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想让那个男人把计价器打开,但是他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显示屏上还是零。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如果想达到真正的平静,这还远远不够。不 能再呆在过去四十八小时所发生的事情这个氛围里了。 当我告诉珀斯根我们要来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他说:“最近电视三台放了一部 电影,讲的是发生在一家古老的咖啡店、彩票咖啡馆或者诸如此类地方的事情。一 个法国诗人在这里秘密地和深宅大院里的一个非常年轻的土耳其女子相会。姑娘后 来忧伤而死,因为那个诗人没有勇气做出娶她的决定。他只是让人把她的墓碑运到 了法国,并用他的日记的内容创作了一部小说。但是那家咖啡馆非常棒。 它位于郊外的一个小山丘上,那里视野非常开阔,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博 斯普鲁斯海峡。至少电视里演的是这样:脚下是数不清的寺院尖塔、圆顶和塔楼。 你们应该去那儿看看。——给我寄张明信片。“ 如果没有米勒的死和那些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的学艺术的大学生,我早就已经 去过了,哪怕只是为了对老珀斯根说一句:“师傅,你说的没错,那是最棒的地方。” 石子路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在这种雷雨天气里跑到一个位 置较高的地方去看风景实在是没有意义。 也许距离远一点能让我感到平静。也许在想象中,一旦雨过天晴,呈现在眼前 的壮丽风景会开阔我的视野。 我是猎手还是被追捕的猎物? 雨总算停了。旁边车窗上的最后几颗水珠也滑落 了。 几天以来,我的衣服始终是潮湿的。湿气从毛孔钻进身体里,满足了那个幼虫 的饥渴。我已经完全被掏空了。它开始作茧。如果不是因为大量的神经毒素打断了 这只已经半大的幼虫的变形过程并试图杀死它的话,它接下来就会开始变形了。它 的最后一次畅饮是在昨天夜里,当时的场景还漂浮在我眼前,一刻不婷。我要淹没 我的脑细胞,直到它们再也无法接收任何信息。如果有人问我,我去了哪里,发生 了什么事,我就会编造一些寻常的地点和我遇到过并说过话的无关痛痒的人:一个 忧郁的酒吧招待,烟雾缭绕、灯光昏暗,乐队演奏着爵士乐的旋律。当酒吧里的最 后一个女人离开以后,我也走了,摇摇晃晃地……哦,不……笔直地.也许我还迷 了路,因为雨水使我看不清十字路口的路标和喷泉。街道越来越狭窄,一直通到一 个漆黑的、没有光亮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在这个钟点还在那里游荡。因为我找不 到出租车,时间太晚了。丽维娅会信以为真。这样的故事她听过几百遍了,其中有 一些是真的。如果我反复谈论着那些从新西伯利亚走私来的烈性伏特加,反复描绘 那些酒吧高凳上的红色丝绒,以及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尽管很想带我一块走,最后 却独自一人回了家的高颧骨的土耳其女人.如果我反复声称亲眼看见一个持枪小分 队乱枪打死几只流浪的野狗,那么这些场景就会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对昨天夜里 的记忆就会淡化,并且迟早会被彻底抹去。 在混乱的思绪中,我强迫自己做了片刻的深呼吸。没有我,他们会继续消遣、 无聊、交配、谋杀。 没有人比丽维娅更了解我。而丽维娅几乎不了解我。 她的爱碰到了边界,缩回去了。没有理由告诉她我看见了什么。她不会相信的。 这辆出租车里有一股臭味。司机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块兽皮脏乎乎的。有时候他 会短促而恶毒地咒骂几句,仿佛他黯淡的生活全都是坐在其它汽车里的那些人的过 错,其余时候他就不停地咬着他那被烟熏得发黄的髭须。就连他的喇叭发出的声音 听起来都充满了怨恨。由于空调时好时坏,我们在行驶的过程中一会儿摇下车窗一 会儿关上车窗。 他把他的毛料帽子压得低低的。我要么窒息而死,要么就得忍受着湿冷的空气 打在脸上。 安静一下,集中心思,想一想接下来的步骤。 我最好呆在丽维娅身旁,即便这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她不能没有任何交待地就溜之大吉,她至少得说一句:她 对我们俩已经放弃了,我们失败了。也许她还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或者她可能对自 己说,我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人,有暴力倾向的人,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做好了应对我 的准备。 根据我的方向感,我们在这儿应该转弯了。 自从我们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在这个城市里游逛,丽维娅就让我觉得恶心:她总 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胳膊,做出假惺惺的关心的样子,一副护士的口吻。扬一看她, 她脸上就放光,就好像她才十五岁而他是她的初恋似的。 我们早就应该到岸边了啊。右边怎么会是那个位于大学门前的集市呢? 左边是 通往大公宫殿酒店的迪亚特罗大街。方向完全反了。 又是一个牵着熊的吉普赛人。 一连好几个星期,丽维娅都不知道该拍些什么,我听着她为工作危机唉声叹气, 而现在她又到处按快门了。每一个五颜六色的橱窗都被她拍过了,还有垃圾堆里的 猫、蓄着大胡子的老人以及她用几个里拉打发了的脏兮兮的小孩。 吃早餐的时候,她谈论着什么相对于“真实的体验”的“间接的真实”。都是 一些她在大学里学来的空洞的词汇。还不是为了让那个装模作样的人认为她是一个 艺术家而不是一个用市场流行的产品来换取好价钱的工匠,其实后者才是她的真面 目。 古罗马高架渠肯定不在他要走的那段路上。 我恳求这个身上长着虱子的白痴山区农民沿着金角湾旁边的那条路走,因为我 没有兴致去看什么水,就算它是一个秽气冲天的臭水坑。他点了点头,不过只是快 速地点了一下.做出听懂了我的意思的样子,还说了几句“没问题”、“好价钱” 和“关紧门”之类的话。 我想看雾气从水面升起,想看成团的雾霭散开、飘走、消失于白墙后面。我想 看看这里的雾霭是否有着和秋天清晨弗里斯河边的雾霭一样的运动方式。 我还没来过这个区。年轻男人们穿着没有洗过的脏衣服无所事事地靠在房子边 上。如果他在这里把我扔下去,那么我今天晚上肯定就呆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底 了,脖子上还绑着一块石头。情况已经发展到:如果对面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没有 按照我期待的路线行驶,我就会感到惊惶失措。 他们不可能是在等着我。就算他们日夜不停地盯我的梢,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 打算干什么:当时我在就近的一个出租车站点上了一辆正常排队的车,没有告诉任 何人。通常情况下我是步行的。在看到一个门楣上的金银线编织的星星装饰物时, 我想起了珀斯根。这是我惟一一次想要实现他的愿望。 “金角湾不在这里! ”——“你想去皮埃尔‘罗蒂咖啡馆,这条路没错。" — —”但我不想走这条路。“——”这条路好一些。“他对着麦克风说了几句话,一 个女人一边回答他一边发出笑声,他们好几次提到皮埃尔·罗蒂,除了这个词以外 我就一个词都听不懂了。既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也没有提到米勒,更没有提到梅苏特 ·耶特。麦克风里又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了很长时间,中间偶尔被口哨声 打断。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解释一项任务,这项任务只有在所有人都听他指挥的 情况下才能完成。我的司机点着头,说了几声”塔玛姆(塔玛姆.土耳其语.意为 “好的.没问题”。)“,但是并没有按讲话键。 “你知道皮埃尔·罗蒂的故事吗? ”——“你给我讲讲吧。”——他如愿以偿 地摇身变作了导游,以获取更高的小费。——“皮埃尔·罗蒂是法国人,非常有名, 是个海军军官。他已经死了很久,有一两百年了。”——会不会是他们要求他做一 些事情来转移我注意力,好让我注意不到我们在往哪里开? ——“他的土耳其语讲 得好极了,而且还穿我们的土耳其服装,就像过去那样:宽长袍、非斯帽,甚至还 在腰带上别一把弯刀。他就住在你想去的那家咖啡馆附近。 他坐在那里和人们谈论着政治啊、宗教啊什么的。但更多的时候,他遥望着远 方,想着他的心上人。她叫阿兹雅黛,是一个老香料商人养在深宅大院里的最年轻 的妻子,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皮埃尔·罗蒂当然只能秘密地和她幽会。 幸运的是他有个朋友,叫艾姆勒,是他真正的好朋友。皮埃尔·罗蒂是个高级 军官,艾姆勒是个普通渔民,但是他有一副好心肠,只要有可能,他就在夜里用小 船把他带到博斯普鲁斯海峡上,尽管一旦被抓到的话,他就会被杀死。从这点上你 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忠诚的朋友。“——我现在可不能激动,我太累了, 酒喝得太多了。——”后来她丈夫发现了她一直都在欺骗他,就让人处死了她。如 果她讲出了皮埃尔.罗蒂的名字的话,本是可以得到饶恕的。但是她一个字都不肯 说。就因为这个,土耳其的男男女女们有时候敬佩她,有时候仇恨她,完全视他们 自己的生活状态而定。“——很快他就会停下来了,停在某个我可以购买手工制作 的皮埃尔·罗蒂、阿兹雅黛、艾姆勒以及那个坏蛋香料商人的木偶像的商店门口, 这家商店是他小舅子开的,同时还出售特价的镶嵌工艺木盒、骆驼鞍子和茶具。要 不然就会有一只左轮手枪的枪口顶在我脖子后面。——”皮埃尔。 罗蒂在山上一连坐了好几个星期,一言不发、眼含泪水地望着博斯普鲁斯海峡。 他想死。有时候他的朋友艾姆勒也会到山上来,试图安慰他。他知道什么是爱的疼 痛。半年以后,俄罗斯人挑起了战争。因为对阿兹雅黛的爱,皮埃尔‘罗蒂站在了 我们这边,为我们而战。他在战斗中就像一头雄狮,因为他根本不怕死。他为我们 的国家牺牲了。是在卡尔斯战役中。死时手里还握着哈里发的旗帜。“ 我们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了,我们眼前是狄奥多西斯(东罗马帝围皇帝(379—395)) 的城墙废墟。司机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该对他的故事说点什么。他 现在显得友好多了。“你喜欢伊斯坦布尔吗? ”——“我在这里工作。”——“做 生意? ”——“是的。”——“进出口? 旅游? 还是机械制造? ”——“电影商业。” ——“电影商业好啊。非常好。你可以拍一部关于皮埃尔·罗蒂的电影,肯定会是 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就像《飘》一样,爱情、战争、帆船、马。人们就爱看这些, 相信我。”——“我们在拍一部恐怖片。今天就上演。”——“如果你想知道什么, 问我好了,我熟悉伊斯坦布尔就像熟悉自己家的客厅。”——“故事讲的是珠宝走 私、俄罗斯黑帮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主演是马龙·白兰度。”——“我是马龙· 白兰度的忠诚影迷! 我最喜欢《叛舰喋血记》了。你见到他了吗? ”——“他是我 的朋友。”——“那你能帮我弄到他的亲笔签名吗? 替我儿子也要一个,再替我的 两个外甥要两个行吗? ”——“你给我留个地址,等我回到美国以后,我给你寄一 打来。”——“你怎么称呼? ”——“艾尔。”——“我叫阿齐兹。艾尔,下次你 到伊斯坦布尔来的时候,来我家里做客吧。在我家吃晚饭。我妻子是最棒的厨师。” 然后他说道:“我们到了。”我举目四望,看不到任何一家咖啡馆。“剩下的一段 路你得自己走,没有汽车道通往皮埃尔·罗蒂咖啡馆。沿着墓地一直往上走。”他 从杂物箱里取出纸和笔,写下了他的地址。“你觉得马龙·白兰度会不会在明信片 上写上‘给穆斯塔法’? ”他问道,同时非常害羞地看着我,让我觉得很羞愧。“ 穆斯塔法是我儿子。”——“我问问马龙吧。他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如果 不行也没关系,”他说着,向我伸出手,“保重,艾尔,我祝你的电影好运。” 阿齐兹的车一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就把那张纸条扔了。 这条路破损得很严重,沥青裂了一条条缝,裂缝里长出青苔,有的地方整块沥 青都脱落了。路从一片坟地旁经过,坟地上一个祭拜死者的人都没有。尸体下葬之 后塌陷的土坑也没有再用土填上。除了野生灌木之外只有满目野草。 就连很高的柱子和墙墩在建造时都没有打地基。一些刻有阿拉伯文字的古老遗 迹被掩埋在底下。它们歪歪斜斜地立着,有些翻倒了,跌落时摔成碎块。几千根石 灰岩柱子被一堵及胸高的围墙包围着,横穿草地沿着山脊蜿蜒而上,仿佛一支被打 败了的军队。几米之外的草已经显得发白。一切都消融在石头和雾霭的颜色中。 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到山上看风景实在是没有意义。也许我在街边的小贩手中就 能买到这片风景全貌的明信片。 我现在一定是位于埃玉普的北边,埃玉普再往南我的地图就到头了。这儿离水 边应该不太远。街道很荒凉。小水洼里漂浮着的汽油呈现出彩虹的颜色。房屋已经 坍塌了,但还有人居住。在这个时候,孩子们和老人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铁皮烟囱 里冒出缕缕青烟。我听到有人在念古兰经的祷告词,录音机播放着单调的音乐,稍 远的地方有一把电锯发出刺耳的声音。所有窗子后面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一盆 花掉光了叶子,没有人清理。空气在皮肤上留下一层油腻。这条路是一条沙子路, 通往山下。烂洋葱味儿。 我的方向感值得信赖:木桅杆和帆具渐渐从雾气中显露出来。码头上只有几只 船。渡船和渔轮。它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油漆过了。如果有一天它们沉了,也不会 有人注意到它们的消失。从高速公路桥到大公宫殿酒店大概有六七公里,如果我不 紧不慢地走的话,得走一个半小时。我必须在六点钟赶到苏丹酒店去找梅苏特。我 要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认识我的那些人不知道,我正在追 踪其行迹的那些陌生人也不知道。 我是在原地转圈儿。也许我理解错了一个细节,把一个暗示做了错误的归类, 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有各种各样的关联,但是没有结论。我曾向市场的那些 摊贩打听情况,他们宁愿啃着手指做出一些无用的回答,也不肯承认他们帮不了我。 越是不了解情况,越要讲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目的无非是希望我能出于感谢 而买他们的东西。 该怎样区分有意的欺骗和出于尴尬而说的谎话呢? 那个自称尼古拉的俄罗斯人 承认,米勒直到几天前还在城里,为的是监督一批从乌拉尔地区运来的绿宝石交货。 他不排除信使已经被人发现的可能,认为这也没什么可激动的。米勒死后我至少还 见过一次伊琳,她在我面前跑掉了,尽管我是那场谋杀惟一的证人。在他们住的房 间的隔壁住进了另一个美国人,梅苏特说此人在一家专门做航运保险的保险公司里 工作。美国的旅行策划者要求渡船按照他们的标准保险,这样,如果出现紧急情况 的话,他们的相应索赔才能得到实现。 噪音变得模糊了,仿佛是被雾霭的大钟罩住了。雾气在这毁灭一切的噪音中创 造出一种奇怪的安静。 梅苏特为什么否认米勒住在苏丹酒店里? 但是随后他又做出一些暗示,在我看 来那些暗示是想表明,让我放弃调查并不是他的意愿。他希望我继续调查,但是要 沿着另外一个方向。他好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知道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关于我的情况。 不远处有人在用锤子凿石头。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在做石雕。几个男人的影子, 他们正在把石子铺的路面夯实。 路边种了一些小树,挂起了彩灯。他们在建一条林荫道。 地面被挖开,推土机和集装箱之间是瓦砾堆和沙堆。敲击声轻了,余音回荡着。 就连车辆的噪声也显得很遥远。脚步声的节奏里蕴藏着一支进行曲,那是父亲拥有 的惟一一张唱片上的进行曲。胜利进行曲。 到处都没有卖啤酒的小店。 当我在五点半钟来到奥岱洛·苏丹酒店的大堂时,梅苏特正低头看着他的表格, 他眼睛都没抬一下就对我说道:“很好,您来了,阿尔宾,我有新情况要告诉你。” 他看了看我,断定我显得非常疲惫。“您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您怎么 知道的? ”——“我在这家酒店工作了三十年。大多数第一次来土耳其的男人们都 看了那些好莱坞拍的东方影片,他们想在这里有点不同寻常的经历。集市和清真寺 虽然很漂亮,但是一定还有什么地方藏着鸦片窟和热情如火的女人。但是不管他们 钻进了什么地方,第二天早晨他们的模样看上去一准儿就像是经过了炼狱,他们会 需要他们大使馆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们的钱和证件都丢了。”——“我什么都没丢。” ——“也许有人保护您。”——“胡说。”——“您听着:有人打电话给我,这个 人我认识。他知道很多很多情况,并且想帮助您。您和其他人一起乘船去杜苏努伦 地区吧,就算您和丽维娅闹翻了,也应该去。那儿比市中心这里安全。有人会和您 碰头,带您去见线人。 碰头的地点嘛,您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要视情况而定。您不用想太多,当然了, 风险还是有一点的。“——”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 已经说明白了。“——”中间人如何认出我? “——”他认识您。“——”那还好。 “——”眼下我也不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