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六点半左右,我和扬一起走进了东方豪华酒吧。纳格尔、莫娜和弗里茨已经坐 在那里,面前摆着已经喝了一半的啤酒。在他们和一对年近三十岁的夫妻之间有两 把空着的凳子。扬溜达到柜台前,问那女人:“对不起,我们可以坐在你旁边的凳 子上吗? ”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她和世界之间的联系在那一刻被扯断了。过了一会 儿,她才有些迟疑地用德语回答道:“请坐。” 她的反应让扬感到有些迷惑,他说了声:“谢谢,真好。” 自从这次旅行开始以来,他第一次露出微笑。他喜欢她,尽管她身上散发出一 种忧伤的气息。扬绝不想因为自己的困惑而让她感到尴尬,于是尽力不让她发现自 己的困惑。那女人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请原谅,我走神了。” 几周以后丽维娅回想起这次相遇时仍然还在惊奇不已,她说:“当扬站在我身 旁对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大脑忽然没办法将他归类了。每种类型都不足以描述他。 那时候阿尔宾已经和我说了一个半小时的话,给我讲米勒枪杀案,讲他在苏丹酒店 的奇遇。他对杀人背景、杀人动机以及杀人组织的联络方式做了一大堆新的推理。 这些推理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而这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想像力。” “早上的时候,当他走进浴室,说了那句滑稽的、据他说是从米勒嘴里听来的 ‘保重你,宝贝’之后,我就在各种可能性之间摇摆不定:可能阿尔宾说的确有其 事,他真的看到了米勒被人枪杀——这个想法让我直冒冷汗;也可能他的理智和清 醒程度值得怀疑,那同样会让我感到恐慌;最后我坚信,他又在玩他的骗人把戏, 目的就是想让我摸不着头脑。 为此我憎恨他。而扬的声音,他用另一种语言问的问题,打乱了我头脑里仅剩 的一点正常思维。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们对视了很长时 问,至少在我记忆里是这样。扬的脸上有一种坚毅,早在我和阿尔宾第一次相遇时, 阿尔宾就缺乏这种坚毅。那时候阿尔宾早已经自暴自弃了。我用了五年半的时间才 明白这一点。扬身上散发出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在我心里释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 觉。同时我也吓了一跳。我突然想起放在我手提包里的那张写给特亚的明信片,我 紧紧地抱着手提包,因为我担心阿尔宾会打开它、撕开信封,读到我写的那些话。 与此同时,我仿佛听到自己在重复一句话:‘我喜欢看着这双眼睛。’所有这些混 乱的图像和感受叠加在一起,导致我在几秒钟里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想要干什么。“ “你们也从德国来? ”扬问道。丽维娅点了点头。 “怎么样? 伊斯坦布尔如何? ” “疯狂,”她说,“绝对疯狂。” 阿尔宾加了一句:“你们可得有点心理准备。这里会发生一些你们在最可怕的 噩梦中都想象不出的事情。” “听起来不那么让人振奋哦。” 扬在酒吧里和完全陌生的人交谈,这样的事我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都 没有见过。起初我以为,扬是因为一想到未来的八天要和纳格尔及整个班级一块度 过就无法忍受,所以才去找那些他觉得让他舒服一点的人。我压根儿没有想过,从 第一分钟开始,扬就一心想要认识丽维娅。 “阿尔宾和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 “度假,”阿尔宾说,“至少我是度假,丽维娅拍一些照片,不过不知道拍来 做什么。” “这不正确。” ( 那天夜里,当我们坐在房间里喝着从冰箱中取出的啤酒时,扬宣布:“我要 这个女人。现在你不必对此做出评论,欧拉夫,我是不会顾虑你的看法的。我已经 输掉了一次爱情,就是因为顾虑太多,因为不想给任何人带来伤害。那是一个错误, 我会为此遗憾一辈子。但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不知道扬觉得自己输掉的是哪一次爱情。虽然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了,但我 们很少谈及这些事。) “你们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吗? ”扬问。 丽维娅试图猜测我们会做何反应,她有点无措地看着阿尔宾,阿尔宾避开了她 的目光。他要独自决定是否讲以及讲什么。他努起嘴,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舌头 在两腮之间滑来滑去。“我知道,”他说,“这件事听起来有点吓人,而且我妻子 也怀疑我的神志是否清醒。今天早晨,我看见一个美国商人在对面的奥岱洛·苏丹 酒店被人开枪打死了。 死者名叫约纳坦·米勒,在前苏联做珠宝生意,子弹射中他时,他正在和他的 情人伊琳坐在一起吃早餐。子弹是从阳台门射进去的。那支枪的消音功能一定非常 好,因为一点射击声都听不到。米勒先生大头朝下栽倒在桌子上,砸碎了好多餐具, 当时我还暗暗惊奇于:在那样重重的撞击下,玻璃桌面竟然还能保持完好无损…… 他至少有三公担重。“ 阿尔宾后来再给我讲时,有好几个细节与这次讲的不一样。但是丽维娅说,在 我们来之前他对她讲时,也说那个玻璃桌面没有被砸坏。她还说,阿尔宾这次讲的 时候口齿已经不清楚了。这一点我倒没注意到。当然了,她很有可能察觉出了他发 音中的一些细微变化,而我却把那些变化当成了他通常的说话方式。尽管阿尔宾一 天到晚不停地把各种酒精饮料灌进自己肚子里,但我却只听过一次他口齿不清地说 话,那是在东方豪华酒吧,在最后那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 怎么都没想到,他已经从早上开始喝了一整天的酒。 扬和我要了啤酒。 “我们干嘛不相信这事儿呢? ”扬说。“很可能他还不是今天惟一的一个在伊 斯坦布尔被谋杀的人。再说了,这件事是可以证实的啊。” “等等,你先听听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丽维娅说。 “我去了苏丹酒店……” “你先回了趟房间。” “好吧,如果这让你满意的话:我先是往浴室里看了看,我看到你站在镜子前 面,赤裸着身体,正在拔眉毛。后来我、就去了苏丹酒店,因为我以为我会在那儿 见到警察,现场保护,以及诸如此类的场面,他们会高兴听到我的证词的。但是那 儿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服务台后面,正在若无其事地填表格。好吧, 我想,也许伊琳昏倒在走廊里了,显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我走到那个门房面前, 对他说:几分钟以前,在您的酒店里,一位客人被枪杀了,是米勒先生,我从对面 的大公宫殿酒店的楼顶平台上目睹了这一切,现在您得叫警察,叫急救车,也许那 男人还活着。但是那个门房没有抓起电话,而是回答我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米勒 先生,没有什么米勒先生曾经在我们这儿住过,也没有一位米勒先生预订我们的房 间。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住嘴,他就要把我扔出去。” “听起来很奇怪,”扬说。 “如果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你认识的人被人枪杀,然后有人说,这个人根本就 不存在,你会做何反应?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我的反应是先去了酒吧,喝了一杯双 份的波本威士忌。” “那么警察说什么? ”我问道。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去报警。尽管我也许有点厌倦生活,但还不至于要去挑 衅俄罗斯黑帮。我可不想临死之前被人割掉鼻子或者眼睛什么的。” 阿尔宾一边说,一边捻动着他的打火机的小轮子,让打火机发出火花。他的左 手始终夹着一根没有过滤嘴的、燃着的香烟。纳格尔、莫娜和弗里茨已经中断了他 们的交谈,他们也在听着阿尔宾的讲述。纳格尔拿不定主意是该贡献出自己的某些 经历,还是应该听阿尔宾把故事后来的发展讲完。莫娜皱着眉头,某些东西让她不 能赞同。这时候哈根和舍尔夫走了进来。他们和我们打了声招呼,但是并没有坐到 柜台这边来,而是坐在了人口不远处的椅子上。 “阿尔宾前天夜里和一个美国商人在东方豪华酒吧里喝得烂醉,”丽维娅说, “我先上了床。我很奇怪你竟然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我只记得,当时在那边角落里 坐着一个胖胖的家伙,他旁边坐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阿尔宾说他长得像马 龙·白兰度。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应该就是米勒了。他们聊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你也觉得他长得像马龙·白兰度。” “我当时困得要命。” 丽维娅看上去仍然有点有气无力。尽管如此,对于我们的在场,她还是显得很 高兴。她脸上的紧张表情放松了一些。 “我们在大街上就见过米勒和伊琳。伊斯坦布尔的老城区很小,人们总是反复 遇到同一些人,”阿尔宾说。 扬叫了白兰地。他脸色苍白,闭上眼睛喘着气,好像身上哪里在痛。 “不管怎么说,你应该去报警,”莫娜说,“那个门房知道你目睹了这场谋杀。 从他的表现来看,他肯定和这事儿有关,或者至少是知情者。你相信吗,这些人算 准了你不会报警,就因为你只是个游客。” 阿尔宾没有回答。 “后来怎样了? ”扬问。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进展。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我毫无疑问得做 点什么。不能太莽撞。我叔叔常说:一觉醒来,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等你一觉醒来,杀害你朋友米勒的凶手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莫娜说道。 “我征求你的意见了吗? 而且米勒也绝对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只不过是在凌晨 三点到五点之间聊了几句,喝了些威士忌。最后他付了两瓶酒的钱。” “不错,”纳格尔说道,“如果是品质好的威士忌酒的话,喝两瓶应该还是可 以的。陈年苏格兰威士忌非常易于消化,在胃里也是。” “米勒坚持要喝波本。” “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才喝波本。您是做什么的——在您不目睹谋杀案的 时候? ”纳格尔问道。 “您也觉得这个故事是我编造的? ”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石雕。” “石雕? ” “有什么不对吗? ” “石雕已经死了。” “是的,已经死了。” “那么您就是盗尸者喽? ” “可以这么说。” “是墓碑雕刻还是艺术雕刻? ” “当我需要钱的时候,就仿制一些古老装饰,那些东西破损得太严重了,只能 用复制品来替换。有时候也雕刻一些人物。您呢? ” “艺术。造型艺术。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概念性的,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概念 艺术。看一看,想一想,然后创作。 然后从头开始再来一遍。直到满意为止。不久前我评上了教授。这是我的学生 们。有几个姑娘还没到,她们得把裙子、套头衫、长裤、大衣、鞋子——总之是一 个女人八天时间里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到柜子里去,这样那些衣物才不会出褶子,否 则她们晚上看上去就不漂亮了。“ “十年前我也想学艺术来的,还去看了看杜塞尔多夫的艺术学院,后来放弃了。” “艺术很可能没什么用处。但也没什么坏处。” “您肯定吗? ” “您有没有想过,石雕艺术是什么时候死的? 怎么死的? 我认为,这种艺术是 不久之前才寿终正寝的,它有着两万多年的古老传统:用锤子和凿子雕刻石头,然 后把它们打磨得漂亮而光滑,最后甚至用羊毛来打磨,光滑得像镜子似的,布朗库 西就曾经用羊毛打磨过他的作品,您知道吗? 那时候石雕还活着,但已经是强弩之 末了……哦,不对,那时候它还身强力壮,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它活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 我的理论是,这和技术的进步有关。技术的进步使一种全新的完美雕塑 成为可能,和这些新雕塑相比,手工制作的雕塑总是显得很拙劣的。飞机、坦克, 甚至连最简单的小器具,比方说厨房用具吧,您知道那种美国产的厨房用具‘厨房 好帮手’吧? 只要放点佐料进去,按一个按钮,成了。而且样子也很漂亮。我太太 圣诞节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就是这些东西让传统的雕塑死掉的。这个过程是从工 业革命开始的。如今,您可以把随便一个物体用激光进行精确到毫米的测定,这些 数据被输入计算机,计算机上连接着一个精细铣刀。您只要选择一种材料,就可以 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了。我们的双手已经没什么事可做了。” 阿尔宾坐到了纳格尔旁边。 “纳格尔是个不错的家伙,”扬对丽维娅说道,“但是他从早到晚都在胡说八 道。” 由于他挡住了我的目光,我看不见她的脸。我当时以为那只是他的疏忽。我没 有看出来,他是有意地只和丽维娅聊天,有意地把我排除在谈话之外的。 “阿尔宾的想法和你们那位教授的一模一样,”她说.“他叫什么? 必须认识 他吗? ” “纳格尔。我直到四个月之前还不认识他。” “阿尔宾说,他恨石头。至少目前是这样。几个星期以前他还想要把石雕艺术 从没落中挽救出来,还细致人微地给我描绘各种人物组雕,各种神态,各种表面结 构。他总是在转变立场,有时候一天里转变好几次,这完全要看他喝了多少酒。一 旦他创作出点什么,就一定会是很伟大的东西。 你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把那么细腻的形象用石头表现出来。只不过,一旦作 品完成了,他就会对这个作品感到厌恶,然后会在一周之内把它砸成碎片。用大锤 子。“ “你搞摄影? ” “眼下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摄影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去年我拍的报道图片顺利地 人选了,但是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当个摄影记者。这是一种妥协。我想要……我究竟 想要什么呢? 表达。思想强度。某种浪漫派鼎盛时期的东西。再说我读了五年大学 也不是为了当个餐馆服务员、挣一点生活费。何况又不是非这样不可。这就是让我 纠缠不清的问题……问题之一……眼下很多事都搅在一起。我必须做几个决定。也 包括个人生活方面的,不过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至少到此时为止,扬和丽维娅是把我遗忘了的。我没有再听下去,而是又要了 一杯啤酒,思忖着,为什么人们会对一个才认识了半个小时的人袒露如此私人的事 情。很可能阿尔宾的故事让丽维娅完全失去了平衡,以至于她非得找个局外人讲讲 不可,她非讲不可,能讲多少讲多少,讲她作为摄影师的工作,讲她和阿尔宾在一 起度过的日子,讲她作为一个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的女人的一切。 她需要一个持中立态度的人做出某种判断,而他甚至无需告诉她他的判断是什么。 斯凡蒂叶来了,她坐在弗里茨旁边,要了一杯苹果汁。 纳格尔和阿尔宾在大笑。他们俩现在像扬和丽维娅一样聊得火热。我站起身, 想看一看酒吧的布置。一张装饰着雕花和镂花图案的木质天花板试图给人们造成一 种置身于苏丹的宫殿中的幻觉,几乎覆盖了整个镶木地板的厚重的地毯也起着同样 的作用。撇开真正的酒吧部分不说,整个厅堂里还配备了好几组棕色的皮椅。墙上 挂着十九世纪的东方绘画的复制品:集市场面或者沙漠商队、一个跳舞的乞丐、蒙 着面纱的妇女带着孩子,牵着一头驴。全部镶着华丽的画框。一种由工艺设计品和 俗气内容混合而成的杂烩。 走过舍尔夫身边的时候,我听见他正在讲他的“圣像之争” 装置。他想问哈根,画匠或木匠是否能教他如何进行复合镀金。哈根对此也一 无所知,但是他考虑到,金子的使用原则上来说比较难,而且很容易被误解。科琳 娜和萨宾娜与阿德尔一起走了进来。他们饭前不想喝东西。“我快饿死了,”萨宾 娜大声抱怨着,让纳格尔无法听而不闻。 “这附近有一家烧烤店,那儿的餐前小吃也不错,”阿尔宾说。 “您给我们带路,我请你们的客。但是要明天才请。等到大家都精精神神地来 吃早餐的时候。今天你们得自己付账。谁也别说我没有认真履行我这个教授的责任。” 我们出了酒店,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已经是差一刻八点。清凉的空气让人神清 气爽。纳格尔和阿尔宾走在前面。纳格尔打着手势。丽维娅还在轻声地、断断续续 地和扬说着话。她时不时地摇摇头。 “我估计这两个人会让我们有的操心,”莫娜说。 “有可能。” “那家伙真让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