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三三两两地吃了午饭之后,我们在地下水宫的入口处重新集合。 阿尔宾是独自一个人来的,丽维娅和我、扬、纳格尔、莫娜一起去了一家小饭 馆。丽维娅显得有些思绪混乱,话很少。当纳格尔要了第三杯拉基酒的时候,她的 厌恶写在了脸上。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因为她至少不用看着阿尔宾喝酒了, 阿尔宾喝酒的时候她只能保持沉默,不抱任何改变现状的希望。如果她指责他,他 就会开始和她争吵。 丽维娅再也不想争吵了。 我不知道阿尔宾是在哪里、怎样度过这段时间的。很可能他去追踪可疑的线索 去了,那些线索最后迟早都会通往一个酒吧凳子。现在,在售票口前面排着长队的 时候,他宣布道,地下水宫为完美的凶杀案提供了一切必要的条件,所以有一部詹 姆斯·邦德电影的故事就是发生在地下水宫中的。就算尸体不掉进水里,凶手也只 需把它丢下去就行了,这样他就已经解决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一头栽倒,太阳穴 上有个有棱有角的洞,你们不要觉得奇怪。有几个人想要杀死我。” 没有人回答他。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不适合杀人。检票员只要把 人口处的大门一锁,然后等着特种警察进来就行了。抛开这个不谈,我自始至终都 不相信有人蓄意要除掉阿尔宾。也许他想用这番话吓唬一下科琳娜和萨宾娜,或者 想掩盖他所讲的故事的真实意图。至少在后一点上他成功了。我们直到今天都不知 道他所说的一切将会导向何处,包括丽维娅在内。 “看来你的组织雇用了一些训练有素的枪手,”纳格尔说,“这样才不会在杀 人时因为失误而把人弄成全身瘫痪或者半痴呆。” 晚饭之后纳格尔和阿尔宾就和我们分开了。整个晚上,他们一定是喝得酩酊大 醉。第二天早上,我们的教授以一种令人同情的状态出现在早餐桌上。他的眼睛是 肿的,布满血丝。他抱怨说脑袋里在不停地轰鸣,声音比低空飞行的战斗机还响, 还抱怨说他感到很恶心。阿尔宾没有他这么强烈的不舒服感,但是逆风十米都能闻 到他身上发出的强烈的酒味儿。 “我得给我的小姑娘们买些礼物,”在我们横穿过叶尼。 塞里勒大街,就快要到达那个大集市的时候,纳格尔说道,“我到这里来就是 为了这个,为了带回去一些好玩的东西。 小姑娘们得经常笑,这样她们就会长得很漂亮,这样我将来就有理由把她们的 情人从家里赶出去。我太太也应该得到点什么。首饰。或者丝绸。土耳其的丝绸应 该很便宜。谁知道这个滑稽的市场上到底有没有能当礼物送出去而不会没面子的东 西。“ “古董,”莫娜说。 “我怎么把古董运回去呢? 顺便说一下,我觉得我们不一定要一起走,反正我 们在人群里也会走散的。七点左右我们在酒店大厅集合,计划一下晚餐。喝酒还是 不喝酒,我到时候再做决定,很可能不喝。” 集市上熙熙攘攘,空气混浊。商店里连房檐底下都摆满了杂货商品。很便宜的 桌布、头巾、袋子和东方手工艺品。每类商品都有一个专卖区。有专卖陶器的巷子、 专卖镶嵌手工艺品的巷子、专卖雕花铜器的巷子、专卖海泡石雕刻品的巷子,但是 所有的街巷都卖黄金。 舍尔夫第一个和我们告别了,他要去找圣像专卖区,也许他能找到他的装置要 用的那两幅图呢,新的原件比古老的复制品更好,而且对于圣像来说,关键的不是 其审美价值,而是其宗教内涵,这些图像从一开始就是按照其原型构思的,并非独 立的艺术品,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不把圣像叫做“画”,而是叫做“像”的缘故。 哈根跟着他走了。 “尽管如此也还是能区分出圣像的好坏,”扬喊道,但是舍尔夫已经听不见了。 “目光所及,全是俗气的玩意儿,”阿尔宾说道,“教授,如果你的人里有谁 买这些东西的话,我会立刻把他扔出去。” “如果是以前,我会要求判他死刑,但是现在我自己也总买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孩子们总是希望得到一些你觉得完全无法接受的东西。但尽管如此,你还是得送给 他们,因为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孩子是会让人受不了的。” “孩子任何时候都让人受不了。” “带刺绣和人造宝石的鸟嘴形状的鞋子,很好看,不是吗? ” 相隔三家店的地方,萨宾娜已经在试穿第四件皮夹克,正伸长着胳膊扭身去够 她脚跟上的石膏绷带:好让阿德尔可以在她活动的过程中从各个角度鉴定一下这件 衣服。那个商贩在介绍这件皮夹克的鞣革工艺,他说这种形式的鞣革工艺现在只有 东部阿纳托里亚的几个特定的地区还在使用,它能生产出质地极其细腻的皮革,而 且绝对不刺激皮肤,持久耐磨,价格低廉。阿德尔在黎巴嫩的集市上已经见识过这 种推销方式,但还是无法决定是否该提醒萨宾娜注意,他只是用手指捻着皮夹克的 皮子,怀疑地摇着头:“对德国的冬天来说太薄了,”然后又说:“这个颜色和你 的头发不相配。” “我想买旧地毯和书法,”纳格尔说,“或者瓷器。” “您懂地毯和书法吗? ”莫娜问。 “我脑子里有眼睛。” “您相信自己能够区分真品和仿冒品? ” “真的地毯和仿冒的地毯有什么区别? 在两种地毯上人都可以坐着喝茶,哪块 地毯都不会飞走。我可以给我太太带一块地毯回去。女人们觉得这些东西很漂亮, 您觉得呢,丽维娅? ” 丽维娅还没回答他,阿尔宾就对她宣布说,他必须去找卖珠宝的地方,并且绝 对不要她陪着去。他不想说明理由。 “我从没研究过地毯,”阿尔宾走了以后,丽维娅说,“有些地毯我很喜欢, 另外一些我觉得很无聊。至于女人们如何,我不知道。” 阿尔宾用了十分钟才找到珠宝专卖区,然后又用了半个小时来决定他要从哪家 商店人手开始他的调查。他观察商店里陈列的商品,观察店主打电话、整理货物、 和顾客交谈的方式,观察店里的跑腿的和帮手,思考他们的经营规范、具体的经营 方式、雄辩的言谈方式,最后他得出结论:无论如何得装出一副有购买兴趣的样子, 让他们拿出一些宝石来看看,讨价还价一番,而不是开门见山就问有关米勒的问题。 决定选择第一个店主,是因为他的脸看起来好像被人打了,阿尔宾认为这个线索表 明他具有犯罪潜质。这个男人三十五岁左右,胡子刮得光溜溜的,头发也梳得光溜 溜的,黑色眼睛——完全是漫画书里那种善于把握人心理的骗子形象,因此他也很 快就明白了,阿尔宾并不是真的想买绿宗石。他道歉说他还有几个约会,把店留给 了他的助手,还不忘了暗示说:如果阿尔宾决定购买的话,他的助手会给他一个特 价的。 第二家店阿尔宾是被一个话很多的托儿吸引进去的,倒不是出于性格软弱或者 易于被说服,而是因为他想试试是否有人跟踪他,是否有人对于他出现在米勒的同 行和竞争者的地盘上有所反应。他很快便发现,谈论绿宝石绝对要浪费很多时间, 因为店主和他的托儿一样话很多,而且就连阿尔宾这样的外行的眼睛也能看出次等 宝石和时尚首饰的区别。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从那一团语言的乱 麻中挣脱出来——店主和那个托儿把他裹进这团语言的乱麻中,目的在于像蜘蛛捕 苍蝇一样把他捆个结结实实。 走进第三家店的时候,阿尔宾的情绪起了变化,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 感觉平静了一些,尽管他身上所有的警报本来都必须拉响。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当 他走进去的时候,一位年长的先生从陈列台后面迎向他,用无可挑剔的德语问候他, 像老熟人一样跟他握手,于是阿尔宾心想:这个人不会害我的。 后来阿尔宾试图用那位老先生含蓄的举止、让人愉快的声音来解释他的那种情 绪反应。他说那是一种温暖的魅力、良好的氛围——都是一些他平时从来不用的词 儿。我猜测,被一个经验老到、喋喋不休的商贩所欺骗,这对他来说是很尴尬的, 因此他需要给自己一个其他解释,而不是醉酒者在一天即将结束时的精神快感。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阿尔宾第一次没有拒绝别人给他敬的茶。那个店主对着门 里面用土耳其语喊了一句很短的话,不是对任何人喊的,声音也不是特别大。 “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年轻的朋友。” “我想给我妻子买一块宝石。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用来赔礼道歉的那种。而是 某种特别的。它必须不仅仅是一个首饰……应该强化她的个性……应该适合她,就 像…… 可以说,就像眼睛能反映出心灵一样。“ “一道难题。但不是不可解的。前提是,您得非常了解您的妻子。” “我有点赶时间。” “您知道吗,我在德国生活了三十年。我过去是牙医。 在比勒费尔德。现在我女儿接管了我的诊所。在德国,每个人都是匆匆忙忙的。 病人、门诊女助手、做假牙的技工,甚至连清洁女工也匆匆忙忙。你们恨不能还没 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就连在候诊室里等候的时间也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人家就 可以为失去的时间向医生要求损失赔偿。 您给我解释解释:人们怎么能失去时间? 时间从人们的口袋里掉出去了吗? 人 们把它忘在地铁了吗? “ “您有绿宝石吗? ” “我当然有绿宝石。——您有钱吗? 您确定绿宝石对于您的妻子……” “丽维娅。” “绿宝石是最适合丽维娅的宝石吗? 她是什么星座? ” “我不知道。她是三月十四号出生的。” “双鱼座。最适合双鱼座的宝石是蛋白石。蛋白石有红宝石柔和的红色、紫水 晶晶莹的紫色、绿宝石的碧绿色、蓝宝石神秘的蓝色,所有这些颜色混合在一起, 会发出奇妙的光彩。” 阿尔宾注意到,陈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块绘有星座图案的木板,用阿拉伯语 写着说明,星座与星座之间用数字、字母和点线连接起来,阿尔宾不了解这些图案 的起源和含义。它们被画成一个同心圆,从中心向周围区域发散。 周围的各个星区借助深浅不同的透明颜料联系起来。阿尔宾一个星系都不认识。 这张图是手绘的。 “我想买一块俄罗斯绿宝石,您有吗? ” “您能买的东西我全都有。即便我没有,我也能给您弄到。不过绿宝石不适合 丽维娅。它会伤害她的。” “有俄罗斯蛋白石吗? ” “只有乌克兰地区和阿塞拜疆地区出产蛋白石,产量非常小。” “拿几块给我看看。” “在我们东方,蛋白石象征着永不气馁的希望。据说它产生于天堂之水中,因 为它既透明又致密。我有巴西产的白色蛋白石,澳大利亚产的黑色蛋白石,还有墨 西哥产的火红色的蛋白石。您看看。” 他从陈列台里抽出一个抽屉,抽屉里有一些用浅灰色毛皮铺着的小坑,小坑里 放着大约三十颗宝石。那些宝石发出五颜六色的光,仿佛夏日湖水表面上的油层。 但是阿尔宾一眼就看出,对于丽维娅来说,只有五块打磨得很光滑的橘黄色宝石中 的一块值得考虑。 “这些橘黄色的是什么地方出产的? ” “这些是墨西哥红蛋白石。这种宝石特别受年轻人喜爱,因为它象征着生机勃 勃的生命,能够增强生命力。” 阿尔宾突然陷入一个既短暂又漫长的遗忘的瞬间。这时候如果有人问他他身在 何处,他会茫然地耸耸肩。他的目光茫然地四下看着,落在那块绘有星座图案的木 板上,滑过去,然后落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直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年轻人 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把铁皮壶和两个玻璃杯。年轻人的表情充满敬畏, 仿佛他手里捧着的是英国女王的珠宝。阿尔宾感到很惊奇,因为这个年轻人鞠了好 几个躬,但是不像他小时候所想象的奴仆那样,而是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然后他 想起了一个名叫米勒的美国人,有人在他眼前枪杀了他;他想起了一个名叫丽维娅 的德国女摄影师,她正打算放弃他,但是他并不怪她。他说:“这块橘黄色的宝石 我买了,这是我没想到的,但是它很适合我妻子,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首饰很无 聊,我憎恨宝石,但是如果您继续帮助我的话,我就把这块红蛋白石送给她,这对 您来说可是一笔不错的生意,这个季节城里没有多少游客,那么,它卖多少钱? 还 有,您认识芝加哥来的约纳坦.米勒吗? 您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我们前天做 了一个约定,我给他建立了一些关系,非常有价值的关系,他欠我的钱。也许他溜 了,也许他出了什么事。” 那位老先生斟了两杯茶,用托盘托着递给阿尔宾,然后把那块宝石放在电子秤 上:“一点四克拉。卖给您两百五十美元。” “对于一个过几天就要离开我、现在就已经在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轻松的女人来 说,这是一个昂贵的礼物。另外,谁能向我保证这块破石头真的值二百五十美元呢 ? 我读到过,讲价的时候应该先砍掉一半价钱,一百二,现在是淡季,而且您还得 告诉我,我在哪儿能得到米勒的消息。” “这是特别漂亮的一款。是珍品。这种品质的蛋白石我还从来没有亲手碰过呢。” “一百五。” “我在伊朗采购宝石,我不喜欢俄罗斯人,他们做生意有另一套理念,我很难 读懂他们的表情语言。” “您到底想不想帮我? ” “两百二是一个合理的价格。” “我不相信星座。为什么橘黄色适合丽维娅? 绿色也很适合她。俄罗斯绿宝石 是经由土耳其出口到美国吗? 如果我想买俄国的宝石,我该去找谁? ” “我还以为你自己有关系。” “我是一场突发事件的见证人。一百八。” “俄罗斯所有能运往境外的东西都被走私到了这里,然后这些东西被注明假产 地,贴上假出厂证,运往全球市场。 不要搅和进去,你对他们一无所知。这些人没有上帝,你的命还不如他们的鸡 鸭的命值钱。丽维娅会喜欢这块宝石的,她会重新发现她对你的爱。蛋白石会强化 佩戴者的正面的个性,它们有助于发现真相。“ “我以为我们应该在折中的价格上达成一致。” “这块宝石真的很珍贵。” “两百。我在哪儿能找到认识米勒的人? ” “回到你的酒店,喝点拉基酒,忘掉这事儿吧。” “两百。”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幸福的锻造工。这是一句德国谚语。说得既对也不对。” “两百一。” “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俄罗斯市场,去找找乔根尼·彼得洛维奇或者帕弗庸,但 是不要对他们说是我告诉你他们的名字的。” “换算成土耳其里拉是多少? ” “我收美元。用里拉我什么都买不了。拐角处有一家可以兑换货币的银行。” 五分钟以后,阿尔宾把那块宝石放进上衣内侧的口袋,离开了集市。 “阿尔宾说得对,”纳格尔咒骂道,“全是垃圾,所有东西都是‘中国制造’。” “我叔叔刚好有您想找的那种地毯,”纳格尔话音未落,一个刚好从我们身边 挤过去的二十八九岁的男人说道,“这个市场上的大部分地毯都值不了它的售价。 全都是工业产品和假货。前苏联有几个村子专门把新织出来的地毯做旧。他们把地 毯铺在厨房里,挂在火炉边,往地毯上喷油,把烧得通红的炭往地毯上扔,最后再 用化学药品增强效果。 游客很容易上当受骗。胡诌几句貌似科学、半真半假的话,游客就掏钱了。我 叔叔是鉴定真正的古地毯的专家,和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以及他父亲的父亲一 样,他父亲的父亲曾经给几位末代苏丹——穆罕默德五世、六世及阿卜杜尔梅奇特 二世——供应过地毯。我们在贝德斯坦——这是整个集市最古老的一块地方,还是 希南创建的呢——的店铺自从一百五十年前就是我们的家族财产。从这一点您就可 以看出来,我们是非常可靠的伙伴。地毯生意是一种需要信誉的生意,一直都是需 要信誉的生意……“ “我去看看他的地毯,”纳格尔说。 “一个明智的决定,先生……” “纳格尔,纳格尔教授。” “一位德国教授。太荣幸了。我叫伊尔迪茨。我在德国工作过好多年,汽车工 业,梅塞德斯、宝马、欧宝。我了解你们那里的一切:十月节、科隆大教堂、黑森 林。我自己家里就有一个原装的布谷鸟挂钟,我所有亲戚的家里都有原装的布谷鸟 挂钟。” “到底是这些人的言行在迎合我们的陈词滥调,”扬小声嘟囔道,“还是我们 的陈词滥调在迎合他们的言行? ” 伊尔迪茨——除了间或被纳格尔的问题打断以外,他的话一直没停过——领我 们走进的这家商店看起来的确很古老,令人肃然起敬。这里的地毯一眼看上去明显 比其他地方的质量好。如果没有他,我们自己肯定是找不到这家店的。从外面看, 这家店很不起眼。莫娜读到过,店的外表不引人注意表明店主是非常严肃的,他们 主要依靠老客户的多年的业务关系。这间屋子里摆放着三米多高的架子,架子上摆 满了叠着的地毯,还有一些卷起来的靠在架子上,在一张巨大的硬木写字台后面还 挂着一些特别漂亮的。直到伊尔迪茨用很大的声音第三次喊了一句土耳其语,我们 才发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这位老人用一种听起来似乎很痛苦的声 音回答了伊尔迪茨,随即又发出一阵声音不大的嗤嗤的笑声,然后他抬起头,站起 身,庄重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 “不错,”纳格尔说。 “您对什么有兴趣? ”伊尔迪茨问道,他很清楚:最多只有纳格尔有可能成为 他的顾客。 “对地毯啊,还能是什么? 不要太大,不要太小,但是要保养得很好,人在上 面走的时候不会散成碎片的那种。” “想要一块编织地毯还是一块双面地毯? 还是一块克里米的苏马赫地毯? ” “要一块普通的地毯,要温暖的红色。” 伊尔迪茨的叔叔把脸埋在双手里,揉着眼睛,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是为我们 摇头还是为他侄子、为他自己,抑或完全是出于其他原因。他问了一句什么。 “您的职业是什么? ”伊尔迪茨翻译道。 “艺术。” “Sanat ci。(土耳其语,艺术。)” 伊尔迪茨的叔叔眼睛盯着屋子外面的某个点,盯了好几秒钟。然后他扯过梯子 爬到架子上,抽出一卷地毯。下来以后,他用一个练习过几千遍的动作把它往前一 抛,地毯在空中展开,平整地落在我们脚边。与此同时,他开始说话,说得非常缓 慢,一旦发现伊尔迪茨的翻译跟不上他的速度,他就停下来等着:“这块地毯在店 里放了四十多年了,我叔叔说,它是一块颇有来头的地毯。如果他不确信这块地毯 会赢得您的心,他就绝不会把它卖给您。一块地毯,尤其是一块不是为出口而生产 的古地毯,应该赢得敬重。他讲了一些故事:关于那个姑娘,那个在自己的婚礼之 前编织出这块地毯的女人;关于她的丈夫和孩子与这块地毯共同度过的年代。他讲 到这块地毯走过的路:撒马尔罕,丝绸之路。不能穿着鞋踩这块地毯。所以我叔叔 问您的职业是什么。因为,这块他认为您一定会喜欢的地毯是很特别的一块。很难 向那些想得到传统、简单的地毯的普通收藏者介绍这块地毯,因为它有太多特别之 处。但是我叔叔相信,一位像您这样的艺术家是能够理解这块地毯的。” 纳格尔沉默不语。他捏着自己的下巴,一会儿看看伊尔迪茨,一会儿看看他叔 叔,一会儿又看看那块地毯,点着头。 “这块地毯磨损得很严重。” 伊尔迪茨耸了耸肩,对他叔叔说了几句话。 “您不喜欢它吗? ” “我觉得它非常棒。艺术必须是磨损的。” “这是一块土库曼地毯,十九世纪晚期的。您看看地毯中央那些繁复的图案, 人们称这种图案为戈尔。它表现了一种古老的部落仪式。这是泰克的戈尔,泰克是 一个部落,他们编织的地毯以编结致密而闻名。”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失误,”纳格尔说。 “这是一块过渡时期的地毯。最早的泰克地毯是接近正方形的。地毯的形状拉 得越长,它出产的时期越晚。仅在这张地毯上您就能看到这种图案的衰落:上面的 戈尔是传统式的,然后它们一行比一行密集,到底下您看到的就是变种了,这种编 织方法在二十世纪初期经常采用。颜色也同样记录了这个发展的过程。您一定注意 到了,在第二行戈尔的中间部分出现了一处颜色的断裂:上面是胭脂红一紫罗兰色 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这块地毯是一八六。年以后出产的,因为在此之前土库曼 没有胭脂红;然后突然变成了脏兮兮的白色,在图案中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您 仔细看,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原来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一部分的紫罗兰色被漂白了。 为什么? 女织工用了红紫色染料,这是一种第一代人用的合成染料,被人们称为苯 胺染料。后来证明,这种颜色不禁晒,几年之内它们就会褪掉,因此人们到一八九。 年左右就不用它了。也就是说,这块地毯的样子并不是人们当初设想的样子。” “失败了,”纳格尔说,“这女人为其编织地毯的那个男人,当他发现她的陪 嫁不好用的时候,他很可能遗弃了她。 他的亲戚们都嘲笑他,因为他娶了一个女骗子。这块地毯卖多少钱? “ 伊尔迪茨可能把纳格尔的话翻译给他叔叔听了,很可能他还估计了一个大概的 要价,不管怎么说,他说话的时间明显地比纳格尔说话的时间长。 “你们看到这块地毯是什么质量了吗? ”纳格尔问。 “我叔叔说,您应该买这块地毯,他相信它就应该是您的,因此他不想和您讨 价还价。他给出了报价,一个很公平的报价。您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七百美元。” “您接受信用卡吗? ” “您得讲讲价,”莫娜低声说。 “你别说话。” “维萨卡,美国运通卡,欧元卡,都没问题。” “他脑子进水了。每个人——绝对是每个人——都知道,在伊斯坦布尔必须讲 价,否则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宰你一刀。” 一开始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当伊尔迪茨的叔叔把地毯卷起来,然后用好几 层纸包起来之后,我觉得很难再把他当成一个诡计多端的商人。 在后来几天和几周的混乱里,我把这块地毯忘记了,尽管它在机场引起了不少 麻烦。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前我才重新想起它。我问纳格尔,为什么不讲价就接受了 那个价钱。 当时我们在学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他的面前摆着他的第 十杯啤酒,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那个店主。他不是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