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飞机上,扬和舍尔夫的座位离得很远,这样他们的争沦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在我们脚下,片片白云沿着阿尔卑斯山北麓一路覆盖上来。透过云朵之问的缝隙可 以看到山上的草地、冰川和岩石。莫娜向我探过身来,问:“你知道那个该死的圣 像之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 “我也不太清楚。” “我以为你在学校里留意过这个问题。” “拜占廷人永远都在为一些今天已经没人能理解的事情争论。” 这个班里没有人知道,利奥三世(利奥三世( 约680 —741),东罗马帝国皇帝 (717—741)。伊苏里亚王朝的创立者。在位时,实行“圣像破坏”政策,没收教会 和寺院土地,分赐军事贵族。)于公元七二六年在宫殿大门口摘掉了基督的圣像, 他的这一行动引起了一场持续了一百多年的国家危机,在这场危机中,无数人被拷 打、砍断手脚或处死,只因他们对一幅圣像的神学含义的判断不同于当时的统治者 为其所做的规定。我们当中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哪个时代哪个帝国的国王会去研究 这一类问题。但是这场斗争的第一个牺牲品不是什么叛国者,而是那个执行了这项 任务的官员。那次行动之后,他很快就在一次突发的民众起义中被愤怒的妇女们打 死了,那些妇女在后来的历史记载中被说成是神圣的和可敬的。 我不知道舍尔夫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知道了这场圣像之争的。他自称很长时 间以来就已经在研究这个问题,跟这次伊斯坦布尔之行毫无关系。他说,早在他给 学院的申请材料中就有一系列用颜色涂抹过的圣像复制品。这个主题自此以后一直 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而且早先的那个系列仅仅从几个角度对该问题的部分层面做 了思考。此外,他当时也缺乏驾驭这类复杂题材所需的艺术手段。 他现在考虑的是一个由几部分构成的装置。他想从随便某本书里翻拍下来一个 拜占廷风格的基督圣像和一个圣母玛丽亚像,照片必须拍成黑白的,并且要故意拍 得很业余,以此强调该图像的复制品特点和可随意使用性,因为这两点是与其作为 崇拜对象的独一无二性相冲突的。这两张底片将会被制成铂金一钯一版,分别曝光 到七块厚厚的、陈旧的橡木板上,随后舍尔夫会把这些橡木板以七种不同的方式摧 毁或破坏掉:他想把第一对木板在他父母家的花园里埋几个月,第二对木板在花园 的水塘里放一个夏天,第三对用锤子砸烂,第四对用碎玻璃片划烂,第五对淋上硫 酸,第六对烧掉——烧的时候要控制火的大小,以保证烧了以后的残余还能辨认出 来。最后一对木板他打算系在他的汽车的拖车钩上,然后在乡间土路上拖着走。然 后他要为这些伤残的木板做十四个类似圣坛的木座——他上大学之前学过木匠活儿 ——,并且把木座朝上的一面——那些木板最终就要坐落于此——镀一层金。木座 面对面地分成两排摆放,彼此之问的间距刚好可以让观赏者穿过。舍尔夫希望通过 他的作品在教会界引起一场丑闻。严格说来,任何形式的愤怒都是这个装置作品的 必然的延续。只有通过公众的尖叫声才能表明,拜占廷的圣像崇拜者的学说尽管与 现代艺术理论相悖,但却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在这个意义上,舍尔夫又讲到圣斯蒂 芬诺二世之死:一次,在与忠于国王的圣像破坏者争论的时候,斯蒂芬诺将一枚铸 有国王浮雕像的硬币丢进了灰土中。他要通过这个行为——舍尔夫认为,斯蒂芬诺 完成的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行为——向他的对手表明,对图像的敬重或诋毁是指向 其原型的。圣像破坏者们非常气愤,他们以亵渎国王罪将斯蒂芬诺就地拷打致死, 却也因此在不知不觉中证明了他的观点是正确的。 扬其实只是附带性地对圣像之争有些兴趣。他在从事肖像画研究的过程中遇到 了关于圣像的问题,并发现拜占廷历史读起来很吸引人。 我直到今天也不清楚,究竞是什么导致两人之间的争论激烈得就像一千两百年 前君士坦丁堡那互相敌对的两派。也许他们纯粹只是欣喜于找到一个主题,可以通 过这个主题来表明彼此对对方的艺术观的蔑视。 莫娜说:“不过我估计扬是正确的。” “很有可能。” 阿尔卑斯山南边的空气像玻璃般透明。机舱顶上的折叠电视机里显示着不停变 换比例大小的局部地图。紧靠威尼斯的地方,一条红色的线从绿色区域伸向蓝色区 域。真正的海洋其实是仿佛镶了珐琅的绿松石色。空姐开始提供饮料,不过酒精类 饮料得另外付钱。纳格尔不愿意一个人喝,因此买了啤酒请大家的客。出于飞行恐 惧,就连萨宾娜和科琳娜也接受了这份邀请。 在那条红线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即将到达的地方,阿尔宾正站在大街上数着自己 的钱,他发现,他为了一张根本没拍的照片而扔进那两个吉普赛人的碗里的钱换算 起来有将近一百马克。尽管天气很冷,他却在冒汗。看着一个土耳其女人丰满的臀 部,他没看见她的脸,他想起了丽维娅褐色的眼睛。他仍然不想和她说话,既不想 和她谈米勒谋杀案,也不想谈他与那个门房以及那个酒吧老板的谈话,更不想对她 说起遇到吉普赛人的事。他仿佛看见她巨大的、沉甸甸的乳房压在自己身上,看见 她紧闭着的嘴唇,仿佛听见她的叫声,他想和她上床。简单、清楚,没有多余的话。 上一次是在几个星期以前,他已经不记得了。阿尔宾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向大公宫 殿酒店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如何才能让她同样也想和他上床,现在立刻就上。以 前这并不难,那时候他们每个白天、每天夜里都做爱,在所有可能的和不可能的地 方。后来,这条理所当然的纽带被扯断了。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已经不再知道自 己的哪种眼神、哪种抚摸是丽维娅所不能抗拒的。如果他对她说:“我想和你做爱。” 她会回答说:“我不想和你做。”或者说:“以后再说吧。”然后他就只好走开。 至于应该怎样要一杯啤酒或者伏特加,他倒是还记得。汗水蒸发以后变成寒意。阿 尔宾开始发冷。快到酒店的时候,他停下来靠在一面墙上,因为地面在快速地旋转。 走进酒店大堂以后,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冲进洗手间,跪倒在马桶前呕吐起来,一 直吐到只剩下胆汁。然后他提起精神盯着马桶,以确保不出现幻觉。黄褐色的液体, 面食的小碎块,芝麻粒儿。正是他吃下的和喝下的东西。这是基础和前提。他摇摇 晃晃地走到洗脸池边,漱口,洗手。 镜子里,一张苍白的脸盯着他。黑眼圈包着一双丑陋的水蓝色眼睛。一个刚刚 呕吐过的人,就是这副模样。他大声地、清楚地说道:“米勒被人枪杀了。” 那毫无疑问是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在镶着瓷砖的空荡荡的洗手间里回荡。 后来阿尔宾没有按原计划去找丽维娅,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也许他在这一 点上也撒了谎,因为被拒绝让他感到难堪,而丽维娅也没有说任何能够保护他的话。 至于丽维娅最后又跟他睡了一次,这在我看来不太可能。我不知道他五点之前去了 哪里,只知道五点左右的时候,他回到房间,问丽维娅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酒店的 酒吧里喝一杯。 拍了照片、把给特亚的明信片装进信封、然后又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之后,丽 维娅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她想离开阿尔宾。有一瞬间,似乎有一股混杂着汗臭、 烟味、酒味和刮胡水味的气息从他的枕头里向她的这半边飘过来。至少她有这种感 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女人,她和这个女人之间的距离难以 逾越。她失去了阿尔宾。 五脏六腑都感到紧张而疲惫。她把手伸进套头上衣和衬衫里,慢慢地抚摩着自 己光滑的小腹,以减轻压力。她做了一个决定,但却想象不出该怎样实行它。自己 的体温让她觉得很舒服。臀部和大腿也是。阿尔宾只抚摸她的性部位,不顾其它地 方,她有时候喜欢这样,更多的时候不喜欢。几个星期以来,丽维娅第一次感受自 己的肌肤,一个陌生女人的、有着无数个感觉细胞的肌肤,被她遗忘了的肌肤。她 有意无意地隔着胸罩抚摩着自己的乳头,一阵电流不带任何疼痛地沿着她的脊背传 到骨盆。她轻轻地抱着自己,体会着每一次抚摩带来的回味。当她把右手伸进内裤 时,阴唇已经柔软地张开了。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试探着张开的地方。她很久没有 这样做过了。轻轻地划着圈儿,然后稍微用力。勘探。不需要男人。一种美好而悲 伤的感觉传遍全身。像记忆中度过了灰暗童年以后照射在裸露着的后背上的阳光。 丽维娅醒来时已经将近四点了。她觉得很饿,但不想去饭店,而是叫了带烤鸡 肉的沙拉让人送到房问里来。二十分钟以后,一个脸上长满粉刺的侍者来敲门。丽 维娅的注视使他非常害羞,以至于当丽维娅接过托盘并给了他一大笔小费的时候, 他连她的脸都不敢看一下。 我们的飞机正点到达。飞机通道里的空气的气味显得很陌生,黏度也让人不习 惯。十分钟之后,科琳娜在行李传输带旁询问失物招领处在哪里,她一边咒骂着便 宜机票,一边解释说,她没有钱重新购置物品,如果她的箱子还在法兰克福的话, 她就得打道回府了。最后她的箱子到底还是被运进来了。在机场门口,一个工作人 员举着一块塑料牌子在等我们,牌子上用加了花饰的字母印着“大公宫殿国际酒店 集团”,底下还印着四颗星,贴了一张写着“德国大学生旅行团”的纸条。“我是 纳茨姆,”他说,“你们在伊斯坦布尔逗留期间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找我。”接下来, 在把我们领到停在门口的大巴之前,他又讲了一大堆关于土耳其如何好客、如何具 有东方生活情调的套话。在往城里开的路上,他用麦克风给我们讲了一些幽默地总 结出来的关于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居民、经济等方面的情况,那些内容我在一分钟 内就忘掉了。他强调了大公宫殿酒店的中心位置,人们可以从酒店步行到所有重要 的景点。在服务台,他帮我们填好了各种表格。扬和我住一问房。 我们约定,一个半小时以后,所有人都在大公宫殿酒店的酒吧里集合,一起喝 点餐前的开胃酒。酒吧的名字叫东方豪华酒吧。在这家酒吧里,我们第一次遇见了 阿尔宾和丽维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