆着 一头山羊和一头小羊羔的标本,标本制作得非常粗陋,以至于让莫娜忍不住发笑, 尽管她觉得仅仅为了装饰就屠宰一只小羊羔是很恶心的事情。小羊羔的脖子上挂了 一颗胖乎乎的蓝色玻璃心,心里面有一只人造眼珠,而羊羔自己的眼睛却往下耷拉 着,像一颗松了的纽扣。我也注意到那个橱窗了。弗里茨刚才坐在水边,也已经把 它以漫画的形式画在了他要寄给女人们和朋友们的无数张明信片中的一张上。丽维 娅肯定也拍了照片。对于那些对旅游趣味有更高要求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 主题:“你想看看吗? ” 扬想看看,至少他这样说。他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翻看着莫娜的画,看得很慢 很仔细,不失时机地赞美一下,用鼓励掩饰着一些批评,努力不让莫娜觉察出她的 拙劣画艺带给他的折磨。她是惟一一个尽管毫无天赋,但他却不见怪的人。而对于 其他人,除了欧拉夫,或许也除了弗里茨,他恨不能禁止他们买铅笔。 丽维娅又在抚弄她的头发了,她刚刚通过各种不同的镜头断定光线太暗不适合 拍照,船、城市、天空、水面和人都已经消失在一片金黄色的雾霭中。她对莫娜和 扬不感兴趣。我很想走到她身边去,但是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可以对她说的话,连一 句下流话都想不出。 在卖啤酒的柜台前,我又碰到了纳格尔。他靠在柜台上,用手撑着下巴,正在 看着柜台后边的那个女人整理零钱。三颗肉疣分别长在她的左侧鼻翼、右侧颧骨和 下巴正中上,构成一个三角形,每个肉疣中都长出一撮黑毛儿。她似乎并不急于卖 啤酒,也可能她对于自己的丑陋感到痛苦,因而滥用她的垄断地位来羞辱我们。如 果是在一般情况下,纳格尔可能会大喊一声吓唬吓唬她。但现在,当那女人终于来 招呼我们的时候,纳格尔把我的啤酒钱也一起付了。 他想知道我这几天对那个米勒的调查是否有什么进展。 我避开他的问题,给他讲了一些我理不出头绪的细节问题,并告诉他,事情很 复杂。 在我讲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绷得很紧,一会儿又迅速放松,颔骨间发 出格格的声音。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在努力思考,也看得出不吭声的思考对 他来说特别困难。他喝了差不多整整一瓶啤酒,才挤出一句话:“说到底,不管是 你真的经历了那件事,还是编瞎话,其实都无所谓。” 我夹不住香烟,它从我的手指间滑下去,掉落,在掉落的过程中翻着个儿,最 后落在船舱板上,弹了一下,滚到一边去了,有半米多远。燃着的烟头被摔裂,分 散成好多小颗粒,散落在船舱板上,仿佛一个陨落的天体留下的残余。我想把它们 踩熄,但是在想要执行大脑的这个命令的时候,我的脚已经走出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