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们在码头上等了二十分钟。对于阿尔宾的失踪,没有人感到奇怪。在过去几 天里,他经常不告诉我们去哪里就独自离开,然后在几个小时之后神秘地重新出现, 并且对我们提出的大多数问题都不予回答。“他要继续玩他的侦探游戏,,‘莫娜 说。纳格尔则猜测他在杜苏努伦地区得到了一些信息,现在他去调查核实这些信息 去了。他显得有些失望,因为阿尔宾既没有向他透露他的计划,也没有告诉他调查 的进展状况。 这天晚上丽维娅没怎么担心。阿尔宾不在场,这让她和杨的共同活动变得容易 了很多。经过两个无眠的夜晚之后,她已经极度困倦,但同时情绪又很亢奋。她把 摄影包挎在肩膀上,在大街上伸开双臂,唱着《波本大街今夜皓月当空》。她的过 去结束了。 扬揍了舍尔夫,没有人真的为此而生扬的气,但两人之间公开的敌意把气氛彻 底破坏掉了。大家都估计舍尔夫会报复。科琳娜看上去吓坏了,莫娜始终还像麻木 了似的。 哈根承受着良心不安的折磨。弗里茨觉得自己周围这些人简直像夸张的卡通人 物。没有人知道我们如何才能没有冲突升级地、平静地结束这次旅行。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在回酒店的路上,纳格尔问道。“你们 想上床睡觉了吗? 现在才八点半,我们在这儿只有两个晚上了。” “今天我已经够了,”舍尔夫说。 “这座城市现在看起来灯光闪烁,繁星满天,如梦如幻。 之前你们老是在我耳边唠叨,说是要下雨,现在天气好了,你们却一个个都垂 头丧气起来。今天可是星期六,开派对的日子。东方夜生活、肚皮舞、鸦片窟、音 乐俱乐部。旅行手册上有什么建议,莫娜? “ “我困得要死。” “如果你们什么都不看的话,怎么搞艺术? ” 没有人回答。 扬和丽维娅手拉着手走着。他们是惟一两个没有被毁掉心情的人。扬在给丽维 娅解释自己的绘画,对别人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骂大部分当代艺术用一些乱七 八糟的玩意儿来替代可见的绘画,骂录像和电脑装置艺术的艺术趣味是蓄意表现业 余水平。丽维娅听着,笑着。阿尔宾也经常发表类似的议论。 他们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接吻。 “乱了套了,”纳格尔说。 第二天早晨,阿尔宾没来吃早餐。丽维娅看表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十点左右 的时候,她鼓起勇气,推开还有很多食物的盘子,说:“他可能睡过头了。”然后 下楼去了他们的——现在是他的——房间,下定决心要告诉他:为了扬,她要和他 分手,而且是立刻分手。我不知道她是希望见到他还是害怕见到他。扬非常不安, 跟着她去了。他在门旁边等候着,以便在必要的时候闯进去。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阿尔宾昨天夜里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他的东西像两天前 一样胡乱扔在地板上。床显然没有动过,冰箱里一瓶酒都没少,房间里没留下任何 纸条。她把他的箱子翻了一遍,希望能发现几个被他记下来的、他臆想中的联系人 的人名、地址和电话号码。但是她只找到两个空的小烧酒瓶,她把它们扔进了废纸 篓。她没有欺骗他,而是离开了他。这是一个决定,不是外遇。他的逃避让这一切 变得简单了许多。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很糟糕。 虽然她既不相信米勒谋杀案也不相信有什么神秘组织的阴谋,但她还是担心他 有生命危险。阿尔宾应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哪怕不再作为那个她所爱的人。她 觉得良心不安。她把阿尔宾拍摄的两卷胶卷装了起来,也许他拍过的什么东西能提 供线索。然后她把她自己的一些东西装进箱子,离开了房间。她差一点撞在扬身上, 后者在门旁边靠着墙站着,正不知道该把烟头在哪里按熄。她一下子没认出是他, 用英语说了声抱歉。扬扔掉烟头,在地毯上踩灭,然后抚摩着丽维娅的头发。丽维 娅的喉咙梗住了,她尽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抱着扬的脖子说:“他没有回来 过,至少昨天没回来。我敢肯定,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抓住了他,因为他非要 打听他们的事不可,那些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旦他决定了什么事,就绝不放松, 不管这事是多么荒诞。很可能他让某个人感到危险了。这并不是说他讲的米勒的事 情一定是真的,因为,如果你用一些错误的问题去妨碍某些人的计划的话,就已经 足够让他们感到危险了。——我现在几乎像他一样开始幻想了,也许他只不过是溜 掉了。” 扬把她揽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回答,所以只是沉默着。 “我该怎么办? 我们后天就回德国了,如果不走,机票就作废了。我不能不知 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就把他留在这里不管。但是星期四我还得去拍照,一份四千马 克的工作,是一个系列的开始。如果他什么都没说就跑掉了……你会到哪儿去找? 在这个大城市里,即便你找到一个人,他也永远不会告诉你他做过什么事。” “过一阵子他肯定会重新出现的,而且疲惫不堪,身上很脏,那是因为他喝得 烂醉,在狗屎堆里睡了一夜。” 扬和丽维娅决定在阿尔宾的房间里等到中午。如果他回来了,他们就一起面对 他。如果他不回来,他们就去找梅苏特或者去找警察。扬回了一趟餐厅,通知纳格 尔他不去参观希南清真寺了。然后他坐到我身边,问我阿尔宾前天夜里有没有对我 透露过什么能让人推断出他的下一步计划的事情。我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阿尔宾 说他星期二去了奥岱洛.苏丹酒店,在观察工人更换米勒房间的地毯的时候被抓住 了;星期三,一个过去曾经在德国当过牙医的老珠宝商告诉了他两个俄罗斯黑市商 人的名字——帕弗庸和乔根尼.彼得洛维奇,这两个名字让他找到了名叫尼古拉的 人,此人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边眼镜;星期四他去了吉普赛人的城区;星期五梅苏特 ·耶特强烈建议他去杜苏努伦地区。 很可能他昨天在杜苏努伦地区见到了什么人。 “线索不多,”扬说,“但还是谢谢你。” 他们互相紧靠着躺在丽维娅的那半边床上,吸着烟,望着远处。扬喝了点啤酒, 丽维娅让人送来了茶。她重新想象了一遍她和扬之间的爱情的开端:最后一次和阿 尔宾争论,扬站在她身边,喊叫、摔门,然后一切都变容易了。她会忘掉他,像忘 掉一个醒来后没有马上记下来的噩梦。然而这个想象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们轮 番看着手表,每当走廊里有脚步声走近的时候,他们就会吓一跳,马上做好准备, 随后继续各想各的心事。 阿尔宾没有回来。 “你打算怎么办? ”一点左右的时候,扬问道。 “那块宝石,' ‘丽维娅说,”他买那块宝石并不是为了让我开心,他只是需 要一个借口,想在集市里的珠宝商那儿打听情况……我们也可以这样试试。“ “你看到那块宝石值多少钱了吗? ” “那是我欠他的。” 扬认为由他们自己去寻找阿尔宾是错误的。虽然他像丽维娅一样不太相信有什 么阴谋,但他还是担心如果在这里问太多的问题的话很快就会引来麻烦。两个既不 懂当地语言也不了解当地习俗的外国人,几乎无法判断别人的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但是丽维娅急切的恳求让他无法拒绝,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去。 扬没有问丽维娅是否还爱着阿尔宾,以及如果不爱的话,她对这件事为什么有 如此强烈的责任感,乃至做好了准备要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他们离开酒店以后,他先把她拖到了一家糕点店,让她至少吃点东西。她买了 一块巴克拉瓦(一种伴着蜂密的蛋糕),走到街上,咬了一口,说了声“很好吃”, 然后扔掉了。 大学的摩尔式校门上方镀金的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集市里熙熙攘攘,比四天前还要拥挤。两人现在都觉得那些小商贩和托儿们的 纠缠让人无法忍受。扬不停地对他们恼火地说着:“不要! ” 丽维娅很紧张。她的目光在大厅里搜寻着,她的呼吸像是马上就要哮喘病发作 一样。扬决心尽力阻止她出于错误的责任感而陷入阿尔宾所编织的精神错乱的幻想 中。看见珠宝专区的那一刻,丽维娅猛然停住脚,翕动着嘴唇,低声说道:“这个 白痴,这个该死的白痴,他应该让我安静,他应该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再也不想 见到他了。” 扬跟在她身后,用身体挡着她的后背,双手环抱着她的腹部。过道很窄,他们 被人挤来挤去,有几个男人恼火地转身看他们。扬想把丽维娅轻轻地推到一边,但 是她不肯动。 过了一会儿,她像霜打了一样垂下双肩,她开始发寒战了。 她绝望地看着他说:“也许他需要我的帮助。最后一次。而目.,在没有当面 对他说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之前,我的心里永远都无法摆脱他。给我一根香烟好吗? ” 她稍微安静了一点,开始制定寻找阿尔宾的计划,尽管她完全不知道这个计划 如何实现。扬考虑着该说什么才能让她相信阿尔宾只不过是溜掉了。他们站在那儿, 不知所措地盯着那些黄金首饰、成千上万粗细各异的手镯、手链和镶宝石或不镶宝 石的戒指。“我真想给你买点什么,但是我太穷了,”扬说。 “我们必须设法打听到谁在做蛋白石生意。” “你想怎么问别人呢? ——您认识一个俄罗斯珠宝走私商吗? 您能给我一个地 址吗? ——这样是没有意义的,丽维娅。我们还是去警察局登一个寻人启事,让警 察来管这件事吧。” “就问一家店吧,这样我们至少尝试过了。那边那个老人看上去挺和蔼。他以 前可能就是牙医。” “也许阿尔宾只是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没有兴趣和你探讨他的未来而已。没 有比现在更好的溜掉的机会了。” 在这一刻,扬感到丽维娅的力量开始退缩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说:“ 但是我们得去找一找那个尼古拉。 还有梅苏特。好吗? “ 扬抓起丽维娅的手,拉着她往大门方向走去。当他们走进露天里时,他感到很 高兴。阳光暖洋洋的,他们在一块草坪上坐下来,看着来往的路人,主要是大学生。 丽维娅躺在草坪上,闭上了眼睛,好让各种思绪不受干扰地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一 帮衣衫褴褛的吉普赛小孩忽然围住了他们,其中最小的孩子顶多六岁,大一点儿的 大约十二岁左右。 他们从喉咙里发出颤音:“钱,钱。”他们扮着鬼脸,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着 一首数数的歌谣,并且不停地碰着扬的胳膊。 扬看出丽维娅有点受不了眼前的局面,于是说道:“来,我们走吧。” 那些小孩跟了他们一段之后,跑过去围住了一群刚从集市里出来、手上拎着鼓 鼓囊囊的袋子的斯堪的纳维亚游客。 扬向几个路人打听附近哪儿有警察局。没想到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懂德语或英 语,尽管土耳其语的警察和英语的警察发音几乎没有差别,但他们只是耸耸肩。二 十分钟之后,他们找到了一个派出所。 房间很大,但是天花板很低,空气混浊。一个婴儿在哭闹。婴儿的母亲用极快 的速度说着话,同时拳头不停地砸在接待台上。好几部电话的铃声同时在响。打字 机是六十年代的产品,发出阻击炮一样的声音。喇叭里在喊着证人和嫌疑犯的名字, 被喊到的人随后便走进办公室的玻璃门甲。 扬和丽维娅排在六支队伍的第三支中,因为他们觉得这支队伍前面的那位警官 看起来比较和善。桌子已经被成堆的未处理的文件压弯了,旧文件刚处理完一点, 就有新文件不停地补上去。丽维娅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她紧紧抿着嘴唇,试图至 少在表面上和周围的一切保持着距离。他们等了四十五分钟,才终于来到窗口前。 “我能帮您吗? ”那位警官问道。 “我们碰到一点麻烦,”扬说,“这儿有人懂德语吗? ” 警官没有说话,而是转身踢踢踏踏地向房间另一端走去。他在一个蓄着大胡子 的秃头同事身边弯下腰,往扬和丽维娅这边指了几下。那个同事皱起了眉头,显然 没兴趣接手这个案子,不过他最后还是走了过来,但是远远地就喊道:“不管你们 被人偷走了什么东西,干脆忘掉,认了吧。” “为什么说被人偷了? ” “你们被人骗了? 为一件破烂玩意付了几百美元? 还是碰到吉普赛人了? 他们 在大街上强迫你们为几张照片付一大笔钱? 这种事每分钟都在发生,你们一分钱都 找不回来的。” “我们丢了一个人,他失踪一天半了……” 没等扬说完,那个警官已经离开了接待台,只听见一连串的关门声、开抽屉声、 撞了头之后的咒骂声。最后,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表格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失 踪者叫什么名字? ” “阿尔宾·克兰茨。” “国籍” “德国。” “出生地? ” “……请等等。我想向您报告一些情况。阿尔宾说他上个星期一在奥岱洛·苏 丹酒店看见有人谋杀了一个名叫约纳坦·米勒的美国商人……” 扬可以肯定,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警官的眼神有一刹那黯淡了一下。随即, 他用双手捂住脸,叹了口气,说:“他来警察局报警了吗? ” “苏丹酒店的门房对他说,他们的酒店里没有住过一个叫米勒的客人。所以阿 尔宾想自己去把这事弄清楚,他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个线人……” 警官的眼神突然变得凶巴巴的:“他没有报警? 您知道他这样是要受到法律惩 罚的吗? ” 他再一次离开接待台,一下子从柜子里抽出另一张表格,把原来那张表格上的 现有资料抄到新表格上,然后继续问道:“何时何地出生? ” “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一日,斯道特,”丽维娅说。 “阿尔宾认为米勒是被俄罗斯珠宝走私商干掉了……” “亲眼目睹一桩谋杀案却不报警,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确切地说是一个行为 涉及到好几种罪名:处罚妨碍罪、不采取救助行为罪、因不作为而间接杀人罪、阻 碍警察调查罪……如果他使用了望远镜的话,还有可能触犯了本地习俗。您的这位 朋友最好不要再露面了,否则有他好受的。” “我们很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您知道每几天就有多少男人钻到苏鲁库勒区或俄罗斯人地区找乐子吗? 如果 每个这样的男人我都让人去找,伊斯坦布尔城得有一半人都在警察局工作才行。” 丽维娅很想向他保证,阿尔宾不是那样的人,她甚至很希望自己能相信警官所 说的话。 “特征描述。——克兰茨先生长什么模样? ” “个子很高,有一米九。多,蓝眼睛,稍微有点长的金色头发,很瘦……” “有什么特别的特征? ” “手上有伤疤。” “他是您的兄弟、丈夫还是姐夫? ” 丽维娅的脸红了:“他是我的未婚夫,或者说是我的前未婚夫,但是……” “你们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夫妻?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就这件事给您什么答复了。 如果我们找到他——或者他的尸体,我们会通知大使馆,大使馆会和他的家人取得 联系。” 扬意识到,再说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您就当我们没 来过吧,”他说。 “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法律要求我们有责任调查您所提出的克兰茨先生的罪 名,”警官说道,同时把那张寻人启事撕掉了。“这件事你们已经不能插手了,它 现在归土耳其司法机构来管。请不要无视检察官的存在。我已经把你们的证词记录 下来,请您检查一下是否正确,然后在左下方签字。此外我还需要你们在伊斯坦布 尔和在德国的地址。” “还有什么吗? ”扬问。 “祝你们在伊斯坦布尔过得愉快。” 往门口走去的时候,丽维娅小声对扬说道:“我开始理解阿尔宾了。这里的人 举止很奇怪。有点儿不对劲。" 扬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那个警官正在和他的几 个同事激烈地谈论着,其中两个同事正望着他和丽维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