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晚餐的时候,纳格尔和阿尔宾继续着他们的关于艺术和世界现状的交谈。纳格 尔一刻不停地说着话,阿尔宾只是偶尔插几句他的看法,纠正一下纳格尔的思路。 两个人都很高兴能遇到一个在他们一边开怀痛饮一边发表越来越大胆的言论时不会 扫兴地数杯子的人。夜里,当我们在这一天里第二次坐在东方豪华酒吧里时,他们 已经彼此以“你”相称了。纳格尔宣布说,当他解释一些内在关联的时候,阿尔宾 能够理解他的意思,这是他和我们的不同;我们全班都抱怨他的意思表达得不清楚, 现在看来问题不在于他表达得不清楚,而是我们理解有困难。他咧着嘴,用手指头 挖着耳朵说: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必担心他会从现在开始给我们打负分,因为说到 底就连他太太也是赞同我们的观点的。重要的是,她能忍受他。而他也不会因为她 连算一道他用脑子就能算出来的算术题都要用计算器而笑话她。 阿尔宾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从我们坐在丽维娅旁边的座位上以后,丽维娅就 在一直不停地和扬说话。这一点如此明显,就连哈根都悄声对我说:“她想从扬身 上得到点儿什么。而扬好像也挺感兴趣,尽管莫娜也在这儿。”莫娜断言道:“这 个雕刻家和他的摄影师女友……如果你问我的话,欧拉夫,他们俩之间完了。但愿 扬不要被卷进去。尤其是那个谋杀的故事,至少我是不知道该怎么看待。” 十二点半左右的时候,丽维娅告辞了。她轻抚一下阿尔宾的肩膀,在扬的左右 脸上各亲了一下,对大家摆了摆手。没过多久,扬就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上楼去喝 一杯房间冰箱里的啤酒,他说这里的谈话越来越漫无边际,而且他还有事情要告诉 我。纳格尔和阿尔宾要了伏特加。纳格尔还顺便打听了那个酒吧女招待的一些私人 信息,比如她是否住在附近,她的男朋友是否也上夜班之类的,以便以后跟她搭讪。 他这样做只是出于习惯而已,并不真的相信会有什么结果。那个姑娘熟练地和这种 喜欢搭讪的男人保持着距离,笑着回绝了他。 据丽维娅说,阿尔宾是在三点多回到房间的,他只是有点微醉,而且奇怪地表 现得很安静。自从这次旅行出发以来,他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咒骂这个散发着臭味的 畸形城市里的贪婪的人们。他说:“我喜欢这个纳格尔。他绝望得不可救药,但是 他的所作所为却让人觉得,这一切似乎很有趣,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艺术家的绝望 无法给任何人以帮助。” 然后他用他那双被烈酒冲洗过的眼睛望着丽维娅说:“你相信珠宝商人约纳坦 ·米勒被人枪杀了吗? 还是你并不相信? 我想听诚实的回答,否则就干脆别说。” “我无法告诉你我相信什么,我相信的东西每分钟变五次。” “你有什么建议,我该怎么做? ” “喝点水。或者可乐。” “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 阿尔宾翻了个身,睡着了。 这天夜里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清醒地躺着,思考着在她的内心之眼前转动着的 那些图像,并得出一个又一个的结论:她要把给特亚的明信片投进信筒;她要试试 看能不能电话联系到特亚;她要对阿尔宾解释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旅行结束后 就和他分开……但是所有这一切她都不会去做。 第二天早晨,空气潮湿而寒冷。阿尔宾走进早餐餐厅的时候对着我们的方向点 了点头,这个问候是给纳格尔的。 莫娜叹了口气,继续聚精会神地朗读着圣索菲亚教堂是如何从教堂变成清真寺、 又从清真寺变成博物馆的。阿尔宾从自助餐台上拿了两块芝麻面包,坐在我们这张 桌子最靠后的一个座位上,一言不发。莫娜在朗读旅行手册中的这几段时,还加进 了一些她自己对于早期基督教异端的一知半解的知识以及她对自己盘子里的不同种 类的奶酪的赞叹。纳格尔嚼着他的果酱小面包,痛苦地扯着嘴角,他真希望他太太 在这里,因为一般情况下都是她负责让他不受任何陌生声音干扰地开始适应新的一 天。尽管莫娜可能很漂亮——昨天晚上他还想抚摩她的头发呢,但是今天早上他很 难分享她那种愉快的情绪。十点之前应该安静。早晨应该是荒芜、空旷的,就像创 世之初一样,只有这样,第一个思想才能有勇气从保护着它的混沌黑暗中来到光天 化日之下。 “最亲爱的莫娜,”纳格尔说,“等我们到这个地方去的时候你再给我们念不 好吗? 肚子咕咕叫时谁也听不进去的,我们还没有吸收精神营养的能力呢。” “教授先生,我总是喜欢提前了解一点我要参观的地方的信息。否则我就只能 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些风景名胜了。” 丽维娅比阿尔宾晚十分钟到来,发现我们这张桌已经没有位置了,她没说什么, 坐在了隔壁桌。我估计,这让她感到如释重负,因为这样她就不用再和阿尔宾讨论 他的下一步行动。她下定决心不卷进这件事中去,也不想参加任何行动。她的眼睛 盯着门口。还没等扬自己进入我的视野,我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他走了进来。像阿 尔宾理所当然地坐在我们这边一样,扬也理所当然地端着盘子走到丽维娅身边坐下 了。 “他们肯定以前就认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莫娜说,但是并没有从她的旅 行手册上抬起头来。 “谁认识谁? ”纳格尔问。 “无所谓,”我说。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在拱墩的拱顶上,立体拱顶和平面拱顶的 各种单个形式共同构成了一个建筑部分,并且都已经失去了各自的功能。只有通过 去除各别形式的材料性才能做到这一点。取代由一些单个的叶形装饰花纹构成的立 体结构的,是与底部脱离的平面装饰图案。 如果想要理解这种从立体到平面的过渡,我们可以看看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提奥 多斯风格的前堂的建筑雕塑就可以了,这种……“ “纳格尔,你有火吗? ”阿尔宾问道,“谁有火? ” “……这种建筑雕塑我们可以在西方的前庭中看到,在这里,叶形装饰花纹已 经被反映在平面上。——你应该问一下吸烟是否打扰我,我还没吃完呢。” “等你念完了,我的烟也抽完了。再说我是在阳台上抽。” 纳格尔把他的打火机递给阿尔宾,然后站起来,用手势制止了一个根本没有人 做出的异议。“我也去,”他说,“好让莫娜能安静地吃早餐。而且我还想看看那 个米勒是在哪儿被枪杀的。” “外面很安静,”阿尔宾边往外走边说,并顺手给那两只海鸥扔了一点面包渣。 雾气使得周围房屋的剪影变得朦胧而柔和。米勒的那个套房拉着窗帘,窗帘在动, 但不是被风吹动的。有人呆在这个房间里,用胳膊或后背碰到了窗帘。 应该是好几个人,因为窗帘的不同地方同时被压到玻璃上。 这种碰撞使窗帘露出一点缝隙,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房间里亮着灯,而且那灯 光比一般的酒店房间里的灯要亮。有几条影子一闪而过,彼此交叉、重叠、又分开。 阿尔宾想,这些人到底是不小心呢,还是并不担心有被发现的危险? 他们在被人窥 视,这一点肯定已经有人告诉过他们了。他想发现一些线索,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 什么,但是窗帘缝太小,除了能断定里面有人之外,再看不出什么了。不管他们在 那里遗失了什么,他们一定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骇人听闻的事件。要么他们跟凶 手是一伙儿的,要么就是有人给他们胡诌了一些意外啊、自杀啊一类的故事。地毯 上的暗红色污渍不一定是凶杀案带来的结果,但却毫无疑问是干了的血渍,但即便 是在伊斯坦布尔,也不会有人在酒店房间里宰杀牲畜的。 “不管怎么说,苏丹酒店这么近,完全可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纳格尔 说。 “在有些风向中,还能听到对面的人在说什么。这些房子构成了一个扬声器, 能把套房里的声音——奇怪的是只是这间套房里的声音——放大并传送过来。他说 的是:保重你,宝贝。这是他最后的话。” “不错。至少比‘亲爱的,你能把黄油递给我吗’或者‘这条裙子看起来很廉 价,甜心! ’要好一些。”他们齐声大笑起来。 “你有没有兴趣一块去圣索菲亚大教堂? ” “为什么不呢? 不过我之后要离开一会儿。” 当阿尔宾提出加入我们的活动的建议时,丽维娅的反应是拒绝。但是当他开始 考虑其他方案时,她又急忙做出决定:还是和我们一起活动。 过来好半天,所有人才都集合在酒店门前的大街上。 迪亚特罗大街从马尔马拉海边开始一直通到集市的西大门,然后骤然开始上坡。 没走几步,阿尔宾就有点呼吸困难。扬皱了皱眉,丽维娅见状便解释说,阿尔宾最 近哮喘发作了。每次她让他去看医生,他都说,她应该知道他还没到生命垂危的时 候呢。他让她感到难受。她担心我们会根据他的健康状况来推断她的。纳格尔也大 口喘着气,还解开衬衫最上面的几个钮扣,用手抓着胸口。路走到一半,他们两人 就并排靠在一所房子边上,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最后他们弯下腰,手里拄着一根 看不见的拐杖,扮演起老态龙钟的老翁来,一边还发出窃笑。 “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莫娜从他们身边走过时说道,声音不大不小,拿不 定主意是否该让他们听到。 科琳娜努力抗拒着对于陷入一种没有退路的状态的恐惧。萨宾娜把她的拐杖忘 在了酒店里,因此只好挽着阿德尔的胳膊。弗里茨观赏着一家糕点店的橱窗。舍尔 夫走在我前面,正在对斯凡蒂叶解释说,圣像之争是随着公元六世纪和七世纪时圣 像不断独立的过程产生的。对于普通信徒来说,圣像越来越具有了某种有生命物的 特点,它是某种介于护身符和天使之间的东西,绝对不只是涂在木头上晒干的颜料。 曾经有过记载,说圣像能够驱妖降魔,能在梦里预言未来.或者能带来各种各样的 奇迹。还有一些圣像浸透了鲜血和眼泪,因为它们真的能够复仇。举个例子说,人 们把公元六八二年摧毁了特拉布宗市的那次强烈的地震归因于叙利亚人的神埃弗勒 姆的一个珍贵圣像的愤怒:因为在复活节的祭祀中,一个喝醉了的副主祭将香炉里 烧得通红的炭火弄到了圣像身上,导致圣像三次被火烧着。 舍尔夫一边说着,一边试图赶走一个八九岁的街头小男孩,后者死乞白赖地要 卖给他一条假冒的骆驼牌香烟。 “根本没有什么教派分裂,”扬经过他身边时对他喊道,他知道舍尔夫听了这 话一定会生气,于是又补充了一句:“给你一个建议:如果是我,我就会用金色的 喷漆。我是说用在基座上。” “你根本不懂。” 扬对丽维娅悄声说了一句什么,往前推了她一下,手放在她的后背上。 据我所知,至少莫娜、斯凡蒂叶和弗里茨也对圣索菲亚大教堂感到很失望。这 是一座高大的、古老的、不知道如今还能派上什么用场的建筑。它当年被占领、被 重修的原因一如人们在一千年前建造它的原因一样,早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它被 叫做“博物馆”,这样至少可以确定由哪个政府部门对它负责。游客们零散地或者 跟着团队踱来踱去,速度有快有慢,拍着照片,这些照片将会占据他们几个月的记 忆。 “我们可以一个半小时以后在大门口集合,”纳格尔说。 也许是因为这个星期二的光线不对,也许原因在我们身上,我们原本期待的是 另外一种东西。 “这个屋子让我感到压抑,”莫娜说。 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里,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阿尔宾和丽维娅正在进一步地刺 激着全班的情绪。一个半月以来,我们一直在尽量适应我们的新教授纳格尔。三年 时间里的六个客座教师已经让这个班级成了一盘无药可救的散沙,这次旅行的本意 就是要在纳格尔的带领下消除各种艺术观点之间的争吵不休,理顺各方力量对比关 系,创造某种集体感。可是没等这个过程开始,纳格尔就得出结论:他更愿意跟阿 尔宾交谈。扬——这个和我一样入学时间最长的人——只是一个劲儿地和一个陷入 感情危机的女摄影师聊着天。而她的生活伴侣则把我们扯进了一个让我们感到莫名 所以的故事中。 “这个从画里看着我的眼神,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眼神,”当我们站在南面画 廊里的基督马赛克像前时,莫娜说道。 莫娜是促成这次班级旅行的态度最坚决的人。她认为,必须得发生点儿什么, 否则她的大学到最后就白上了。 但是在选择目的地的时候,她的提议被否决了。 “我觉得这里的天气很像意大利南部的天气,十一月初的气温很舒服,”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 穹顶底下的墙上画着一些大天使,在过去的年代里,他‘们猛烈扇动着的翅膀 曾经划过整个天际。再往下是一些写着伊斯兰书法的木板,黑底金字。角落里有一 些放杂物的箱子。 我们集合的时候,丽维娅发现阿尔宾不见了。她看上去并不感到意外。纳格尔 说,阿尔宾说要去洗手问,去了就没回来。还说阿尔宾在早餐前后曾经说过他有事 情要办。 哈根说他半个小时以前曾经看见他往出El方向走了。 “他要去调查米勒事件,”丽维娅说,“我不想搅进去。” 阿尔宾起初的确是去找洗手间了,因为他忽然很想喝水,而且想喝冷水。但是 走了几步以后他发现,一个原本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的博物馆保安站了起来,跟 上了他。 他吓了一跳,想逃跑,但随后还是决定做一个实验,以弄清楚自己是不是患了 跟踪臆想症。他连续好几分钟聚精会神地盯着由花岗岩、斑岩、暗绿色的大理石以 及普尔克内索斯大理石构成的地面,从上衣口袋里翻出纸和笔,像珀斯根那样把各 种岩石的名字写下来。在此期间,那个保安一直从主厅里盯着他。当阿尔宾继续往 前走,走到一个死角处消失之后,那个男人也加快了脚步。阿尔宾之所以能发现这 一点,是因为那个男人停下得太迟了,多走了两步。从这一刻起,阿尔宾确认了一 点:对米勒之死负有责任的那些人已经在一天时间里搜集了一切必要的信息,开始 对他这个目击者进行监控。情况好的话,他们会一直监控下去,直到他启程离开。 前提是他不能犯错误。去警察局报警就是一个错误。阿尔宾放弃了逃跑的想法,穿 过两个前厅,向出口走去。出了门以后,他转过身,看见那个保安的背影消失在暗 处。他没有讨价还价就向一个卖东西的小孩买了一罐可乐,喝了下去。既然他们想 很快除掉他,那么他也可以试着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这样还能打开一条出 路呢。 至少他不能像一条在睡梦中被乱枪打死的狗一样稀里糊涂。走在路上,阿尔宾 试着回忆苏丹酒店大堂的平面图,这样他就能事先决定进了酒店的旋转门以后他该 往哪个方向走。二十分钟以后,当阿尔宾看到了离他五十米远的奥岱洛.苏丹酒店 的大门时,他才意识到,从大堂穿过而不被门房发现是需要运气的。而且他昨天也 没注意到大门旁边的那两个门童。他做出一副自然的表情,对他们点点头,好让他 们以为他又认出了他们。当他穿过红地毯,走进那扇旋转着的玻璃门的时候,他们 没有拦住他。他飞快地试图把大堂的建筑结构尽收眼底。左边是服务台。服务台后 面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打电话。没看到梅苏特,但他很有可能藏在某根柱子后 面。他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个好运气:就在门向里面打开的那一瞬间,从旁边走过 来两个工人,抬着一块刚刚油漆过的屏风。他们给了他几秒钟的掩护,他在这几秒 钟里继续观察着地形。大厅里有两排柱子,每排三根。对面,在一个绿得闪闪发光 的小花园后面,挂着阳光照耀下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一副巨大的照片。右边是电梯。 电梯是他绝对不能乘的。电梯旁边是一条有橱窗的过道。如果他能走进这条通道里, 接待台的人就看不见他了。 他从座椅之问穿过去。再往左,那两个抬屏风的搬运工挡在了路上,否则梅苏 特无论如何都会发现他的。在他们的掩护下,阿尔宾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最后一 根柱子后面,又从那里走进了那条有橱窗的通道,接着,他又拐进一条镶着木板的 走廊。一个如此规模的酒店应该有好几处电梯和好几个楼梯口,其中一个就应该在 这部分。阿尔宾尽力克制着不要跑起来。在走廊尽头,他不顾那块“闲人免进”的 牌子,打开了一扇门,走进一个明亮的楼梯间。他闭了片刻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首先,他要在八楼搜寻,不管是搜寻什么。如果一个像米勒那样的大块头被杀死, 而且尸体被搬走了的话,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的。上了八楼以后,他不得不又停了 片刻。他在思考那两条街是在哪个拐角相接的,也就是说,两家酒店是在哪个位置 相邻的,他需要转变几次方向。他又回忆了一下酒店的平面图,弄清楚了自己是在 建筑的哪一翼以及米勒的套房是在哪个位置。作为雕刻家,阿尔宾具有非同寻常的 空问想象能力,他确认自己走对了路。他一个人都没碰到,连一个房间清洁工都没 有。 米勒的套房的房门应该就在这条走廊上,但是在这条走廊马上就要分岔的时候, 他听到说话的声音。他想到伊琳那凌乱的头发,想到她抓破了的指甲。尽管一个字 都听不懂,但是他很清楚,那既不是游客的声音也不是商人的声音。 短促的命令,咒骂。地上放着一卷新的波尔多红葡萄酒颜色的丝绒地毯,地毯 旁边有两个健壮的男人,正拿着折尺比比划划。其中一个背对着他,另一个已经看 见了他,对着房间里面喊了一句什么,于是有两个更年轻一些的男人跑了出来。他 被包围了。他们冲着他又吼又叫,其中一个还用一把割地毯的刀在他眼前挥舞着。 那个发布命令的人对着套房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得到一声短促的回答。阿尔宾比 他们四个人都高出两个头,尽管如此却毫无逃脱的机会。 他们很有可能带着武器。 “怎么? 你们想把我关起来吗? 你们想把我关在这里? ” “是德语,”那个师傅做出结论。阿尔宾点了点头。 “小偷,你进监狱。” 他长出了一口气。当他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时,他希望来人能听他把这个误会解 释清楚。然后,梅苏特·耶特站在了他面前。他和那个师傅交谈了几句。他的样子 显得有些生气:“您在这儿做什么? ” “我想接受您的提议看一看阳台的视野如何,但是我迷了路。现在我正在找电 梯。” “您不要撒谎。” “否则我在这儿还能干什么呢? ” “我们到办公室去谈这事。” 梅苏特用胳膊肘示意了一下,阿尔宾跟了上去。尽管阿尔宾毫不费力地就能将 梅苏特打倒,但是当那些工人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阿尔宾并没有逃跑。 梅苏特按了电梯,他们来到一楼大堂。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宣传画上的花床很有 可能是从一个德国疗养地公园里弄来的。 “我不知道您的任务是什么,”当他们进了服务台后面的房间时,阿尔宾说, “很可能您主要负责除掉我。劳驾您诚实地告诉我。” 梅苏特没注意到他的话里那种戏剧性的潜台词。 “您是到土耳其来的客人,阿尔宾。好客是我们的一项很高的美德,这一点您 也许听说过。外来的人总是被给予特殊的保护。谁伤害了一个客人,就会得到格外 严厉的惩罚。但是客人的言行举止首先必须像个客人的样子。否则他就会失去这种 保护。” “我对保护不感兴趣。昨天,约纳坦·米勒在您的酒店的八楼,在他的套房里, 被人枪杀了。” “我可以给您看过去几个月里的定房清单,您不会找到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 “我亲眼目睹的。” “也许您看见了一个精灵。” “什么? ” “精灵是一种很奇异的生灵。它们会变形,还会让您看见一些它们想让您看见 的东西。仅仅让您、仅仅在这个时刻看见。这时候您就成了某种反射。不过精灵是 真的存在的。” 阿尔宾回忆了一下他前天喝了多少酒,思考着自己看见的会不会真的只是幻影。 “我很愿意帮助您,”梅苏特说,“请您相信我。” 相信他,这同样是一个错误,阿尔宾想,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