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低气压沉甸甸地笼罩在城市上空。路面坑洼中的积水有两指来深。排水口堵满 了垃圾。我觉得很冷,而且头很痛。对于这些由美国威士忌引起的后果,连美国威 士忌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了。既然米勒能负担起作为装饰品的情人伊琳,那么他的生 意一定做得不错。她支持他。作为回报,他满足她的所有能用钱实现的愿望。这是 一种达成共识的相互利用。 尽管天空阴沉沉的,但凡是被丽维娅的镜头捕捉到的东西都被她拍了下来:驴 车、公共汽车站边等车的人、一条带着幼犬的癞皮母狗、圣索菲亚大教堂。她试图 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把迎面走过来的人的表情偷拍下来,并且不被他们发觉。在东 京和纽约有几百万张相同的底片? ——“这些当然不会是什么好照片。我只是想过 过胶卷,适应一下这里的不同光线和让人不太习惯的比例,尽量摆脱羞怯。 有些地方不喜欢被人拍照,有一张无形的保护网。“ 三个月前,当她开始谈及这次旅行的时候,我把我的“不”字吞了回去,给了 她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她在我心里点燃一个希望——我们之间还有救。 那个我能与之在同一个房间里相处十天的女人已经不存在了。在家里,我们保 持着安全的距离,分开睡觉,一旦靠得太近,我们就保持沉默,而且不会因此觉得 尴尬。——“你觉得无聊吗? 我不一定非得一直拍照的。”——“要下雨了。”— —“下雨会减少拍出俗气照片的危险。”——要想在伊斯坦布尔旧城的市中心拍出 一张有新意的照片,这几乎和想在卢浮宫里找出一张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的画一样不 可能。——“你饿吗? 想喝点什么吗? ”——“好。”当丽维娅的镜头对准三个蒙 着面纱的女人时,她们骂了几句,转过身去。——“这里的人的动作和德国人的不 太一样,你注意到了吗? ” 我们将会度过无聊乏味的十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她早晚会爆发一 次歇斯底里的咆哮,在饭馆里、在大街上,然后我会站起来,留下她一个人度过这 一天余下的时间和整个夜晚。等我回去的时候,她肯定已经原谅了我。——“给旅 行手册拍一些照片吧:自杀者的伊斯坦布尔。”——她哈哈大笑,我看见了她的金 牙套。——“在麦达姆。这里以前是进行战车比赛的圆形竞技场。有十万多个座位。 这个是埃及的方尖碑。另外那个方尖碑是拜占廷人自己建造的。中间是著名的巨蛇 柱。你喜欢吗? ”——“我还是满足于石头吧。‘’正确的词应该是——故意的。 她把脸背了过去。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男人们会盯着这张脸看,像看到了什 么超凡出众的人物似的。“我们喝杯东西好吗? 还是你想先看完这本书再说? ”— —“这家高蒂尔咖啡厅看起来不错。”她领先走进一家旅行者酒吧,酒吧的布置风 格是东方式的:深褐色的椅子,白色粜面的铸铁桌子。杏黄色的灯罩上罩着一层用 玻璃珠绳编结的珠帘。墙上挂着黄褐色的十九世纪东方照片。 绿洲上的沙漠牧民,金字塔,流浪的行乞者。我正感觉难受,所以很高兴终于 能坐下来。饮料单是欧洲风格的:法国白兰地、荷兰金酒。“给我来一杯佛南布兰 卡和一大杯阿姆斯特丹啤酒。" ——”茶,谢谢。“她望着窗外,两根手指撑在唇 边,好像在沉思。沉思什么呢? 她的皮肤晶莹剔透。右眼下边有一根细小的神经在 微微跳动。她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着杯子里的糖。她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只有一些隐约可见的悲伤能让人想起她和我的故事。丽维娅此刻显得脆弱无助, 仿佛有人约了她但又失约了一样。我成功地把玻璃杯送到嘴边而没有洒落一滴酒。 胃里一阵剧烈的痛,但很快便平息了。报纸架上除了土耳其报纸以外还有欧洲报纸 :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埃及北部的暴雨和洪水夺走了五百多人的生命。“我 们要不要去看一个博物馆? ”——“你决定吧,这是你的旅行。”——“我以为, 我们……”——“我可以再要一杯佛南布兰卡吗? 一杯双份的。谢谢。”她失望时 的样子很好看。丽维娅总是在自己身上找责任。香烟燃烧时烟雾的味道像烤果仁的 香味。外面开始放晴,云层好像透明的一样。大脑中的化学物质的秘密。没有人能 预先知道不同的物质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反应,是化合、不变还是爆炸。——不要害 怕,丽维娅,低谷已经过去了,两杯苦啤酒之后,我的情绪就会完全恢复,就算在 我们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的途中或者在回酒店的路上忽然暴雨倾盆,我们浑 身都湿透了,这一天也会过得很愉快。“我们可以去蓝色清真寺。我还从来没进过 清真寺呢,你呢? ” 她思索了一下:“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去过阿尔汗布拉。” “脱掉鞋子,”一位头戴白色圆尖帽的老者低声说道,然后把我们领进右侧的 一个前厅。在这个小偷之都,如果有人把鞋子偷走怎么办? 鞋架上几乎是空的,来 参观的人很少。丽维娅从包里取出一条深蓝色的真丝围巾,包在头上,因为她在书 里读到过,这样就不会惹那些虔诚的穆斯林生气了。穿着袜子当众走来走去,即便 袜子上没有破洞,这种感觉也很别扭。丽维娅把最后一缕头发也塞进了头巾里,对 看门人微笑了一下。他的表情很阴郁,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们是入侵者。他很不情 愿放我们进来。 一个不信真主的人,一个不信真主的人——当贝都因战士在麦加发现卡拉·本 ·奈姆西是个不信教的人时,他们这样喊道。如果不是因为强盗阿布·赛义夫(德 国通俗冒险旅行小说家卡尔迈(1842-1912 )的小说中的人物.)的那匹在沙漠上 跑得像飞一样快的骆驼落到了他手里,他们肯定就把他杀了。 我失去了进去的兴趣,但也下不了决心回去。丽维娅推开门,踮着脚尖跨过门 槛。我跟着她。地板上铺了好几层地毯。我们踏进的这个屋子是我所进过的最大的 屋子。 难以置信。主穹顸由四根柱子支撑着。这些柱子简直能撑起整个宇宙。穹顶正 中央是一个黄金做的点,这个点光芒流溢.映照着周围的一切。黄金点周围环绕着 《古兰经》的第一句话。从这句话上发出一些颤动的光芒,这些光芒一直汇入到一 块字匾上。一进入字母区域,文字的数目翻了三倍。旁边是一些小的穹顶,有一些 小的中心,向各个方向扩展着。由文字组成的行星和卫星安静地运行着。一本砌在 墙上的书,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结。从那些文字中伸延出一些类似百合、郁金香、玫 瑰、柏树枝和葡萄叶的繁复缠绕的花纹图案。明亮的蓝色上覆盖着一层白纱,褐色 和绿色的色调,那是从月亮上看到的地球的颜色。这个屋子有一种强迫人跪倒在地 的力量。丽维娅已经坐下了,她背靠着一根柱子,嘴张着,头仰着,正试图理解她 所看到的图像。 这个屋子所供奉的那个神,一定是个非常强悍的神。它是石头、瓷砖、灰浆、 颜料、玻璃——我自言自语着。不远处有四个男人跪在地上,其中三个并排跪着, 另外一个年纪最大,卡拉.本.奈姆西和阿布·赛义夫都是的跪在他们前面。他们 匍匐在地,把额头贴在地毯上,停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他们的祷告和我没关系。 我是个游客,我只是想看看清真寺的这个部分的柱头而已。这点他们应该是明白的。 跪在前面的那个祷告者反复吟诵着一首诗。 他的语调介于唱歌和说话之间。他发出的音节就像那些字母的线条一样互相缠 绕着(以下四句阿拉伯文意为:“难道我没有为你开拓你的胸襟吗? 我卸下了你的 重任,即使你的背担负过重的,而提高了你的声望。”引自《古兰经》开拓章。) :我有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我知道这些诗的意思的话,我的生活就会发生某种改 变。 那四个男人没有注意到我。很可能这个地区的男人们腰间是佩刀的。我倒退几 步,离他们远了一些,以防他们忽然扑向我。 “我不能再呆了。”丽维娅点点头,她脸色苍白,悄无声息地跟在我后面,仿 佛她的衣服口袋里装了什么偷来的东西似的。 我决心到了外面以后既不问她的感受和印象如何,也不回答她的问题。——“ 难以置信,”她说道,然后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星空已经向左侧倾斜下去。木甲板上的最后几个烟头熄灭了,冒出的烟在空气 中形成颤动的线条,烫化了木板上的一点油漆,留下一些烟灰和几点焦痕。 在我背后,纳格尔在长椅上不安地翻着身。一个梦从混乱的图像中层层剥露出 来:他的大女儿在玩着蟹钳,蟹钳虽然已经从螃蟹身上扯了下来,但仍然能合起来, 仍然像刀子一样锋利。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孩子的母亲捡起那根被 割断的手指,哭喊着。 东方豪华酒吧在我眼前打开大门,那是八天以前的事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 说:“马龙.白兰度也在这儿。和他女儿一起。”——“在哪儿? ”——“在后面 的角落里。那个面前摆着一瓶威士忌的胖子。”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是你 的第几杯伏特加了? ”我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也喝掉,说:“我们在度假。”然后招 手让女招待再送来一杯。丽维娅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哗啦啦地翻着那些拜占廷式马 赛克的明信片。她有一个小时没有碰她的葡萄酒了,但是已经要了第三杯矿泉水。 我们现在正呆在伊斯坦布尔,这是她的愿望。我们吃得很好,坐在一家布置得品位 还不错的饭店酒吧里,酒吧里既不过分拥挤也不冷清,我们抽着免税烟,酒吧里各 种我们能想到的饮料应有尽有。 丽维娅打了个哈欠,尽管我们前一天夜里睡了十个小时。“我不想那样,约翰 ! ”一个声音喊道,“我再也无法那样生活下去了。”这个声音是马龙·白兰度身 边的那个女人发出的。所有客人都向他们那边看过去。约翰抓住她的手腕,捂住她 的嘴。她愤怒地甩着头,挣脱出来,咬牙切齿地说:“不,不,不,米勒先生! 我 受够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喝光杯子里的威士忌,然后再次斟满。“听 着,亲爱的,”他说,但随即似乎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于是耸了耸肩不往下说了。 那女人跳了起来,把上衣外套和手提包甩到肩膀上:“祝你过个愉快的夜晚! ”她 快步向门口走去,尽管走得很快,她的臀部还是像时装模特一样扭动着。“可以去 拍电影了。”丽维娅毫无兴趣地耸了耸肩:“现在几点? ”——“快到一点了。” ——“我也去睡觉了,你一起来吗? ”——“我还要再喝几杯。”——“你难道就 不能在喝得走路跌跌撞撞之前停下来一次吗? ”——“为什么要那样? ”这时候我 看见米勒正在看着我们,他往嘴里放了一根小雪茄,脸上诡笑着,甚至有点笑出了 声。他往灯的方向吐了一口烟,笑声随即变成一连串的咳嗽声,他喝了一大口酒, 止住了咳嗽。 “随便你吧,”丽维娅说,然后走了。米勒举了举手向我表示问候。我们是同 盟者,尽管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酒吧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吧台旁还坐着两个法国商 务代表,他们在喝白兰地。离他们一米半远的地方坐着三个俄罗斯人。他们的手腕 上戴着劳力士手表和很粗的金链子,皮大衣搭在凳子上。离门口不远,一对年轻的 斯堪的纳维亚恋人忘乎所以地亲吻着,乃至忘了喝他们的鸡尾酒。米勒还在工作。 他读着不同的卷宗,不时划着道儿,在自己的日历本上记着什么。我又要了一 杯加冰加柠檬的伏特加,向他举了举,示意干杯。一个喝醉了的四十五岁左右的英 国女人坐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开始和他们交谈。午夜已经过了很久,一种漂浮的 状态开始出现,整整一天的时间都是为了这一刻,这样的时刻为什么不能永远继续 下去呢? 侍者给米勒的桌子上又放了一杯威士忌。他看着我,指了指他的波本威士 忌,示意我坐过去。我没有坐在他对面,而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样还可以 把整个酒吧尽收眼底。“你叫什么名字? ”——“阿尔宾。”——“什么? ”—— “艾尔。”——“好的,艾尔。我是约纳坦,但是你可以叫我约翰。”他让人再拿 来一个玻璃杯。“你的女朋友生气了,我的也是,干杯。”掺了气泡矿泉水的波本 威士忌味道出人意料地好。“你喜欢伊斯坦布尔吗? ”——“是我女朋友想到这儿 来的。”——“我恨这个地方。”差一刻两点钟。那两个瑞典人忽然有点急不可耐 了,往外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裤子。“你到这儿来是做生意的吗? ” ——“是的。”——“什么生意? ”——“俄罗斯珠宝。”——“我还不知道俄罗 斯出口珠宝呢。”——“雅库茨克的绿宝石和钻石。”他显然没有兴趣和我聊他的 生意。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和别人交谈的需要,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喝酒。他的目光 盯着吧台后面那个正在冲洗玻璃杯的姑娘。酒吧老板正在擦拭酒瓶子。只要最后一 个客人不走,他们就不能关门。左边的那个法国人正在抚摩那个已经喝醉了的英国 女人的大腿。他会把她带回房间去的。 “该死的天气。”——“糟糕的一天。”一个富有的酒鬼邀请一个陌生人与他 共饮,却并不把他当成听众来发泄自己的愤懑情绪或者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要 雪茄吗? ”——“好的,谢谢。”——“我离开美国后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盒哈 瓦那雪茄。”他把一根燃着的火柴伸到我面前。交谈中出现的长时间的沉默既不令 他也不令我觉得尴尬。“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伊琳。是的,她很好。 但是她不太能承受压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会相信,他在一个晚上的 时间里喝掉了一整瓶威士忌,但是只有他额头上的汗珠能让人感觉到这一点。雪茄 让我觉得清醒了一些。 “你看见那边的那几个俄罗斯人了吗,艾尔? ”——“当然。”——“我不会 信任他们。”——“为什么? ”——“直觉。 还有经验。“一个美国珠宝商为什么要到伊斯坦布尔来和俄罗斯人做生意呢? 冷战已经结束了,在东欧集团进行投资已经可以获得担保,而且国家还给补助。他 应该很清楚他在做什么。如果现在站起来的话,我会摇晃的。没有任何地方的靠垫 比这里的靠垫更加柔软。我可以坐在这儿睡着,一个梦都不做,每隔几个小时喝口 酒,连睡十天;让丽维娅在这十天里去完成她的游览计划好了。”和他们打交道是 非常危险的,但是我不在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对我抱有信任。那个英国女 人已经把她的法国人拽走了。”我确信一切都会变好的。“他最后一次斟满了酒。” 干杯! “我已经很久没遇见过什么人能喝得我几乎要甘拜下风了。我想在上下眼皮 之间撑一根火柴棍儿,这样就能盯着那几个斯拉夫黑手党。米勒用一张金卡结了账 :”遇见你很愉快。“——”谢谢你,约翰。“他从皮箱子里拿出一副手铐,把皮 箱锁在自己的手腕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然后他站起来,迈着稳稳的步子向门口走去。这时候那几个俄罗斯人也结了账。 快到四点钟了。女招待不会把我带回她的住处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丽维娅隐 瞒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要多了呢? 时间在倒着走。但我们的船毫无疑问没有倒着 行驶,相反,它加速了。但是尽管速度很快,我们在天亮前还是很难到达船只停靠 站。 在船舱里,丽维娅正在讲述她是如何成为摄影师的。 我听过这个故事。舍尔夫正在想象她的乳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