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为什么他们在船的行程过半的时候熄灭了彩灯? 除了纳格尔和我以外,前面甲 板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丽维娅害怕扬会把舍尔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是因为担心 舍尔夫,她想的是:“但愿扬的反应不要像阿尔宾一样。”海面上闪烁的光点与北 方的星空连接成一体,形成了与天空平行的另一个宇宙。很难从那些变化不定的星 相方位中推测出人的性格特征和未来的事件。——跟着我说:我是个白痴,我很抱 歉。——扬无法忍受别人取笑他所爱的女人。这是一个平静的决定,不是无法自制 的爆发。如果是我,我也要捍卫自己——而不是丽维娅——的尊严。她会留在他身 边的。 所有日子都是一样的。有一股臭味。有点儿像鸡屎、鸡毛、鸡血的味儿。如果 我不离开这个地方,鼻子就会慢慢适应这种味道。我每天都离开这个地方,去给那 些暴富的养猪人、家禽大王和他们的律师和理财顾问锯厨房、浴室和楼梯要用的石 板,去把死人的名字刻到玄武岩上。空气像鸡的呼吸,在酷暑中打着颤儿,在饲料 窖和鸡舍之间流动着。格拉尔德叔叔脱掉橡胶靴子,解开领带,对着屋子里咆哮: “格特鲁德! ”然后他把短上衣扔到椅子上,从冰箱里拿出奥波斯特勒啤酒和酒杯, 把酒倒上,说:“干杯,海因茨、鲁迪、弗兰茨。”他的工人们每隔两个小时就会 有烧酒喝,否则谁都无法在这里呆下去。“干杯,阿尔宾。”格特鲁德拎着沉甸甸 的袋子采购回来了。“你为什么没煮咖啡? ”她抱歉地说:“超市里人太多了。” 她穿着夏奈尔女装为他摆上盛着奶油点心的盘子:作为女仆的女人总是有做不完的 活儿。“自己家里烤的点心味道比外边的好。”她的丈夫几乎已经掉光了头发,腋 窝下是浓重的汗渍,肚子垂在皮带下方。他拥有一座带游泳池的别墅,一辆奔驰400 汽车,还有一辆与此相配的跑车以及几匹昂贵的赛马。 “你今年几岁了? ”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问我。“明天我就二十一岁了。”— —“成年了。”——“十八岁就已经是成年了。”——“胡说。跟我到办公室来。” ——“我不要礼物。”他的衬衫领子里露出他那长满了体毛的肥胖的后背。“他是 块硬骨头,你父亲,我哥哥。”我没说话。他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瓶白兰地,是 人头马,配农民暴发户正合适。“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的生日是明天。” ——“现在你就已经开始期待了,我看出来了。坐下,做好准备,我要给你一个惊 喜。”他的眼神在诡计多端、热情洋溢和孩子气的快乐之间不断变换着。他在胸前 划了个十字,然后站直了,说道:“你知道,自从你的父亲英年早逝,过早地离开 了我们,他的遗骨已经被安置在新大陆。在阿根廷。他是一个先锋,一个斗士。一 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他被自己庄严的语气感动得说不下去了,他的眼 睛湿润了。他走到那个后壁上安装了保险箱的柜子前面,姿态夸张地打开它,拿出 一个相框:“你看到了什么? ”——“一座坟墓。”——‘’这是你父亲的最后安 息地,是在布兰卡港的墓地里,一个很配得上他的地方。“那是一座用粉红色花岗 岩建造的陵墓,前面建有用柱子托起来的突出的部分,柱子之间有两个天使在和一 个描绘父亲形象的人一起祈祷,雕刻得极为拙劣。造陵墓的钱是谁付的? 他们向我 们保证说,他身无分文。没有人知道格拉尔德出差时都去什么地方,每隔一段时间 他就会消失几天。如果我们中有人问:”去哪儿? “他的回答总是闪烁其辞,而格 特鲁德则一言不发。”明天你和我一起乘飞机去苏黎世。这是机票。你不用像瓦尔 特和我一样从零开始。他已经预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总是神秘地消失,偶尔 寄来一些乏味可笑的明信片——布宜诺斯艾利斯、原始森林、戈壁滩。他穿着一套 米色殖民者西服,秃头上带着一顶宽檐儿帽子。有时候会有一个黑人和白人的混血 女人站在他旁边,敬畏地看着他,据说是为他料理家务的仆人。此外他还会在信中 写一些破绽百出的话,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对我们透露秘密。他的话破绽百出,让我 们感到很奇怪,但我们同时也很高兴他出门了。”你一直都知道? 格特鲁德、母亲、 克莱斯、克萨韦尔也知道? ……“——”他们在他们过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都得到 了自己的份额。 这是你父亲最后的遗愿,我必须尊重。“——”钱是从哪儿来的? “——”总 之钱在我的户头上,其他的并不重要。“——”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 “格拉尔德摇了摇头。 “多少? ”——“四十万。大约。”——“你们欺骗了我整整五年。你、我那 两个卑鄙的哥哥、我的……”——“注意你所说的话,瓦尔特和伊娜已经死了,不 要打扰他们灵魂的安宁。” 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以独立了,去干一番大事 业,比如搞个‘克兰茨自然石器工场’之类的。好好干吧。”白兰地烧得我的喉咙 里热辣辣的,我的手在颤抖。“我得考虑考虑。”走廊里的那几步路似乎长得没有 尽头。“飞机十一点二十起飞,”他在我背后喊道。我终于到了外面。太阳明晃晃 的,一丝风都没有。狗在拖拉机的阴影里打着瞌睡。我富有了。路边的杂草已经枯 萎。弗里斯河里只有很少的水在流动。我富有了,多亏那个我但愿他进地狱的父亲。 一群蚊子在芦苇丛上方飞舞。我可以给自己买一套房子,还可以买很贵的威士忌。 那是一笔肮脏的钱,交织着各种谎言。格拉尔德是绝不会透露什么秘密的,如果他 透露出什么,那一定是他编造的。他扮演着我们的大善人,人们对于他无私地支持 他的亡兄的遗孀和孩子的精神充满敬佩。我可以让人从卡拉拉给我运来大理石块。 格拉尔德叔叔的那个比他稍微干净一点的哥哥,我的父亲,想让我们在他死后还互 相欺骗。他希望我们永远相互怀疑。一旦我们开始互相谈论他在世时候的事情,他 对我们的记忆的统治就土崩瓦解了,因为这些记忆是由背叛和软弱无能构成的。他 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我会接受这笔钱,并且不会在克莱斯和克萨韦尔面前提起这件 事。一切都付过了钱,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没有任何公证文件,没有事后可以复查 的转账手续。河对岸有一只鹭鸶伺服着。我也会闭上嘴巴,免得大家还要感到羞耻, 还要编造各种借口。我可以乘一艘轮船横渡大西洋。那个已经死掉的臭狗屎,我的 父亲,他会负担旅行的费用。我会朝他的坟墓上吐唾沫,那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坟墓。 那会是一种最适合的告别他的方式。他不值得我花这笔钱。我可以去攀爬卡拉拉的 采石场,挑选出最白的大理石块,给每个雕塑都找到一块最适合的石头,像米开朗 琪罗那样……把一卡车大理石运回德国,把人们的种种手势呈现出来,雕刻那些感 动人的瞬间.而不是命运打击人们的时刻。用补偿金填平这笔账。 格拉尔德的生意很兴隆,克莱斯说,企业效益每年都增长四个百分点,他现在 又开始养火鸡了,在巨大的温室里,这种鸡在自己拉的屎堆里徜徉。弗里斯河发出 一股腐烂的气味。 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不曾遗忘。 在光速之外,时间改变了行进的方向。那里有一些没有长宽高的空间,所有事 件的档案就存放在那里。一切都发生在这同一瞬间:舍尔夫被击中了胃窝的痛处, 蜷作一团。扬为不得不揍他感到遗憾。格拉尔德和我在瑞士银行总部门前下了出租 车,我们坐在客户服务办公室里,我开了一个自己的户头,不停地在各种文件上签 着字。“克莱斯和克萨韦尔当时也发抖了。”纳格尔的梦忽然变了,他的女儿脸色 苍白,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莫娜感到绝望,但不是彻底绝望。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变成了一种低声絮语,几乎听不清楚。内心的一种陌生 的声音压过了前者,那声音作响,仿佛有人在把很厚的丝绸揉皱:幼虫变成了成虫, 它们在蠕动,它们身上的甲壳还不够坚硬。它们挤爆了我的身体。 一夜又一夜,正是这种不安驱走了睡眠。我被一些变形的面孔、撕咧着的嘴角 所惊吓,它们低语着,喊叫着,它们的语言不是人类的语言;当我睁开眼睛,打开 灯,它们立刻缩了回去。我蹑手蹑脚地从克莱斯和克萨韦尔的房门前走过,在黑暗 中摸索着下了楼。厨房里的钟指着一点半。隔壁房间的电视还开着。我不担心她会 抓住我。几个美国警察击毙了一个挟持着人质的歹徒。她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遥 控器在怀里搁着。我偷了一杯她的酒。即便发现了我,她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她已 经放弃了,放弃了她自己和我们。每天吃各种药片就是她的生活内容。她的头发油 腻腻的,她再也不戴珍珠项链了。从前,当我们跟着她一起在城里走的时候,我们 总是很自豪:我们有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母亲。如果不是格特鲁德强迫她吃东西, 她早就饿死了。 她把我们拱手交给了他,想以此拯救自己。这个尝试失败了。她最后一次为了 讨某人喜欢——或者至少讨自己喜欢——而化妆是在什么时候? “上床去。你的后 背都变形了。”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要吃多少种、多少片药。她获准可以每天喝一 杯酒,但不能喝度数高的。“马上就到两点了,你会着凉的。”她不听从医嘱的时 候,我就得把她抬到楼上去,这很容易,因为她的体重还不到五十公斤。酒精和镇 静药片的共同作用让她的意识一点点弥散。“妈妈,站起来! ”我摇晃着她,她一 点反应都没有,根本没感觉到我在抚摩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冰凉。我打她的脸,她 感觉不到疼痛。她的手比一个在睡梦中感到冷的人的手还要冷,但是没有死人的手 那么冷。她的胸部一动不动,听不到任何呼吸的声音。我看见自己开了灯,推开烧 酒瓶子,拿起电话:“斯道特的阿尔宾·克兰茨,我们需要一个急救医生,马上, 我母亲情况很糟糕! ”我跑上楼,拉开克莱斯和克萨韦尔的房门,听见自己喊着: “她死了。”——“她几周以前就开始这样了,只是看上去像死了而已。”——“ 她真的死了。”我们站在她身边,胡乱地对她说着话,不敢像平常那样去用手碰她。 平时她昏厥过去的时候也是一动不动的,但是胸部会一起一伏,有时候还会发出困 难的呼吸声,然后她会睁开眼睛。要过几分钟的时间,她才能重新认出我们。远处 传来救护车的鸣响。呜响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应该再开快一些。克萨韦尔给格拉尔 德打了电话。克莱斯哭了。格拉尔德和格特鲁德按响了门铃。急救医生按响了门铃。 “她在哪儿?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患者。 他们把她平放在地板上。医生摸了摸她的脉搏,掀开她的眼睑看了看,用手电照了 照她的瞳孔,然后解开她的衬衣,摘掉胸罩。她的乳房丑陋而干瘪。我想把她盖住, 她的身体不该被医生看见,也不该被我们看见。一个急救人员在她脸上罩了一个橡 胶面具,给她做人工呼吸。 医生把两只手都放在她胸部,用尽全力按压她。她的身体机械地起伏着,肋骨 断了几根。格特鲁德关掉了电视,啜泣着。医生不停地按压着,按压着,但是根本 不抱任何希望:“没用的。”——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都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我们的目光从彼此身上滑过,从她身上滑过,所有的动 作和思想都变得异常缓慢。我们的影像映在窗玻璃上。如果外面的天是亮的,目光 至少还有可以投放的地方;而现在,不管我们看向何处,我们的目光都被关在屋子 里。我想再次触摸一下母亲,感受一下触摸死人肉时的那种类似恶心的异样感觉。 它已经不是她了。留下来的这堆东西一点都不像是个人。医生坐到桌边,做出了最 终的死亡判断:“心脏停跳。请接受我的哀悼。”然后他抽出一支笔,开始填写死 亡证明。笔芯在纸上发出如此巨大的沙沙声,让我很疑惑那张纸怎么会没被戳破。 急救人员把她绑在担架上,用一块白布盖住她,把她抬了出去。格特鲁德念着圣母 祷文,没有人和她一起念。格拉尔德走到冰箱旁边,抓起那瓶烧酒猛灌了一口,然 后把瓶子递给我:“你也喝一口吧。”他穿着塑料凉鞋和脏兮兮的网球袜。尽管并 不愿意,但我们还是坐在一起喝光了那瓶酒,然后又喝光了第二瓶,直到太阳升了 起来。 一种并不疼痛的疼痛沿着后背蔓延下去。皮肤沿着脊柱裂开,裂成两半,一层 一层地脱落,在裂口两侧翻起边儿。 大腿内侧用力地一扯,仿佛有钩子把肌肉从骨头上撕下来。 我的脚下是海水,我的头上是星空,海和天同时在我的视野里;在海天之间的 缝隙里,母亲站在我们的已经属于银行的房子的门口,手里拿着一封浅蓝色的航空 信,信封上没写寄信人,邮戳是五天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盖的。她认出了信封上的 笔迹:“这不可能。”她撕开信封:“噢,上帝,他还活着。”她咬着自己的指甲, 脸像死人一样白,“他过得很好,但是目前还不能回来。他让我们不用担心。他写 的。”——“给我看看。”——“不。”我从她手里抢过信,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在 了地上。她打了我一个耳光,尽管她比我矮一个头。 这个动作很可笑。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我鄙视她,不是因为那个耳光,而是因 为她始终还在对他保持着忠诚,而不是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