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误入迷途的陌生人(2)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显得性格活泼开朗,灵气十足,神态优雅动人。我听
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不介意这个和我同桌进餐的人竟是小偷。我
是一个终生操行清白的女人,与人交往要求最是严格,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
品。倘若昨天有人对我稍加暗示,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
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
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在他叙述时,我没有一霎感到恐怖,因为他把这一切说得
这样自然,这样充满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
的事。而且,谁要是像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
会觉得‘不可能’这三个字就会一下子失去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
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有另外一点使我大吃一惊,那就是他
眼睛里的那股热病似的光芒。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像触电
似地不住抽搐。单单这么复述一遍,他就兴奋起来,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
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手,这双奇妙的手,骨骼
纤细,神经过敏,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
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见他叙述时,这双手从手腕起突然颤抖不
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又重新绞成一团。当他讲到
偷取胸针时,两只手像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做了一个迅
速偷窃的动作,我简直好像看见他的手指疯狂扑向那件首饰,急忙把它紧握在手掌
里。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惊恐,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
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
的年轻人,竟这么可怜地受制于一种荒唐的激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
于亲切地说服我的这个萍水相逢的被保护人,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
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他的前程尚
未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给他路费,给他赎取首饰的钱,只有一个条件
: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再也不碰一张纸牌,或者进行任何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是如何怀着感
激的热情听我说话的。他像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
面伸过来,以一种在我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姿势,抓住我的双手,仿佛是在膜拜神灵
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由于幸福激动,全身神
经质地颤抖。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
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但是他这时的神态我却无法向您形容。因为,它所表露的是
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时一般人的脸是无法向我们表现出这种幸福之感的,
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可以和
它相比。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
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温存的柔情使人舒服,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他的这
种强烈的感情流露对我来说确是使人心情舒畅,使人无比幸福的新鲜感觉。而且,
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
时,宁静无波的大海万里澄碧,晶莹光亮,直伸天际,水天交融,只有在那高天之
上,衬着另一派蔚蓝,时而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
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它总是那么秀丽宜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
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恰似一位墉懒的睡美人,漫不经心地听凭众人
的目光欣赏;它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
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一展身姿,披着绚丽浓艳的色彩,仿佛强劲
有力地向你呼唤,发出奇幻怪异的光芒。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热情奔放的日子。
经历了雨急风狂,天昏地黑的一夜风暴,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一片澄蓝,
遍地灌木丛生,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
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它们似乎好奇心切,渴望挨近这座洗涤一净,光彩熠熠的小
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
们去雇辆马车,’我说道,‘沿着科尔尼契①去兜风吧。’
①是里维埃拉的海滨大道。在尼斯和斯派齐亚之间,全长三十公里,景色变幻,
极为优美。1805年依古罗马人建的大道改建。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来到这里,似乎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开始欣
赏它的景色。在此之前,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弥漫着蒸气和汗臭,
挤满了丑陋、变形的人群,和一个暴戾、灰暗、喧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
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乘坐马车徐徐前进,沿着那条
风光绮丽的道路,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
墅,就会上百次地涌现这样一个隐秘的愿望,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
远离尘嚣。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
我身旁坐在车上,昨天他还陷入死亡和灾难之中,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
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又变成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嬉戏的俊美男孩,两眼兴
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在他身上最使我心醉的乃是他那体贴入微的柔情,车子驶
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指
一指路边的一朵花,他就奔过去把它摘来。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
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就把它拣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绿草丛中,不
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高采烈地讲述最逗乐最优美的
事情,我相信,这种笑声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
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纵身雀跃,也许还会作
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驶上高坡,慢慢地驰过一个极小的村庄,这时,他忽然取下了头
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我这一问,
他脸上微微一红,几乎是道歉似的向我解释,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他们
波兰,也像在一切笃信天主教的国家里,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
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
我立刻也想到他说起过的那枚小十字架。我问他,是否虔信宗教。他微露羞赧地回
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 我对马
车夫叫道,急急忙忙地下了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只
是答道:‘跟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这是一座砖砌的乡下教堂。里面的墙
上刷了石灰,灰暗阴森,空荡荡的,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射进教堂内部
的阴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一座小小的祭坛上闪烁着两
支神烛,像两只视线模糊的眼睛,从幽暗的微光中向外张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
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起来,我就拉
住他:‘您到祭坛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
照我说的话发个誓。’他诧异地瞪着我,像是大吃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
的话,便走到一座神龛前,划个十字,驯从地跪下。‘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
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我的话说:我发誓。’——‘我发誓。’他
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永远不再把自己
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这些话清晰响亮地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回响。随后
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像一个赎罪者甸伏在地,
怀着狂热的激情,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
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我听不懂它的意思,但这想必是一段激情满怀的祈
祷,一段表示感激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
地碰击着经案,这些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奔放地一再重复,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
绪。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
他的双手痉挛似地紧紧抓着木头的跪凳,内心刮起的飓风使他全身震颤,时而抬起
头来,时而又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似乎已身在另一世界,
置身于使人脱胎换骨的炼狱之火里,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
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双膝索索直抖,脸色苍白,像个筋
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泛起一阵纯洁的真正虔诚
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
式的躬,握住我的双手,十分崇敬地用嘴唇轻轻碰了一碰我的手:‘是上帝派您来
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
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感到,我的目的都已
达到:我已经永远把这个人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回到这五月艳阳天晶莹明亮灿烂辉煌的阳光中去,世界在我
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沿着山坡上的道路缓缓前进,
沿途美景尽收眼底,峰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在这样奔
放地表达过感情之后,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我
都不得不害臊地把我的目光移开,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
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内心深处也渴望休息一下,舒散一下过于奔放的心
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
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我的被保护人到我下榻的饭店里来呆一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
以后,我把他的旅费和赎取首饰的钱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时,他去买车
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送他穿过日
内瓦平安抵家。我正要把五张钞票递给他,他的嘴唇突然变得异样的苍白:‘不…
…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 这几句话从齿缝里挤出来,而他的手指神
经质地惊慌失措地一边颤抖,一边直往后缩。‘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
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
这笔钱只是借给他的,他要是觉得别扭,可以给我立张借据。‘好吧……好吧……
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捏着钞票胡乱一折,就仿佛是是拿
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
写了几个字。等他抬起头来,额上已沁出了汗水,在他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一
阵阵地直往上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突然间——我吓得不
由自主地直往后退——他跪倒在地,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
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使我不禁浑身战栗。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
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不过现在请您走吧!晚上七点我
们在火车站的入口大厅再道别吧。’
“他凝望着我,眼睛湿润,闪着感动的光芒。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么,
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接着他突然又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房
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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