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阿尔宾在杜苏努伦地区做了什么? ——他在那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回来的路 上,他和纳格尔聊了几句,但尽管纳格尔询问他,他却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接下来 的几天里,我们既无法打探出他到底去了哪里,也无法知道他是否与一个线人碰了 头。 清晨,我们航行在银色的博斯普鲁斯海峡上,两岸是一排排的农舍和宫殿。这 样的航行似乎在许诺我们,未来的几天会变得美好一些;在这个瞬间,我们都长出 了一口气。 自从我们到达这里以来,伊斯坦布尔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中,天空蔚蓝、高远, 飘着一朵朵的白云。卒气很清新,没有海洋的成湿味。船上还有一些土耳其女大学 生,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去跟她们搭讪。 船刚一离开,阿尔宾就对丽维娅说道:“你和他们呆在一起吧,你帮不上我。” 他的声音很大,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然后他就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丽维娅平静地 接受了他这种粗暴而冷淡的态度,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反倒感觉很轻松似的,对扬 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认为阿尔宾是奔着一个约好的碰头地点去的。如果那样的话他应该需要一 张特殊的地图,因为在伊斯坦布尔城市地图上,杜苏努伦地区只是标在亚洲部分的 一个棕色的斑点。阿尔宾没有查街道名字,也没有向船员问路。 他逃跑似的离开我们,一路上回头看了好几次,以确保没有人跟着他。 杜苏努伦地区位于一个山坡上,周围都是一些军事封锁区。只有乘船才能到达 这里。这个海湾在远古时代就已经有人居住了。有一块牌子上画着一层层被挖掘出 来的倒塌的聚居地遗址。这是一个已经扩展成一个小城镇的渔村:木屋、旅行纪念 品商店、地毯和陶器商店、饭馆,以及镇郊贫穷的居民区。那些渔轮没有任何经济 意义,它们驶出去只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一幅如画的风景。尽管面积不大,但这个地 方的建筑物却多得一眼望不到头。人们记得自己看到了一座清真寺、一口井,但却 想不起它们旁边是什么建筑了。整个居住区不加控制地四下扩展着,但其中有几个 区却是方方正正的。人们会感觉自己好像在原地转圈儿。 一定有个什么地方是城镇的中心,它能让人理解这个城镇的整体建筑布局。但 是每次当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中心的时候,街道却又继续通了出去。最后, 人们迟早会来到一家烤鱼店,坐下来吃点东西、喝点饮料,不再和那些建筑布局之 谜纠缠下去。纳格尔直到今天还经常如痴如醉地谈起他的烤鱼天堂。那里的沙丁鱼 和墨鱼圈儿比希腊人烤的要鲜嫩。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家肉店的橱窗里摆着的一只 山羊和一头小羊羔的活体标本。 尽管这个地方非常小,以至于我们在路上几乎无法避免地要反复碰面,但在我 们在陆地上停留的五个小时里,没有人见过阿尔宾,连他的一个远远的影子都不曾 见到。 当我们返航之前在码头上又见到他时,他似乎更加沉默寡言了,连对纳格尔都 很少说话。他们俩都喝了酒。阿尔宾透出一种阴郁的安静,但是我没注意到这种安 静和他前几天的阴郁有什么区别。很可能他在杜苏努伦地区转悠的时候最终决定和 丽维娅分手了。丽维娅正站在码头上拍摄水里浮着的一条几乎已经腐烂了的狗。尽 管身上有几处破烂的伤口,但那条狗似乎还有一口活气。让她失望的是,后来她在 她的照片中没有找到这条狗的照片。阿尔宾既漠不关心又很留意地看着扬和丽维娅。 他不像是在寻找证据,倒像是为了让他们感觉到他的目光并结束这个游戏。 连哈根也感觉到了她和他之间的亲密。舍尔夫不知道是应该嫉妒他们还是应该 嘲弄他们,于是说道:“可怜的女人,不是想做爱,就是想通过交谈获得心理治疗。” 他显然很为自己的这句话感到得意。扬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如果不是纳格尔手舞足蹈地说服那个负责收舷梯的船员、给他塞钱,并用自己 教授的身份吓唬他,我们的船可能不等莫娜赶到就开船了。莫娜在最后一秒钟沿着 街道跑下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道歉说自己是因为一幅必须要画的画才迟到的。 纳格尔骂我们是一个幼儿园。船起航的时候,那条死狗被螺旋桨掀起的漩涡卷进了 水中。 从远处看,伊斯坦布尔就像我们想要参观的那种充满传奇色彩的东方大都市。 清真寺的尖塔、圆顶和塔楼像镀了金似的熠熠闪光。阿尔宾趴在一条很危险的低矮 的栏杆上,盯着水里。他的膝盖偶尔会往下瘫软一下。 当我问他昨天晚上过得好不好时,他说:“在酒吧柜台胡侃了一通。我已经不 记得了。” 他望着远处群山的剪影和正在下沉的太阳,目光没有盯着任何确定的东西。在 他身后,丽维娅的头发在晚霞中像一团燃烧的火。她靠在扬的肩上,两人都在抽烟。 纳格尔坐在木头长椅上,挨着莫娜,一边说话一边找机会用手碰她。看了她画的素 描以后,他在试图向她解释为什么艺术和画画不是同一码事:“艺术是病态的结果,” 他说,“人们从事艺术不是为了在圣诞节的时候画一幅画给妈妈当礼物。” “可是当我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时,把它画下来也没什么不对呀。” “怎样画! 宝贝。惟一的问题是:怎样画? ” 尽管时近黄昏,船上的风已经很冷,但他还是在出汗。 他喊道:“阿尔宾,我的助手,你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 但是阿尔宾一定是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走开了,很可能是去卖酒的柜台了。纳 格尔挤了挤眼睛:“我需要点啤酒。”然后也摇摇摆摆地向弹簧门走去。莫娜冷得 在座位上不停地晃来晃去,双手不停地摩擦着大腿,同时一边摇头一边问道:“他 为什么要打击别人? ” “不知道。你去问他的助手好了。” “那家伙走路的时候连自己的四肢都协调不了,他怎么能清楚地思考呢? ” 阿尔宾和纳格尔回来的时候在谈论着一周前刚刚以四十五岁高龄获得拳击世界 冠军的乔治·福尔曼。阿尔宾重新开始盯着远方的地平线。纳格尔像一只大麻袋似 的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天空先是变成橘红色,然后是墨绿色,几颗星星闪着零零星 星的光,我们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星。科琳娜、斯凡蒂叶、萨宾娜和阿德尔与我们 道了别,回船舱里去了。过了一会儿,莫娜受不了寒冷,也走了,尽管她很想多呆 一会儿。然后是与斯凡蒂叶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的弗里茨和哈根也走了。由于哈根 没有回来,舍尔夫也消失了。 纳格尔的脑袋向后垂在靠背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发动机的声音淹没了他喉咙 里咕哝咕哝的口水声。 我很想和什么人聊聊杜苏努伦地区的建筑布局,聊聊那种规整和混乱结构的混 合体,在这种布局里,我总是找不着方向。我在考虑是否有可能把相似的结构用于 绘画,发明一种构思和即兴创作相结合的形式。而且我还想和阿尔宾再聊聊——我 脑子里始终无法摆脱我们俩前一天夜里的交谈留给我的印象。但是他把自己包裹在 一道无形的墙后面,墙上没有门。他每隔一会儿就转过身来看看,发现除了纳格尔 和我以外所有人都走了,包括丽维娅。他对此并不关心。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丝嘲讽。 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喘着粗气。他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仿佛是在用哑语和人 交流。纳格尔的呼噜打得震天响,每隔几下就出现一段无声的间歇,仿佛他的呼吸 停止了。我对阿尔宾说我要画画了,然后也进了船舱。 很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是个错误。进了船舱以后我先是看见阿德尔跪在萨 宾娜面前,握着她的手,正在说着友谊如何如何的话。我坐到丽维娅和扬身边:“ 他知道了。 你们得和他谈谈。“ “明天谈。” “为什么不现在就谈? ” “他喝醉了,需要平息下来才行。清醒的时候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动武。” “你们今天在哪儿睡? ” “在一起睡。” 玻璃窗外面,天空呈紫罗兰色。船舱里的灯光变成了绿色的。在半明半暗中, 发动机的声音似乎比白天还要响。 尽管阿尔宾随时都可能走进来,但是丽维娅还是紧偎着扬。 一个土耳其父亲紧紧抱着他的儿子,孩子的母亲沉默地盯着窗外。我不知道是 什么让他们感到压抑,只知道,他们彼此都不是对方的安慰。 “本来我们可以不做这次出游的,”丽维娅说,“我不喜欢杜苏努伦这个地方。 这里有一种让人感到压抑的东西,像所有那些为了被人观看而生活的地方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有时候几乎听不清:“女人们扮演着渔夫的老婆,渔夫们试图 让我们相信,我们在他们的父亲和兄弟们的饭馆里吃的鲭鱼和枪乌贼不是从大市场 里买来的,而是他们亲手捕来的。男人们把衣服袖子挽起来,露出胳膊上的伤疤, 就好像这些伤口是在收网和起帆的时候被缆绳擦伤的。惟一让人感觉很好的就是这 段夜晚的航行。轻轻的摇晃,各种事物的模糊的剪影。我很喜欢坐船,我还从来没 有晕过船,就连有风暴的时候也没晕过……” 丽维娅自顾自地说着,一次都不曾把脸转向扬,似乎并不在乎听她说话的人不 是扬而是其他人:“……我父亲的一个妹妹,吉莎姑妈,是在一艘摩泽尔轮船上举 行她的婚礼的。我被允许在婚礼上举蜡烛和撒花,我很羡慕她,心想:她的生活从 现在开始就是美好的了。当时是夏天,船沿着山坡上的葡萄园航行。他们租了一个 流行乐队,乐队演唱了阿巴演唱组、波尼·M .的歌和一些他们自己写的歌。所有 人都跳了舞。刚过中午,我们就在埃迪格尔和布雷姆之间抛锚停了下来。那里有世 界上最陡峭的葡萄园。一辆小小的摩托艇从对面开了过来。先是吉莎的丈夫罗伯特 顺着梯子爬了下去,然后是身穿巨大的白裙的吉莎。摩托艇驾驶员伸出手搀扶她, 所有人都笑了。如果她掉进水里,他们就会大呼小叫,给她扔绳索、救生圈,绝不 会让她淹死的。 我不停地哀求着,因为我也想跟着到岸上去——我是伴娘,我应该去的。我不 停地哀求着,直到吉莎对我母亲说:要我看就让她去吧,但是我们在那儿至少要呆 一个小时,她会觉得无聊的。我们向对岸驶去,那里有一座修道院废墟,废墟就坐 落在通往摩泽尔的弯路边上,已经只剩下由浅色砂岩一砌成的围墙和一个半圆形的、 透光的尖顶。摄影师正在那儿等着我们。太阳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被云遮住,风很 大,吉莎不得不用手拽着面纱,罗伯特的大礼帽被吹进了河里。 他们的样子像一对正在逃亡的、被想复仇的亲戚们追杀的新婚伴侣。而我则是 那个偷偷给他们准备马匹、安排客栈的小女仆。以后我会嫁给罗伯特的仆人奥尔格, 我已经爱了他很长时间。在现实中他其实是罗伯特的侄子。我们下了船,我拎着吉 莎的婚纱拖裙,以免她被灌木绊住。摄影师给我们讲了他的构思——位置、背景、 照片规格,并且热情洋溢地表示,除了风以外,那天的天气条件非常理想。他先讲 了几个笑话,好让他们放松下来。当我们走进拍摄正式照片的废墟以后,他的神色 变得郑重起来,他对他们说:他们今天做的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决定,是一个决心同 甘共苦、休戚与共的决定,吉莎和罗伯特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又开始嬉闹起来。严 肃点! 摄影师吼道:想想吧,你们是一对只有死亡才能分开的男女。罗伯特在额头 堆出皱纹,吉莎摆出一副开始听演讲的表情。废墟是这样一幅庄严的照片的理想的 像框。这张照片以后你们可以寄给别人,也可以扔掉,随你们的便。放松一点。对, 就这样。不要愁眉苦脸的,我们很快就要来点有趣的事儿了。太棒了。把花举在胸 前。胳膊搂着她的腰。看着她。再深情一点。握着她的手。要温柔。她是你的心肝 宝贝。嗨,看这边,看着照相机。不要那么严肃。太棒了。现在是轻松愉快的部分 了。 想象一下,你们现在自由了。摄影师尽管在不停地说着,但是他看起来很放松, 一点都不像那个到学校的摄影室里给我们拍证件照的老家伙。他是罗伯特小时候的 朋友,给一家旅游杂志工作,经常满世界跑,有时候还给电视明星拍照片。他同时 用两个照相机,一台彩色的,一台黑白的。他一刻不停地说教着,让罗伯特和吉莎 不断地从一种情绪转入另一种情绪,全看他想在他们脸上看到什么样的表情。他们 已经忘记了这是在拍他们的结婚照。后来,当我们在岸边的一片小沙滩上拍照时, 他让他们旋转,又互相绕着对方转圈儿,罗伯特把吉莎抛起来、又接住她,吉莎抗 议着、大声笑着,罗伯特扮演着加利·格兰特在一部与格雷丝·凯莉或者多莉丝· 戴合演的喜剧片结尾时所扮演的角色。 拍摄的时间越长,我对吉莎的羡慕越少。我开始羡慕那个摄影师,他拍出了他 们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的样子,但他们以后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因为有 这些照片存在,这些照片比他们自己的记忆更加准确、更加美好。从那一刻起,我 就想做那个照相机后面的人。后来在船上,我对我母亲说:我要成为摄影师。“ “一次觉醒的经历,”舍尔夫说,“她从小就注定要成为摄影师! 多么幸运啊。 我们向你致敬,丽维娅。” 丽维娅的脸涨红了,扬站了起来。 他站到舍尔夫面前,问道:“你想道歉吗? ” “道什么歉? ” 话音刚落,扬已经一把揪住舍尔夫的下巴,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舍尔夫比 他矮一头,被他掐得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科琳娜、萨宾娜和阿德尔都跳起来,劝他 俩有话好好说,不要干傻事。扬不松手。弗里茨走上去,对舍尔夫说,他应该道歉, 这样对大家都好。因为斯凡蒂叶同情扬,所以哈根也不敢站在舍尔夫那边。舍尔夫 的脸涨红了,踮着脚尖,拼命用手抵着扬的胸部,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跟着我说:我是个白痴,我很抱歉,”扬说。 最后莫娜来了:“放开他,扬,不管是因为什么。看在我的面子上。” 扬听从了她的话,但是就在舍尔夫的脚刚刚站稳的一瞬间,扬的拳头已经铆足 了劲儿打在他肚子上一块完全没有保护的地方。舍尔夫蜷成一团,跪在地上,大口 喘着气,刚喝的啤酒有一半吐到了船舱板上。这时候扬已经重新坐到了丽维娅身边。 他的胳膊抱着她的肩,和她说着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舍尔夫挣扎着爬 起来,紧闭着嘴,蹒跚到扬面前,对他说:“你会后悔的。” 哈根为自己没有帮助朋友而感到羞愧,但是他又想不出该做什么才能让时间倒 退回去。莫娜用双手捂着脸,摇着头。这次旅行终于变成了一场灾难。她走到柜台 前,说:“那边有人吐了。” 柜台后的那个女人不解地看着她,用手指了指摆放甜点的玻璃柜,然后又指了 指饮料柜,最后耸了耸肩。 在这场斗殴发生的同时,纳格尔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了,也可能是船上的乘 务员巡夜的时候叫醒了他。他感觉身上散了架似的,头痛欲裂,正如每次本应继续 喝酒但他却睡着了时一样。他用脚踢开弹簧门,在走到那堆呕吐物跟前时停住了脚。 “你们有人吐了吗? ” 舍尔夫点了点头,但是纳格尔没看到他的这个动作。 大家都默不作声。谁都不想宣扬这件事:舍尔夫因为失败而感到难堪;扬觉得 自己很有理,但是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把这事说出来;我们其他人不希望再发生比 这更糟糕的事,所以都装出一副一切正常的样子。 “哎呀哎呀,不能喝就干脆别喝嘛……” 这时候,喇叭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用土耳其语和英语通知大家,从杜苏 努伦地区开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程几分钟后就要结束了,全体船员希望我们在船上过 得愉快,希望我们能很快就再次成为他们的客人,并祝愿我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所有人都从楼梯上了甲板,拥堵在即将打开舷梯的地方。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探照灯照亮了整个码头,岸边的小商贩们的面前堆着一米 多高的小山一样的杏仁、核桃仁和黄连木果,正在叫卖着。莫娜看着我,说:“我 真想明天就启程回去了。” 扬和丽维娅像两个熟人一样并肩站着。纳格尔用力吸了一口香烟。大家不约而 同地都来到售票口集合。五分钟以后,纳格尔问:“人都到齐了吗? ” “阿尔宾没到,”丽维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