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阿尔宾违背初衷买了一块蛋白石之后便离开了集市,沿路向人打听那个俄罗斯 市场。路不太远。他向人打听那个珠宝商人告诉他的两个名字:乔根尼·彼得洛维 奇和帕弗庸。他好像找到了其中的一个。此外他还与一个名叫尼古拉的人交谈过, 此人在生意上和米勒有联系,他声称可以对阿尔宾透露一些详情作为补偿。但是他 不愿意在阿尔宾离开这里之前把这些详情告诉他,除非阿尔宾星期六和他在杜苏努 伦地区碰头。 一直到最后,阿尔宾讲的故事中都有很多漏洞。所有试图填补这些漏洞的尝试 或早或晚都碰到了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尽管如此,纳格尔还是相信他。当我问他 阿尔宾是否向他透露了一些超出我们所知道的事情之外的情况时,他拒绝回答我,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有时候他会被一些在别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或想法所困 扰。 下午的时候,纳格尔与莫娜和我一起坐在东方豪华酒吧里喝咖啡。他决定今天 晚上不喝酒了。他思考着自己购买的那块地毯,表述了一些零散的思想,认为我们 应该对装饰图案重新做出思考:图案和色彩的无中心的排列意味着什么? 只是单纯 的累加吗? 很可能它的意味并不仅仅是装饰、奢华和民众的愚昧。他猜测这种图案 的背后蕴涵着一种熵的原则,即在空间里平均分配情绪和能量,没有区别,没有原 动力。是一切运动的终结。就这样终结。在我们之后——几千年之后。 六点钟的时候,舍尔夫一个人来了,哈根没来。他一进门就嚷嚷着:他的圣像 找到了,便宜极了! 只用了两百马克,还带着一个俄罗斯修道院的印章和证书。这 对他的圣像之争装置将是极大的帮助。这会儿没有人想听他谈这个,但是他还是没 完没了地说着:现在他可以用原件而不是复制件来做他的复制工作了! 这两幅原件 画得完全符合他的设想,它们与原始圣像极为相似,而且看不出任何个人操作的痕 迹。这样就可以用一种全面、复杂得多的方式来提出现实和图像的关系以及个体和 集体的表达等问题。最让他欣喜若狂的是,他找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万能的神的圣像, 而且还是一幅“曼迪林”。所谓的“曼迪林”是指并非人类手T 绘制.而是通过“ 奇妙的直接投射”产生的圣像,比如那幅“维罗尼卡的汗巾”——这件东西可以追 溯为耶稣本人使用过的一条手帕,耶稣的光芒印在了手帕上。此外,这两幅原件源 自俄罗斯,这将大大扩展整个装置的时代历史性,因为在苏联统治下被毁坏的东正 教艺术品数量之多不亚于在利奥三世统治时期被破坏的圣像。这表明,甚至在今天, 统治者的权力也能对圣像施加重大影响,圣像破坏主义绝对不仅仅是过去的事。 莫娜打了个哈欠。纳格尔闭着眼睛,手在腋下挠着。 “拿出来看看吧,”他说。 舍尔夫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大约二十乘五十厘米大小的、用气垫薄膜包裹着的 扁平小包。 “在德国,这些东西的价钱要贵三四倍。” 无论是金底儿上还是图画上都有明显的网状细裂纹,它们要么是手工工艺的失 误,要么就是故意做出来的,好向不识货的顾客骗取高价。圣像背面的木头被侵蚀 成了黑色。 “残损得很漂亮,”纳格尔说。莫娜说:“我祖母把这样的画挂在她家里的圣 像龛上,每年五月和十月就在它前面点上蜡烛。” 那天晚上过得很安静。莫娜挑选的餐馆很舒服。扬没有和舍尔夫争执,阿尔宾 也没有和丽维娅争吵。没有人喝醉,也没有人歇斯底里地发作。 星期四吃过早饭以后,我们去了古代东方艺术博物馆。 参观完博物馆之后,阿尔宾与我们告别,一个人走了。丽维娅与扬、莫娜、纳 格尔和我在城里溜达。我们看了一些小清真寺,四点一刻的时候又累又渴地回到了 东方豪华酒吧。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纳格尔说他想起了柏林的巴比伦瓷砖,然后又谈 起尼布甲尼撒(尼布甲尼撒一世,古巴比伦国王( 约前1124--前1103在位) 。其事 《旧约.但以理书》中有记载。尼布甲尼撒二世( 前604-- 前562),新巴比伦王国 国王。前五六八年攻陷耶路撒冷,俘数万名犹太人而归。大兴土木.建设巴比伦城 .并为其妃造空中花园。)。扬问丽维娅,阿尔宾是不是经常喝那么多酒。丽维娅 点点头。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在他的脖子上靠了一小会儿。莫娜抗议 似的从他们旁边走过,咒骂着天气。 阿尔宾刚进来的时候没看见我们,他坐在吧台边上,也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又 要了一杯伏特加。他打开一张城市地图,神经质地翻着索引,显然是在找什么地方。 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左手在空中挥舞着。扬、莫娜和我都在盯着他看。丽维娅注意 到我们嘴角的嘲讽的表情,她站起来,走到阿尔宾身边,吻了他一下。他立刻开始 滔滔不绝地对她说起话来。他反复把手指插进发间理着头发,仿佛忽然之间不再知 道自己的生活之线是按照什么样的规则编织起来的。当丽维娅请求他也一块坐到我 们这张桌来时,他要求她先和他到酒吧的一个比较靠后的、不受人干扰的角落去一 下,只要几分钟就行,他有东西要给她,一个惊喜,他不想在她新认识的这些朋友 们的注视下把它交给她。丽维娅有点害怕。当她跟在他后面走的时候,她以为等待 她的将是仇恨、叫喊,甚至打骂。阿尔宾倒在沙发靠垫里,她和他保持着距离,坐 在了他斜对面的椅子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清楚,他们已经失去了机会。准确 地说是他失去了机会。 这一点现在既不需要她的确认也无需她争议。他理解她的决定。他不想把她的 生活也毁了。他只是奇怪她竟然能在他身边一直留到现在。五年多的时间,比所有 人的时间都长。 丽维娅说,她好几次尝试着去反驳他,但心里却很清楚自己这样做并不全心全 意的。他说了很长一段关于他们俩之问的共同关系已经结束的话,说得很动感情, 有些地方还充满了自怜,当他说的时候,丽维娅想起了扬坚毅果断的表情。她知道, 阿尔宾说得对。但是这话她不能对他讲。最后,他用颤抖的、不停出汗的手从上衣 的内侧口袋里翻找着。一个蓝色的小塑料盒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珠宝商说这是最适合你的宝石,”他说,“我当时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但是当他给我看这块宝石的时候,我不由得买下了它。” 随着拇指的轻轻一按,小盒子弹开了。阿尔宾向前探身,把它递给丽维娅。手 的颤抖使那块蛋白石清晰的边缘变得有点模糊起来,橘黄色的光芒闪烁着,像一个 损坏了的二极管。丽维娅心里想着: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在他们共 同度过的五年时间里,阿尔宾从没送过她首饰,相反还总是对那些在圣诞节或者在 有了外遇之后给自己的妻子送首饰的男人和那些为收到这样的礼物而高兴的女人们 的愚蠢感到很反感。 她本来以为他要对她发脾气呢。这块宝石触及了她心里一个未加保护的角落。 阿尔宾很害羞地笑着,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那是在一次摄影师的聚会上, 人群中,她有意无意地站到了他身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给他递了一根香烟。 现在,丽维娅最后一次看着这个她当时一眼就爱上、二十分钟之后就带回家里的男 人,他那被映成橘黄色的双眼进入了她的视线,还有他鼻子上的红斑。丽维娅害怕 阿尔宾能读懂她脸上的表情,读出她脸上浮现出的旧日场景以及此刻的惊吓和不久 之后的告别。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向她道过歉,更别提 贿赂她,包括在她一分钱不赚而他是欧洲收入最高的石雕家时也没有过。她有一股 直觉的冲动,想拒绝这块宝石,但是她的手已经接过了那个小盒子,拿出那块宝石, 把它举在灯光里转动着。 “你喜欢吗? ” “是的。” “送你的礼物。” 丽维娅试图找到一句合适的回答。 在他们呆在一起的第一年里,有一个周末,他完成了一个雕刻任务从班贝格回 来时,给她带了一支长茎的、形状像仙鹤的橘黄色花朵,说:“这是惟一适合你的 花。” “你为什么喝酒? ” 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他脸上引起反应。他的表情慢慢地从恍惚变成了蔑 视。丽维娅不知道他是在蔑视她还是在蔑视他自己。 “喝酒不需要理由,不喝酒才需要理由。” 阿尔宾站起来,踉跄了一步:“我们可以过去和其他人坐在一起了,或者应该 说是你可以过去了,我要叫辆出租车,去吉普赛人的城区。” 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跟我们打了个招呼,祝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过了一会儿,扬说:“我去看看她怎么了。” 看上去她好像在哭。走近以后他才发现,原来是她的玻璃杯的光滑的表面折射 的灯光在她脸上形成了闪烁的光斑。 “这是什么? ” “他送给我的。” 扬靠在椅背上,抚摩着她的头发。她既没有把他的手推开,也没有把头扭开。 “他说他不想毁掉我的生活,如果我离开他的话,他完全能理解,然后他就从 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这个小盒子,我本来不想接受,但是突然之间它就在我手上了, 我连一声谢谢都没说。现在他已经在去吉普赛人城区的路上了,那里很危险,但是 如果他决定要做什么的话,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他很可能会花钱找个女人,你知道 吗,我对此不感兴趣,我再也不为这些事担心了,他可以和十个吉普赛女人做爱, 我无所谓。真可怕,感情到最后所剩无几。你觉得我冷漠吗? ” “不。” “请说实话,我总是被欺骗,已经再也不能听任何谎言了……” “我去给你拿点儿喝的东西。” 扬走到吧台前,要了两杯白兰地。 “看样子是要来真的了,”莫娜说,紧紧咬着嘴唇。纳格尔把女招待叫了过来, 付了上一轮的酒钱。当她又端来新的啤酒时,他向她要了一支笔,在自己的本子上 写了点什么。莫娜的目光跟着那女招待的背影:“这里的女人走起路来显得屁股很 肥。” “手感应该不错,”纳格尔说。 在我们去吃饭之前,扬把我叫到一边说:“今天晚上我需要独自占用咱们的房 间。至少几个小时。” “你们为什么不对他说? ” “丽维娅肯定有她的理由。” 雨停了。我们决定在一家面貌破落的饭馆里吃饭,饭馆里坐的清一色全是土耳 其人。老板给每个人都送上来一杯拉基酒,并另外叫了两瓶放在桌上,此外还端来 了面包。 电视里在播放一场足球赛。比分是一比零,解说员的声音很激动。没有人在吃 东西,大概是这一点让我们产生了怀疑的情绪,其实无论是鱼还是菜都和其他饭店 里的没什么区别。霓虹灯和破破烂烂的桌椅让我们可以确信我们并没有掉进一个专 门欺骗游客的陷阱。纳格尔坐在莫娜和科琳娜中间。他稍微有点口齿不清,但是这 并不能显示出他已经喝了多少酒,因为他的发音在喝完第二杯啤酒之后就会变得不 太清楚,但是直到喝第二十杯的时候也不会有进一步的变化。 “我想吃鱼,”他说,“新鲜的地中海里的鱼。来吧,莫娜,我们吃鱼吧,这 些鱼看起来挺不错。” “我不想吃鱼。” “橄榄烤鲭鱼。鲭鱼的肉很结实,不像鳕鱼和鲈鱼的肉那样软沓沓的没嚼头。 别这么不高兴的样子,喝点拉基酒。 看在我的面子上。味道真不错。吃着这样的鱼,喝着这样的酒,人们自然而然 地就会产生更加亲密的关系。“ “不一定。” “莫娜,我的宝贝,你不喜欢我! ” “您很好,教授,但是我不是您的宝贝。” 纳格尔解开领带,把手里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又点上新的一支。扬和丽维 娅坐在桌子一头窃窃私语着。没人敢打搅他们。阿德尔在逗萨宾娜开心。科琳娜试 图加人他们的谈话,免得落到纳格尔手里。斯凡蒂叶在对舍尔夫——后者当然又是 拉着哈根一道——解释她的捆绑装置的背景。弗里茨正在他的随身带的小本子上画 一幅集市的漫画。餐前小吃还没有糟糕到要加以抱怨的程度。当身穿红色针织运动 服的球队开始以二比一领先的时候,那些土耳其人发出一片叹息声。纳格尔忘记了 他并不是单独和莫娜呆在一起的。 “以前我也相信理想的爱情,”他说,“浪漫、永远忠诚,都是胡说八道,相 信我。你还年轻,你多大了? ” “人们一般不问女士这个问题。” “其实多大也无所谓。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一直到二十五岁,我都很天真,这 是我母亲说的。如果你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碰到了那个正确的女人,那也一样没用。 什么伟大的感情,纯粹是胡说八道。什么我们是天生一对儿,蠢话。感情一过去, 照样会毁了你。你在脑子里编造出一个充满戏剧性的故事,好让自己平淡无奇的生 活经历有一点意义。 一个中心,你的生活围绕着它旋转,一个黑洞,你的生活掉进去消失不见。你 对自己说:失败是悲壮的。一切都失去了? 已经发生了! 没有胜利者,没有人的生 活能够幸免于此。戏剧、爱情、疯狂——闹剧之父。但是没有人会为了和自己逗乐 子而自杀,连分期支付的自杀都没有。那女人是个婊子、烂货。她只会留在那个不 要脸的家伙身边,一个有钱的老头儿。开敞篷小汽车,不坐有轨电车,这谁不想呢。 别墅、游艇。钻石是姑娘们最好的朋友。她和我上床,最后却和那个律师结了 婚。是在库河边上的登山者饭店里,请了两百五十个客人,也包括我本人。我喝得 酩酊大醉,你一定不相信,我在饭店大堂里用酒瓶子砸花瓶,是古老的麦斯纳瓷器, 砸中了,翻船了。我醒来时躺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醒酒间里。损失由那个新鲜出炉 的新郎先生赔偿了,她可以用他的钱买我最好的作品,后来她还和我做过几次爱, 在我工作室的地板上,在公园里,非常饥渴,可怜的,我猜她已经拿到了她的保时 捷的钥匙,自作自受,要是现在的话,我也能送她一辆高尔夫……“ 足球赛追成了平分,饭店里的欢呼声打断了纳格尔的话。他看起来有点发懵, 过了片刻才想起来为什么我们也都坐在这里。 “好好听着吧,要学的东西多着呢。这就是物质在爱情这件事上的地位。”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把我们的主菜端了上来。纳格尔用手 往鼻子里扇着鱼的味儿,陶醉在海洋的芳香里,他给自己斟满酒,一边吃着喝着, 一边不加掩饰地不停叫着“莫娜,甜心,莫娜,美人儿”,试图说服她和他上床。 当他吃到那条鲭鱼的四分之三左右的时候,他的表情变了。 “这条鱼味道很怪,”他说着把盘子推到了一边。 “还有人点了鱼吗? 欧拉夫,你的那条怎么样? ” “一般。” “这条鱼变质了! 他们给我们上的是变质的鱼! ” “我的还好,只是味道一般而已。” “我不能允许他们给我上变质的鱼。这个破城市里难道就没有一家不骗人的饭 店吗? 我不付这个钱。谁是这儿的总管? 我要和总管说话,经理! 过来! ” 纳格尔满脸通红,像一头海象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莫娜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想让他平静下来,被他一把推开了。当老板来 到我们桌子跟前时,其他客人有片刻功夫忘掉了他们的足球赛。老板用极为柔和的 声音问我们是否有什么问题,是否需要他帮忙。 “这条鱼的味道让人恶心。没法儿吃。还从没有人给我上过这种东西。如果我 明天食物中毒了,我就要叫警察来对付你。我是德国来的教授! 警察会关掉你的饭 店,你就甭想再干了。别指望我会为这盘垃圾付钱! ” “您应该先听听他有什么建议嘛,”莫娜说。 “我不管,我不付这条臭鱼的钱! ” 莫娜的脸都气白了。所有人都担心纳格尔会跳起来乱打乱叫、毁坏桌椅。只要 老板说一句话,饭店里其他桌上的那些男人就会站起来,拿着刀子,把我们团团围 住。如果那样的话,想从这里脱身可就难了。但是纳格尔没有跳起来,而那个老板 也不想有什么不愉快,他说纳格尔当然可以不付这条鱼的钱,还问他是否需要再点 个什么菜作为补偿,当然是记在饭店的账上,也许来份甜点? 或者咖啡? 纳格尔把 他的刀叉摔到了地上。 于是老板赶紧说,如果我们愿意接受的话,纳格尔当然还可以把那瓶拉基酒拿 走,就算是他赔礼道歉的一个小小表示。 纳格尔一口喝光自己杯子里的酒,然后再次倒满。 “这就对了。理应如此。这还差不多。这条鱼是臭的,至少放了两个星期了。 但是他道歉了,很好。我就不叫警察了。” 然后他转怒为笑,要那个老板也坐下。五分钟之后,他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交 给了科琳娜,自己又把脸转向了莫娜。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走起路来已经歪歪斜斜, 只能攀着莫娜的胳膊:“月亮躲在云朵后面,莫娜,忘掉云朵,让我们在月光下散 步吧,只是现在看不见月光而已。但是这没什么关系。关键的不是可见之物,而是 意识到某种东西的存在。今天的月亮一定很圆。你喜欢吗? 你和我,在亚洲和欧洲 的交界处,在世界历史的土地上,谁知道这里都发生过什么事呢,一千零一夜,我 觉得这些铺路的石头都能说话。 皇帝、苏丹、大臣、大主教、妓女,石头的观察角度一定不赖。 只要想想那几百万双鞋子,从铜器时代还是铁器时代开始的来着? 不清楚。高 的、扁的、宽的、尖的;皮的、丝绸的、锦缎的、木头的、橡胶的——真荒谬。你 还记得回酒店的路吗? 要不我们打辆出租车吧。其他人可以走回去。我们到我房间 去再喝点儿威士忌,我有一瓶巴尔维尼,单一麦芽威士忌,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它 的颜色是金棕色的,就像你的皮肤,口感柔和……别提多柔和了。你了解威士忌吗 ? 没关系,我教你。你是惟一一个可以喝一口我的巴尔维尼的人,其他那几个我要 给他们上艺术课的弱智,他们爱喝什么就喝什么去吧,要我看就喝占边(一种威士 忌)好了。“ 莫娜每隔一段时间就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胸前推开。当他停下来想抱她的时候, 她就像扯开一条没教养的狗一样把他扯开。他哀求着,试图回忆一首诗:“我的心 灵紧绷着/而她张开了翅膀……大概这个意思。” 远处有枪声。扬和丽维娅溜掉了。我们回到酒店大堂的时候,到处都看不到他 们的影子。纳格尔瘫倒在一把椅子上,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我们没去管他,酒 店管理人员会照顾他的。 莫娜和我决定到东方豪华酒吧去再喝一杯。我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我答应扬 把房间让给他,请他等到他们结束以后到酒吧来找我,但是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丽维娅说,他们那天夜里并没有睡在一起。她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他们 是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不会发生那种人们在旅行时经常发生的短暂的爱情。那天他 们主要是在说话,说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聊着,丽维娅说得多,扬 说得少。快到两点半的时候,扬来到东方豪华酒吧。他说了声“你好”。莫娜坐在 我身边,这让他不太舒服。她没问他干什么去了。我们又喝了一杯伏特加。 四点左右,丽维娅被开门声弄醒,尽管阿尔宾进来的时候已经尽量做到轻手轻 脚。他的双颊泛着红光,眼神像精神病患者,总算走路还不是踉踉跄跄的,但是却 满嘴胡话。 丽维娅不得不接受从做了一半的梦中被拉出来的现实。她用了好几分钟才完全 醒过来,无法辨别阿尔宾讲的故事中哪些是真的,哪些只是可能,哪些是他编造的。 他讲到了斗熊,并且说,现在他才知道,吉普赛人最早来自印度,这也是为什么他 们的女人全身都长汗毛而且身体比欧洲女人柔软的原因。但是她们太扭捏了,扭捏 得可笑,所以他放过了她,出于同情;他根本不是像丽维娅所说的那样是个怪物, 他虽然欺骗过她,但是她也同样背叛过他。 后来丽维娅终于撑不住了,她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于是她让他不要再讲了, 请求他躺下,试着睡觉,因为她困得要死,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这一天事情太 多了,明天她可以听他讲,多久都行,爱讲什么讲什么,但是现在别讲了。 阿尔宾没有咒骂,也没有离开房问去继续喝酒。他点点头,说:“忘了我对你 讲的事情吧,那都是我的病态幻想的畸形产物。”他蹬掉鞋子,把衣服搭在椅背上, 然后倒在床上,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她,蜷成一团儿,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