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距离在扩大。船舱里不断有声音飘过来。那些声音属于我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 们,也属于陌生人。所有人都在同时说话,片语残言叠加在一起,像什么地方山体 断面上的岩层。我能辨别出其中一些单个的岩层,获悉一些本不是对着我的耳朵所 讲的事:丽维娅很高兴认识了扬;某人今天早上才知道,他的儿子伊姆勒活不过明 年夏天了,在东经二十九度、北纬四十一度的位于欧洲和亚洲之间的一艘锈迹斑斑 的船上,我在想:南方的十字路口,火热的土地。父亲就死在那里。,他坐在一块 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向我们招手。他的背后是灰色的大海.比天空还耍昏暗。 五点半,我回到房间。空气里有股油炸味儿,因为厨房的排气管道是通到内庭 的。丽维娅的那半边床像我的半边一样没有动过。我被鞋子绊了一下,摔倒在敞开 的衣橱门前,幸好没有撞碎镜子。突然记起一种特殊的疼痛,那是责打带来的疼痛。 丽维娅从没有不告诉我她出去做什么就彻夜不归。我一直都很信任她。电视机旁边 挂着的绘画复制品有点歪斜:扛着滑膛枪的土耳其近卫兵,油画,法国,十九世纪。 他不会在我身上浪费一颗子弹的。我从来不曾怀疑丽维娅欺骗我。最近一段时间以 来她对我总是一副拒绝的态度。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经常外出奔波,为杂志,为书 的项目,像一条游荡在各个陌生城市里的狗,我怎么可能知道她遇到过什么人呢? 最后一杯金汤尼酒我本来不该喝的,但那时欧拉夫嘴里吐出的话越来越不干不净了。 为什么我再也不能停止高谈阔论了? 他感到无聊。从昨天到现在,房间里的玫瑰花 已经掉落了大把的花瓣。窗子被高高地推起,开得那么大,连一个成年人都能钻进 来。丽维娅不是那种某一天忽然在某个地方大头朝下跳下去的人。丽维娅从不放弃, 她相信,人能赢得战斗。这一点在过去曾经是我的幸福。我得小心点,她说。自从 星期一开始,她开始害怕破门而入的罪犯。 人造草坪在霓虹灯的照射下发着蓝光,棕榈树看着不像真的,尽管它们被种植 在装了土的大圆木桶里。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给塑料棕榈树浇水,在伊 斯坦布尔也不会,这里的人只会在夜里让他们的熊撕咬那些身上长疮的狗。我看着 园丁拿着胶皮水管子从一个木桶走到另一个木桶。也许有人曾经进来过,并留下了 痕迹。这个人知道我们不在房间里,于是想利用这段时间的机会。但是一眼看上去 我没发现什么变化。那两把梯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和昨天、前天一样。 我用打火机照着床底下看了看,尽管那里连一只老鼠都不可能藏身;我一把拉 开浴室的门,准备赤手空拳打死那家伙。有人把烟灰磕进了浴缸里。那些烟灰不是 我的。在丽维娅出门之前,曾经有人拜访过她,然后丽维娅没关窗子就走了。也可 能那个不知是何许人的家伙坚信自己不会遇到麻烦。我不太熟悉丽维娅的化妆包, 不知道她带走了哪几支唇膏,留下了哪几支。那些药片不见了。她每天早晨刷牙之 前都要吃药。她的牙刷摸上去是干的:丽维娅昨晚是在别处过的夜。她没有在清晨 起床去观察一些特别的东西、拍摄某种独特仪式的照片,那些仪式总是在大清早举 行,一个小时之内就结束。她给我讲过这些。仪式结束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呢。丽 维娅讨厌用闪光灯的照片。而且她的摄影包还放在桌子底下。 她和扬在东方豪华酒吧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坐了很长时间。然后两个人都消失 了。我没看见他们是一起走的还是分头走的。一起走的也好,分头走的也好,都既 不是什么证据也不是辩解的理由。她说她和扬交谈很愉快,谈她的工作,谈各种艺 术。到目前为止,我从他嘴里听到的所有关于摄影的话都是轻蔑的。很可能他指望 通过丽维娅的关系寻找办画展的机会,但尽管如此却仍然觉得她的工作很差劲。她 认识几个画廊老板,都不是什么大人物,其中的一个对具象绘画感兴趣。扬想利用 丽维娅,想在她身上找乐子,仅此而已。也有可能她是他的理想爱人。他会让她生 孩子,出去遛狗,她早就想养几条狗了;他会靠她的收入过着舒服的日子,会生活 在那些五年前、三年前由我为她挑选的家具什物中间,那时候她尽管从她那富有而 慷慨的父母那里得到不少钱,却对于是否该买某把椅子、某个柜子全无主意。她把 她的床称为我们的床,因为她认定那张床没有过去。我的床只属于我,她不喜欢在 那上面睡。,丽维娅不会再躺在我身旁盯着天花板。盯着天花板的时候,她可以什 么都不看,自言自语地讲一些逻辑混乱的故事,这让她放松。那些故事我第二天就 不记得了,因为在她讲的时候,一块柔软的、形状很规则的地毯底下有什么东西开 始活动,发出一种声音,我无法判断那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地毯位于她和我的上方, 在家具、镶木地板顶上,它挡住了从我们的身体里散发出的热量,以至于墙壁开始 变软,气泡像落满积雪的高原上隐约可见的山峦前面的温泉沼泽泥浆一样冒出来, 直到表面的张力崩裂了,气泡爆破了。然后,粘稠的颜料缓慢地从山脊和峭壁上流 淌下来。那些颜料越来越接近平原,其不同色调也越来越容易被辨别出来。 不同色调的溪流汇成一些大理石花纹似的湖,湖水四面流去,在地面上扩散, 使地面最终变成一个色彩的平面,凝固成湿土、杂草和沙子。上一次雷雨天留下的 雨水既没有渗入地面也没有晒干,贮存在我眼前的一片水洼里。水中倒映出层层云 朵,那些云在天空中如高塔一般,几乎要冲破大气层,在重力和失重的交界区域打 着旋儿。在我脚下的水坑里,它们像一个漩涡,被树枝、木桩和铁丝网搅散,右手 边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一片由沼生植物组成的芦苇的海洋,摇摇摆摆的空管儿, 以及丽维娅的身影。她的坚定的脚步比我的要快一些。砾石在我们的脚踝下嚓嚓作 响,她蹦着,跳着,张开双臂转着圈儿。她倒退着来到我面前,捡起石块,将石块 扔进水里,扔到天上,扔得那么高,一直扔到苍穹尽头,从苍穹与未知世界的分界 线飞出去,永远不再落下来。丽维娅大笑着,一阵轻风吹进她的发问,吹起她额头 的几缕发丝,轻拂着她的脸颊和脖颈,阳光将她浓黑的影子投射在溪流那泛着涟漪 的水面上。风推动着水面一波一波地荡漾,宜人的水波围绕着一根根的草茎流动。 和煦的春风融化了山上的积雪,小溪涨水,变成河流,漫过河岸,淹没草地、田野 和荒地,但我们却不害怕,我们不会遭遇任何不幸,我们脚下的土地坚实可靠。我 们解开狼狗的皮带,狼狗们追逐着鸟儿投下的影子,捕捉着阳光透过灌木丛投下的 光斑,灌木枝上长着有毒的莓果,有黑色的也有红色的。就在我们走过的时候,矮 树丛已经淹没在不断涨高的河水里,变成轮廓模糊的篱笆,被滑溜溜的水藻包围着。 安静流淌着的河水里漂过浮木,蒴果,还有一根羽毛。在我们身后耸立着高大的树 木,树叶在阳光里熠熠发光。在我们面前,闪着银色光芒的平原一直伸展到天际, 而我们的狗就脚不沾地地跨越平原飞出天际。远远看去,它们只有蜻蜓一般大小了。 像两个飞驰的黑点,不停地奔跑着。我在后面喊它们,趁它们还没有消失在围墙里 :当它们消失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喊着它们,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的声 音只是风景画里的一个声音的构思,依据我对身旁的想象,那个给女人的单词,她 的名字…… 无法进入梦乡,只有:漆黑。 “早上好,这是您的唤醒服务。我们祝您在伊斯坦布尔度过愉快的一天。”— —直到说了三遍“O .K .,好的,谢谢。 好的,谢谢“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跟我说话的是一个自动电话。我没有预订 什么唤醒服务啊。七点半。凡是安排一天的日程之类的事,我都可以交给丽维娅去 做。她还没有回来。九点钟所有人都要在大厅集合,然后一起去港口,这是莫娜决 定的。我们干嘛要跟着这个幼儿班到处跑呢? 我们原本是想弄清楚我们是否还是一 对伴侣。丽维娅一连好几个星期都在催着我和她一块出来,到某个一切都陌生的地 方,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难道我错误地理解了她的意图吗? 我想阻止这次旅行, 因为我知道她的结论会是:不,我们已经不是伴侣。从几年前开始,丽维娅的所有 朋友就都希望她最终能够说出这个”不“字。我对她越不好.她就越明白:她必须 离开了。没有我,丽维娅会重新振作起来。床单上有鞋子留下的脏痕,房间服务员 应该换条干净床单。 我是在三个小时以前喝下最后一杯金汤尼酒的,根据实际观察,我的手会在十 点钟开始发抖。套头衫发出臭味。一艘船吹响了起航的号角。我本想关上窗子的。 一会儿我要去跟那个线人碰头,他提供的信息会让整个事情呈现全新的局面。但愿 如此。这样我就可以在星期一启程离开了。 在此之前不能露出任何已经把酒喝掉了的痕迹。我必须让水位保持原来的高度。 丽维娅应该没有检查过房间冰箱里摆放的酒,再说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 到房间里的呢? 今天夜里两点钟我可以再喝个够,别人也这么干,但却不会有人因 此指责他们是酗酒者。他们在冰箱里存放一大堆花生千嘛? ——“喝伏特加嘴里没 酒气,”库尔特说,“不管你喝多少,也没有一个工地的头儿能闻出来,但是你可 千万不能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我把那些小空瓶子摆在桌子的正中央。丽维娅 会认为,我什么都没瞒着她,因为没什么需要隐瞒的。或者我把这些空瓶子用水装 满,然后重新放回冰箱里。那样的话,什么时候再专门在她面前给自己的杯子里倒 上酒,或者要不要对之前住店的客人的欺骗行为表示愤怒,以及打不打开威士忌, 这些就都全都取决于我了。 自从我们相识以来,为了让丽维娅高兴,我已经比以前喝得少多了。我把那些 小扁酒瓶全都藏了起来,嘴里含上薄荷糖,一直含到感觉很难受。包括今天,我也 会在出去吃早餐之前用香皂把全身都彻底地洗一遍,这样可以去除已经凝固了的酒 味,此外还要用口腔喷剂漱口,再嚼上一块口香糖。 丽维娅没用过她的毛巾。 ……漆黑,仿佛我跌到了世界之外,仿佛从未来过这世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甚至在自己的记忆中都没有。现在是惟一可能的机会了。为此可以在必要的情况下 失去一个女人。只要是有可能的事,就一定真的存在。 我从自助餐台上拿了些带酸奶的玉米片,走到桌边,在欧拉夫身旁坐下。他疑 惑地看了看我,却没有说话。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分别用蜂蜜、果冻、果酱、果仁 酱和糖浆涂了一片又一片的白面包片,不停地吃着。吃完最后一片以后,他拿出他 的凡奈里烟丝给自己卷了一根香烟,并且在用火柴点燃这根烟之前,把掉落出来的 烟丝碎屑弄回到了袋子里。 差五分钟八点半的时候,丽维娅出现了。她的目光飘忽不定,身上穿的还是昨 天那身衣服,这种情况以往从没发生过。她没有立刻看见我,也没有寻找我。她是 一个人来的,而不是和扬一起,这完全有可能是他们安排好的。丽维娅现在收入颇 丰,如果她想和扬上床,只要在别的酒店再开一个房间就行了。他们只需约定好谁 在什么时候回到大公宫殿酒店。扬可以在途中去喝一杯摩卡咖啡。她看上去疲惫不 堪,不奇怪,最后这两天几乎所有人都没怎么睡觉。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 外面没有下雨。看来她在什么地方洗了澡。她把盘子装满食物,然后坐在欧拉夫旁 边的位子上,斜对着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开始和欧拉夫谈论出游的事情。甚 至连一个廉价的小小的谎言在她看来都没有必要。欧拉夫显得有些尴尬。他盯着我, 像是在向我道歉,不管是为了什么。我怀疑他的尴尬完全是由丽维娅一个人引起的, 尽管他像大部分人一样爱上了她。不过她不会喜欢他,她不喜欢褐色眼睛。他很清 楚局面的尴尬。 扬是他的朋友。也许他觉得自己也负有责任,因为他昨天晚上对我隐瞒了一些 事情。 “你是不是也很开心? ”丽维娅问得如此毫无恶意,以至我只能笑笑,“看样 子天气会一直都这么好。”——“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当一名海员,”我说, 同时在她脸上搜寻着可疑之处,看她的下巴上或者脸颊上是否有发红的部分。 扬昨天刚刮了胡子。她的嘴唇是不是比平时要饱满一些? 颜色是不是更红一些 ? 我一边搅着咖啡里的糖,一边想着她做爱后是什么样子,但却完全想象不出。对 丽维娅的所有想象都已经消失了。“你去哪里了? ”——“外面。”——“在五点 半的时候? ”——“我想看看正在苏醒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我本可以说:“你忘 记刷牙了。”或者说:“看城市还要带着药片吗? ”但说出来的却是:“我估计你 是研究了伊斯坦布尔劳动人民的生活习惯,人类学的实地研究。”——“差不多吧。” 丽维娅说谎了。她知道我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但却不觉得羞耻。 扬比她晚十五分钟走了进来,不早不晚,仿佛他为了遵守这个约定好的时间间 隔而上了闹钟似的。他的头发也是湿的。他和她用的毫无疑问是同一个淋浴。莫娜 在喂那两只海鸥。由于她不想见到它们争夺食物,所以两只海鸥都得到了一些吃的。 纳格尔在试图说服科琳娜。昨天开始他决定只喝矿泉水和茶,因此今天感觉很好。 乘船出游是他的主意。如今他经常和他的女儿们一起做这样的出游,这让他觉得自 己是一个幸福的父亲。 “真是奇迹,你竟然已经起床了,”我走上楼顶平台的时候,莫娜对我说道, 带着一种厌恶和敬佩混杂的情绪,“……很有可能你一直都没睡? ”——“没睡。” 她让我受不了。我没有兴趣和她说话,于是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靠在栏杆上,也不 管她会不会觉得受了冷落。 米勒被枪杀的那个套房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窗帘之间细细的缝隙里透出灯光。 随后,灯光熄灭了。几秒钟之后,一个身穿长裤套装、脚穿高跟鞋的年轻女人拉开 了窗帘。她的样子有点像伊琳,只是她戴着一副很大的有色眼镜。我坚信伊琳还呆 在这个城市里,但我现在没有力气跑到苏丹酒店去不停地敲门,一直敲到她打开门 或者门锁忽然弹开。那个女人转向右边,经过阳台门走到餐具柜前。 她走动起来的样子也和伊琳一样:像在做时装表演似的。 她把弯曲着的食指放在下巴上,在水果篮前俯下身,犹豫好久都不能决定该拿 起哪只水果。最后她拿起一只橘子,向窗外看了片刻,然后坐了下来,正好坐在米 勒被枪杀时伊琳坐的那把椅子上。桌子已经换了新的。她把脸转向我,开始剥橘子, 她把每一瓣橘子上的白色细丝都仔细地摘除干净,然后才送进嘴里。她一边吃着, 一边重新走到玻璃窗前,向我这边张望着。我很想知道她身后那个笨重的画框里挂 的是什么画。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非常美丽,像是在展示自己。什么 都没发生。我想,我现在该走了。她向我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