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有那么一会儿,扬和丽维娅一言不发地在卡加洛古鲁区走着。两个人都在脑海 里回想着刚才在警察局里的谈话经过。他们起初的目的是登一份阿尔宾的寻人启事, 但是几轮问答之后,那个警官发现了一些线索,这使得事情的性质一步一步地发生 了变化;第二张表格让第一张失去了意义;到最后,警官怀疑阿尔宾有好几种违法 行为。阿尔宾的名字现在被登记在一张不太重要的缉捕名单上,没有人会去寻找他。 “假设米勒真的被人杀了,”丽维娅打破了沉默,“一周以后,我们是最早到 警察局报案的人,但是没有人问我们:这件事发生在何时何地? 用什么样的武器? 我们是否认识死者? 此外,作为惟一的证人的一名德国游客失踪了,他们不但对此 不感兴趣,还装模作样,小题大做……” “也许他经常碰到这类案件。” “一个隐瞒一桩谋杀案的人,顶多犯有‘因不作为而间接杀人罪’——如果这 桩谋杀果真发生过的话。” “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几乎有点像阿尔宾了。” “如果他当初把自己看到的事情报警做了记录,他就会被指控犯了‘触犯习俗 罪’,仅仅因为他在自己住的酒店的,阳台上偷看别人的房间了。” “阿尔宾只是想回避因你们的分手而带来的尴尬。而且他也忍受不了你现在和 我呆在一起。也就是说,他另外买了一张票,已经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德国了。” “那他为什么把他的东西留在这里? ” “出于恶意。他知道我们会由于良心的谴责而慌乱不安,并且因此把自己卷进 各种各样可能的麻烦。就和现在的实际情况一模一样。” “但是那个警官……”,“你自己也说过,阿尔宾经常闹着玩儿地编造故事、 提供假线索……”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个警官为什么要把寻人启事的登记表撕掉? ” “如果你现在脑子里盘旋着的全是一些关于阴谋的理论的话,那么最平常的偶 然也会被你当成阴谋的证据。妄想症侵入了你的大脑,排挤掉了清醒的理智,把无 所不在的怀疑带进你的思维结构,在那里不加控制地蔓延着……一直到你忽然看见 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向你走来,你还在以为是你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尽管扬觉得欺骗自己所爱的女人是不可原谅的,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而且是在 他们共同度过的第四天。他一边试图让丽维娅相信情况并不严重,一边回想着当他 提起米勒时那个警官眼神中的一霎那的黯淡,回想着他如何通过精心的措辞把一个 失踪的证人说成了一个逃跑的罪犯。 阿尔宾的故事中哪些部分是真正发生过的,哪些部分是他编造的,哪些是他的 幻觉,扬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幻觉当成真实的,那么这些幻觉 就能推动他采取各种行动,这些行动的后果会让那些幻想出来的起因像是真的一样。 扬不知道那个警官为什么要耍花招,但他毫无疑问是想通过这些花招摆脱和这件事 的关系。 “我想去那个俄罗斯市场,”丽维娅说。 扬沉默不语。每一个劝她放手这件事的尝试都会进一步加深她对他的不信任。 他觉得很内疚,递给她香烟和打火机,避开她的目光。 “你像我一样不相信你所讲的东西。” 他没有反驳。 还差一刻就四点钟了。房屋的影子投到了视线之外。 空气凉了下来。有人在喊。叫喊声是从旁边的一条侧街上传来的,并且伴随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个男人倏地从街道拐角处窜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根棍子, 在空气中抽打着。他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他可能三十岁,也可能六十岁,身上穿 着短外套、帕卡短外衣和大衣,此外还穿了好几件毛衣和两条长裤。他的右眼瞳孔 翻进了眼窝里,左眼像一个狂暴斗士一样盯着他们,似乎随时都可能扑到他们身上 来。他的嘴角泛着白沫。他把嘴唇在袖口上擦了擦,健康的左眼球咕噜噜地转动着 :“站住! ”他喊道,“一步都不许动! 不信真主的人! 魔鬼和母狗的怪胎! 你们 这些吸血鬼! 我非常了解你们的国家,在你们的国家里,母亲出卖儿子,父亲奸污 女儿! 滚吧! 逃命吧! 趁着还没有被干掉,躲到石头缝儿和地洞里去吧! 清算日即 将来临! 沙漠上的风暴将要吹散你们的聚会,宣读对你们的审判! 跑吧,趁那风暴 还没有把大海掀起高山一样的波涛! 逃吧,趁洪水还没有把你们冲走,岩石还没有 把你们碾碎……”他说的是标准的德语。口水从他的下巴上淌下来。他的棍子危险 地在扬和丽维娅面前挥来舞去。尽管他是个疯子,但是他那只独眼发出的眼神却有 一种能让扬和丽维娅感到害怕的力量。 “……从这儿滚开! 让苍蝇蚊子去吃你们发臭的尸体吧! ” 他向着天空发出最后一声嘶叫,然后像他出现时一样闪电般飞快地跑掉了。 丽维娅浑身发抖。扬怀疑此人是否真的是个疯子,但他同时已经足够沉着到能 利用她所受到的惊吓了:“我们还是回酒店去吧,”他说,“市场马上就要撤摊了, 我们可以明早再去试试。” “也许我应该推迟我的返程机票。” 当他们走进大公宫殿酒店的大堂时,丽维娅希望阿尔宾的钥匙已经不在服务台 了,但她的希望落空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乘电梯上了楼,想去看看这段时间里 他是否曾经回过房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曾经回来过。 “不错的画,”扬指着墙上那幅土耳其近卫兵扛着滑膛枪的画说。丽维娅拿起 电话,听了几秒钟的空线信号音,又把电话放下了:“我们能给谁打电话呢? ” “其他人如果已经回来了的话,现在一定是坐在酒吧里。应该让纳格尔尽量回 忆一下阿尔宾在喝醉了酒的时候有没有透露过什么信息。” 参观完苏莱曼清真寺之后,全班就分成了几伙儿。多数人对希南清真寺的建筑 不感兴趣。弗里茨很快就溜掉了。哈根想和斯凡蒂叶单独出去,所以把舍尔夫撵走 了。 阿德尔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慰萨宾娜。科琳娜和他们呆在一起。纳格尔咒骂着现 在这些艺术系的大学生出来旅行时表现出的趣味和出门旅行的退休者一样:旅游纪 念品商店、咖啡和点心,还有充足的睡眠! 然后他又问道:“班级的气氛这么差, 是因为我吗? ” “也包括这个原因,”莫娜说。 “我们本来希望到了这里以后气氛会好一点呢。” “也许我事先应该说清楚一点:群体动力学不是我的专业。” 我们一起看了赛马场后面的索克鲁·穆罕默德·帕夏清真寺,然后又看了客轮 码头边上的儒斯特姆·帕夏清真寺,这儿离我们与阿尔宾失去联系的那个地方不远。 琳琅满目的蓝色上釉陶器让纳格尔打消了他那个还没开始着手实施的装饰艺术项目 的念头。莫娜和我惊讶于他的感受的准确。有时候我们俩就像没戴眼镜的近视眼。 由于他没有喝酒,莫娜可以最大程度地免受他的骚扰。只有一次,他说她的屁股很 诱人,他想从后面和她做爱。 我不知道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斯凡蒂叶和哈根似乎在下午达成了一致,至少他 们开始尝试安排换床,并且成功地让舍尔夫睡在了我旁边。 纳格尔、莫娜和我比扬和丽维娅提前几分钟走进了东方豪华酒吧。纳格尔此时 也已经开始为阿尔宾的失踪而担忧了,他在考虑要不要去报警。当扬和丽维娅走进 来的时候,他隔着老远就大吼着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新情况? 当他们轮番讲述经过 的时候,他的表情黯淡下来,他的烟抽得更凶猛了,一口气喝掉了第二杯啤酒:“ 你们中有谁相信土耳其警察是不受贿的吗? 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军事专制,那时候这 些年轻人的日子过得可不太舒服。”他又要了五杯双份的莫斯科夫斯卡亚,然后说 :“补充点体力。我们得去巧妙地刺探一下梅苏特。” “我以前只在电影院里见过詹姆斯‘邦德,现在我看到他的原型了,”莫娜说。 丽维娅对纳格尔的支持表示感谢:“我在考虑推迟我的返程日期。至少要等到 我确信继续寻找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再走。” “那我也推迟返程的时间,”扬说。 当我们离开酒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纳格尔冲在最前面。他的眼睛直直地盯 着前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缩着肩膀。丽维娅把与梅苏特见面时的各种可能的 情形都想象了一遍,她鼓励自己要有勇气,反复练习着一种坚决果断的语气。 “对了,这家酒店里的酒吧还不错,”当纳格尔穿过奥岱洛·苏丹的红地毯, 门童向他脱帽致意的时候,纳格尔说道。 进了大堂以后,他犹豫了片刻,似乎想驱逐最后一丝怀疑,因为一旦我们从旁 观者变成参与者,他就已经把他自己和我们都置于风险之中了,而他不愿意怀疑阿 尔宾的故事能够证明这种风险是值得的。他像一个在为自己的军队做战前动员的统 帅一样原地转着圈儿,但又想不出什么鼓舞人心的句子,所以只是用伸得老长的胳 膊指了指藏在柱子后面的服务台。 尽管阿尔宾没有详细地描述梅苏特的外貌,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正在把纸 张资料放进文件夹的男人就是梅苏特·耶特。他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此外他 胸前的小牌子上也写着“梅苏特”这个名字。尽管如此,纳格尔还是说道:“晚上 好。对不起,我们想找梅苏特·耶特。” “您现在找到他了。” “很好。”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梅苏特一个接一个地打量着我们。他看起来很友善,但是 显然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由他来把谈话继续下去。纳格尔抓了抓后脑勺,然后又抓 了抓鼻子:“可以抽烟吗? ” “您请,”梅苏特说,同时把一个烟灰缸摆在纳格尔面前。 “事情是这样的。您也许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一个朋友……我是S 市艺术学院 的教授,他们是我的学生。扬和欧拉夫。除了丽维娅以外。我们正在做一次班级旅 行,明天就要回德国了。我们的这个朋友,丽维娅的男友,或者说前男友,名叫阿 尔宾。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提起过您。” “阿尔宾.克兰茨。我曾经尝试帮助他。他住在大公宫殿酒店。” “阿尔宾失踪了。从昨天下午开始……” “您为什么要让他去杜苏努伦地区? ”丽维娅打断了纳格尔的话,“您对他说 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听您的? ” “一个一个来,”纳格尔说道,“这不是审讯。我们是来请求梅苏特先生的帮 助的。——阿尔宾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很棘手的事,非常让人迷惑。他提起过一个 名叫米勒的美国商人。这一点他也对您提过,那是在上周一的上午,当时我们还在 法兰克福呢。” “那是阿尔宾第一次到我这儿来。” “米勒有可能是一个假名字,”扬说,“但是您可以查出来从星期天晚上到星 期一早晨是谁住在那个套房里……” 丽维娅太激动了,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们现在可以在这儿说一个小时的废话, 但是我的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所以我只想要最干脆的问题和最干脆的回答:关于这 个米勒,您知道什么情况? ” “我知道多少,我都已经告诉阿尔宾了:在我们的酒店里没有一位叫约纳坦· 米勒的客人。” 我站在纳格尔左边,我看得出,他的大脑在努力研究各种交谈线索,分析各自 的利益和情感状态,同时还在研究梅苏特的手势和表情,希望能找出一个有利的切 入点。 丽维娅决心不再第二次被梅苏特搪塞过去:“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您认为绝对没有人在您的酒店里被谋杀——不管他的名字叫不叫米勒? ”纳 格尔问道。 “如果想证明这一点,我得在同一时问到所有房间里查看,而且即便那样也不 能构成充分的证明。” “这么说阿尔宾有可能真的目睹了一起谋杀案? ” 梅苏特笑了:“不。这只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可以把 时针从左向右的转动称为时针方向。 但是如果您从时钟的位置观察这一转动的话,时针就是在做相反方向的运动。 所以人们必须这样说:当人们站在时钟的对面、也就是能看见时钟表盘的那个位置 上观看时,人们把时针的运动方向称为时针方向……“ “看在我的份儿上,请您以后再跟纳格尔教授探讨这个问题! ”丽维娅说道。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让阿尔宾去杜苏努伦地区。” 扬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 “因为那个地方风景优美,在新鲜的海风中可以清醒地思考;因为阿尔宾在原 地转圈儿,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立足点就在思考方向问题;在那里,就像在其他任 何地方一样,他也许会遇到一个能帮助他确认自己位置的人。” “如果您想愚弄我,我就去报警。” “正如您已经知道的,警察局忙得一塌糊涂。” 丽维娅皱了皱眉。从梅苏特的回答中,她推断出,他已经获悉了他们的行动步 骤。她感到惊慌,但同时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尽管如此,她还想最后威胁 他一下:“我是记者,,‘她说道,”我可以找您的麻烦。我要把这件事用醒目的 大标题在报纸上登出来。全部细节,包括您的名字和您的酒店的名字。然后调查部 门就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 她的话忽然停住了。梅苏特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很轻 的、只有丽维娅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道:“请您记住下面这个故事给您的劝告:一 条力气很大的鱼闯进了一个没有经验的渔夫的鱼网。渔夫担心光靠自己的双手抓不 住鱼网,于是就把鱼网牢牢地系在了自己腰间。随着用力的一拽,大鱼掀翻了船, 把年轻的渔夫拖进了水里。” 丽维娅点了点头。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后来我们经常自问:梅苏特身上到底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不回答我们的问 题,却让我们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就连纳格尔都已经屈从于他的意志了:“您 所说的时针方向的问题很有道理,梅苏特先生。现在我们走吧。” 没有人反对。 丽维娅说,梅苏特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她不能确定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使她起初无法理解那个故事的含义。在回酒店的路上,她不停地重复着那些话, 以便不忘记其中的任何一句,但是还没过一个小时,没等她把这个故事用笔写下来, 她就忘记了其中一个关键的细节,一个很细微的地方,正是这个细节让她忽然觉得 返程非常必要、迫在眉睫。这个细节她如今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没有写下来。 由于这个故事中蕴涵的那个人所共知的道理,她先于阿尔宾摆脱了这件事的影 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