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哈罗德的住宅和我们家十分相似,连层面布局也一样,只不过维多利亚建筑的 风格更重一些,山墙上涂的是霞红色的抛光漆,房屋前有游廊迂回环绕。哈罗德的 土地没有我父亲的多,但由于他耕种有方,许多年来,他的农场和我父亲的一样兴 旺发达。三月里的一天,哈罗德突然买回了一台全新的国际牌联合收割机,封闭式 的驾驶室里装有空调,内置的放音机可以在他下田劳作时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鲍勃· 威尔斯的老唱片。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一台新的播种机。这么做他甚至没有事先告 诉我父亲一声,所以直到烤猪宴那天,父亲依然为此耿耿于怀。每次和哈罗德打招 呼时,父亲都会用鲍勃·威尔斯式的假嗓子“啊哈”一声,但他真正介意的并不是 哈罗德在他俩的机械化竞赛中占了上风,而是哈罗德不肯透露他买机器的钱是从哪 里来的。是从去年的利润里攒了钱(这么说的话,他准比我父亲赚得多,我父亲是 大大低估了他)呢,还是去银行贷了款,不得而知。洛伦在大学里曾经修过农场经 营这门课,也许是他最终说服了哈罗德,一定量的债务对经营是有好处的。父亲弄 不清那笔钱的底细,这使他十分恼火。而哈罗德则一有机会就向别人炫耀他的新机 器,对别人说在此之前他曾饱受了多少风沙之苦,他告诉人们这台机器有多少档速 度(十二速),他逢人便夸耀在蓝天绿海之中,这台鲜红的机器是多么夺目。烤猪 宴上,杰斯·克拉克和新机器都成了哈罗德的展品,他拉着客人穿梭往来于这两者 之间,听着大伙的喷喷称赞,脸上摆出一副他特有的天真样子,竟没有丝毫的不好 意思。对此,客人们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 其他的农民对这台收割机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洛伦在桌边切肉,周围围了一 大群人,鲍勃·斯坦利也在其中,他说;“那种东西赶明儿我们也会买的。你们的 农场大,不花上几天时间收不了工,你们不愿像过去那样弄得灰头土脸的。呸,你 以为我们现在会为燃料问题发愁吗?等农场上全是这样的机器,咱们走着瞧好了,” 他满足地晃着腿。爸爸光是听着,却没有开口说话。他向洛伦大大地称赞了一番烤 猪的美味,又用怀疑的眼光把杰斯上下打量了一会,然后吃了许多水果色拉。鲍勃 ·斯坦利和泰伊年纪相近,他同父亲不和是众所周知的。皮特曾经说过:“拉里和 鲍勃都知道对方不怀好意。”鲍勃很喜欢发表自己的见地,也是个人缘不错的家伙, 但在鲍勃发表意见的时候,人们往往会瞥一眼我父亲,似乎只有他开口才能决定大 局似的。这时,我父亲的怀疑主义便开始显山露水,他又是叹气又是嘟响的,让鲍 勃显得既饶舌又浅薄。 时近黄昏,我正帮忙四处收拾纸餐碟,看见哈罗德的后廊里聚着一群人,罗丝、 凯洛琳、泰伊、皮特都在其中,父亲在人群中央很起劲地说着什么。我记得罗丝回 了一下头,在院子那边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记得自己心中突然一震,本能地觉 得应该小心谨慎一点,但凯洛琳抬眼笑了一下,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走 廊最下一级台阶上,两手满满的都是碟子和塑料刀叉,我听见父亲说:“计划就是 这样。” “什么计划,爸爸?”我问他。 他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凯洛琳,然后把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说:“我们准 备合营农场。吉妮,你们都将拥有股份。我们准备新建一个贮粪池,也许再建一个 谷仓,然后把我们的猪场扩建一下。”他又将目光转向我,“农场交给你们三个还 有皮特、泰伊、弗兰克经营,每家各占股份的三分之一,你觉得怎样?” 我舔了一下嘴唇,向上走了两级,来到后廊上。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我看见哈 罗德站在门口的阴影处,正咧着嘴笑着。我知道他一定认为我父亲喝多了--其实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碟,在黄昏的微光中它们显得蓝莹莹的。 泰伊望着我,目光中隐隐透着喜悦--他一直很想扩建猪场。我记得那时候我是怎 么想的。我想,好吧,就接受吧,他举手把农场送给你,你只能拿去。爸爸说: “见鬼,我年纪大了,干不了这些事了。像我这把年纪的人是不会去买什么新收割 机的。如果我想听歌,我会在我自己屋里听。但无论如何,如果我明天就归西的话, 你们得付七八十万元的遗产继承税呢。地价上涨的时候,有些人的举动就像他们会 长生不老一样。”他说着瞄了一眼哈罗德,“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来个心脏病突 发或是中风什么的,你就得倾家荡产去清偿欠政府的债了。” 尽管我内心颇为不安,还是顺从地回答道:“这主意不错。” 罗丝说:“这主意棒极了。” 凯洛琳说:“我不知道。” 上一年级的时候,别的孩子告诉我说他们的父亲是农民,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 出于礼貌,我不会表示异议,但我知道无论把那些人称为农民还是称作父亲都是不 称职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劳伦斯·库克既是好农民,又是好父亲。将其他人也 归于这两类之中,无异于触犯了圣经十诫中的第一诫。 我对父亲的最初记忆就是害怕看他的眼睛,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他身材那样高 大,声音那样低沉,如果我必须和他交谈的话,我只敢盯着他的外套,他的衬衫, 或是他的靴子说话。如果他把我抱到他脸边,我会极力向后缩;如果他亲我,我会 忍着痛苦让他亲,然后轻轻拥抱他一下作为回报。但同时,当我想起强盗啦,怪兽 啦之类的东西,父亲那令人生畏的形象又会让我感到十分安心。我们家的农场无疑 是最好的,经营得极为得当。最高大的农场主拥有最广阔的农场。我认为事情理应 如此。 也许看父亲应该选择一个最佳距离,不要隔着饭桌或是从房间的另一头看,而 是选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远方的树木和山峦能使他变得略为渺小一点,然而他的 身形却依然能够看得清,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分明。然而这样一个最佳距离我却从来 没能找到。农田、高楼、白松防风林,没一样能令父亲显得渺小。他好似造物主, 指头一弹,就可以把这一切像豆荚一样弹掉似的。 要看透我父亲,这感觉就像每个礼拜去教堂听我们的弗雷蒙牧师布道,听他列 举种种证据来说明上帝的仁慈和万能一样。他会从新闻、圣经、经历以及人们的传 闻中引经据论,由此构筑起一幅画面,趁人们还没来得及想起同他所描绘的画面并 不相符的种种事情,让那幅图景在人们的脑海里留上一会儿。尽管到最后,牧师依 然会承认有些事是没有道理可言的,现实是不可理喻的,我们会产生误解便是所有 这一切的明证--这并不是指仁慈啦,万能啦或者当天谈到的其他什么话题,而是 指权力而言的。谈到权力,弗雷蒙的声音就会愈发地低沉起来,动作幅度加大了, 就连眼睛也显得格外明亮。 没有什么牧师,也没有什么人能让我父亲的形象在我们面前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母亲死得早,她让我们看到的父亲只是一个有积习,有怪解,有偏见的男人;她没 能更多地削弱父亲的权威地位,让我们可以真正了解他。我多希望我们了解他。我 明白,现在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父亲回头去看凯洛琳,动作很缓慢,整个身体似乎都被牵动了,让我意识到他 块头有多大--身高六英尺有余,体重达两百三十磅。 如果凯洛琳胆子够大的话,她一定会说她不愿住在农场上,她是律师,而且即 将嫁给一个也是当律师的丈夫。但这将会是一个令人反感的话题。她坐在椅子上动 了动身体,目光平视着远方渐暗的地平线。哈罗德打开了走廊上的灯。凯洛琳一定 觉得父亲的计划会把她送进一扇活动门里,门口有长长的滑道,顺滑道走到终点便 回到了我们的农场。父亲对她怒目而视,走廊里突然变得通亮,想示意她闭嘴,闭 上嘴,什么也别说,这已经不可能了。父亲酒喝多了。他说:“你不想要,丫头, 那就没你的份!就这么简单。”他说着从椅子里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我面前 走过,旋即下了台阶,消失于夜色之中。 凯洛琳呆住了,不过其他人倒没有怎么样。我说:“简直荒唐透顶,他喝多了。” 但随后人们都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开了,他们明白,刚才发生的事件非同小可, 但这件事也的确非同小可。父亲一向是很敏感的,而这次的事情大大地伤了他的自 尊。凯洛琳只不过是说她不知道,她并没有拒绝他;她的疑虑是合情合理的,作为 一个律师她一定会有这样的疑虑,如果父亲陡然间提出这样一个计划,他自己的律 师也会有同样的疑虑,但和父亲说这些是无济于事的。我知道凯洛琳也许是误解了 我们所讨论的问题了,她不应该以一个律师的口吻来说话,她现在只是父亲的一个 女儿。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她什么也没有误解,她是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上发表 意见的。我突然间意识到,这是我和罗丝从来不会去尝试的。 我走近克拉克家的厨房,把碟子和叉子丢进垃圾箱,转身向后门走去,发现杰 斯·克拉克就在我身边。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我发现他正以探究的眼光瞧着我。他 的神态看上去既熟捻又怪异,带着和气关切的神情,却似乎又有一点陌生,好像他 知道一些不为邻人所知的秘密一样。我朝门口走的时候,和他撞了一下,他一把抓 住我胳膊,扶我站稳了。我问他:“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你没听见我敲门吗?”他的手在我胳膊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他放开了我。 “我想找几个垃圾袋出来,但我总觉得这个厨房里似乎少了一样什么东西,现在我 才发现用D个用来盛公牛精液的桶不见了。过去吃饭的时候,我常把脚搁在上面。”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他面对着我说:“怎么了,吉妮?我并不 是存心想吓唬你,我以为你听见我进来的。” “我想爸爸那么做是发疯了,实际上我并不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是为此感到 担心。” “你是指合营的事吧?事实上这个主意不坏。” “但他是想不出这等主意的。发表意见的并不是他,完全是某位银行家的主意。 即便这是他的想法,他想说的也不会单单是等他死后逃税之类的事,他的头脑没那 么清醒,也没那么有远见。” “那么就顺其自然吧。也许他明天早上一觉睡醒,就会把一切都忘记了。”他 嗓音沉沉的,没有什么音调变化,然而却充满着自信,好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 真理似的。 “但现在事情已经是一团糟了。只不过五分钟时间,就乱成这样。” “我不明白你干嘛要这么想。你说你担心--”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反 正我觉得事情该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每件事在它的内因外因作用之下,结局是不 可能改变的。佛学里说,安于天命,你就会找到美,找到宁静祥和。”我嗤了一声。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好了,好了,”他说,“这么说行吧?如果你 担心,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龙卷风来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看到了吧?这就是平民的智慧。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好了。” “我们经常这样。” 和这个十三年未谋面的男人这样促膝相谈,我突然觉得害羞起来。我说:“这 些事只当是私下里说说,好吗?”一想到哈罗德会像以前那样把这种新闻向邻里们 大肆宣传,我就不寒而栗。杰斯捕捉住我的眼神,继续看着我的眼睛:“吉妮,我 不会去和哈罗德华啸什么的,你别担心。”我相信他,我也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心 里觉得宽慰了许多。 如果父亲突然去世的话,我们真的需要卖掉一部分田地才能付得起继承税。山 姆和阿拉贝拉买下了四分之一的土地,一共是一百六十英亩,每英亩52美元。因为 土地终年积水,所以价格并不贵。山姆和阿拉贝拉知道梅森城里的邻居们都在嘲笑 他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一块连地面都看不见的土地:这对新来的夫妇既愚蠢又幼稚, 他们买下的是一块疟疾丛生的沼泽。 三十年代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又买进了两块地。这两块地下面已经铺设好了排 水管,土壤状况也好得多,但每英亩的售价依然低于90美元。卖地给他们的那家人 先搬去了明尼阿波利斯,后来在加利福尼亚定居。五十年代,我还是一个孩子时, 鲍勃·斯坦利的父亲纽特和我父亲依然不相往来。因为父亲在那场交易中打败了斯 坦利兄弟--纽特和卖地的那家主妇是表兄妹。由于工作努力,经营有方,再加上 运气也不错,大萧条更巩固了我们家的产业。当然,并不是泽布伦县的每个人都这 样认为,但父亲会说:“他们在嫉妒我们。”但无论如何,那片沼泽为土壤提供了 丰富充足的养料。1979年时,我父亲那片土地的市价已高达每英亩3200美元了,这 在泽布伦县,即便在整个州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那一千英亩土地如果拿去变卖的 话,足以让他当三次百万富翁。 “是马弗·卡森给他出的这个点子。”临上床的时候,泰伊告诉我。 我说:“是哈罗德的收割机把他头脑冲昏了。” “买收割机也是马弗的主意,是今天晚上洛伦告诉我的。自打圣诞过后,他就 一直在劝哈罗德。哈罗德想让爸爸以为他是一次付清钱的,可爸爸没上他的当。洛 伦不肯告诉我他们预付了多少钱,他只是说:“算了吧,奉伊,那点债和我们的家 产相比大微不足道了。” “收割机一台要卖四万多块钱呢。” “所以说,他的那些地值一百五十万美元。我爸爸留下的地值五十万,我想卖 了它扩建养猪场。”他看了我一眼,耸耸肩膀,“嘿,”他说,“我和马弗谈过。” “谈到这些天文数字我总觉得怪怪的。再说,谁会以这种价钱买地?每个人都 在抱怨利率太高呢。” “但利率总是要涨的,或许以后地价会更高呢!” “嗯。”我在窗座上坐下,望着路那头罗丝的房子,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我 说:“离开烤猪会的时候,罗丝看上去是垂头丧气的。” 泰伊说:“贮粪池可棒了,它们可以存贮八万加仑的猪粪,等它冷却之后,就 可以施到田里去。所以我想建一个。我还想造一幢带空调的圈养棚。还有,再买几 头上好的种猪,有些品种可优良啦,那猪意可以和你一桌吃饭而不弄见桌布。”他 又躺回到床上去,说:“那些粉红色的可爱的小家伙会带给你滚滚财源的。” 泰伊很少提什么愿望,所以我只是听着,不去劝他。他说:“等自己的种猪一 窝接一窝地生息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猪意卖给别人养了。大家都会要的。到时 候我就可以说:‘晦,杰克,你可得拿自己的勺喂它,让它睡在你身边啊!’他们 会回答说:‘当然啦,泰伊,什么我都会答应的,我已经开始为他攒大学学费了。”’ 他翻了个身,满脸是笑,说:“也许会有母猪,那种品质的母猪也会很赚的。” “猪就是这点好,你非得把它们养大不可。我很讨厌埃里克松那家子不等牛长 大就杀来吃。” “我倒不知道他们家有个奶牛场呢。” “卡尔喜欢牛。他把产奶的那头奶牛的照片和他孩子的照片一起放在皮夹子里 呢。实际上我觉得他的农场还是可以继续经营下去的,不过没了那些牛,他也就不 在乎什么了。” “你是说霍斯坦黑白花牛吗?” “没错。不过他也养了一头泽西花牛,挤的奶专门给自家喝。他们家做的冰淇 淋非常好吃。她名叫紫罗兰。” “谁的名字?” “那头泽西母牛的名字。他家的孩子叫迪娜、罗丝,再普通不过了。那些牛倒 是都用花来命名的,有叫迎春的,也有叫莲花的。” “晤,”泰伊哼了一声,眼睛已经合上了。他心情好的时候,似乎做什么事都 能成功。毫无疑问,家中的每个人都会把父亲的计划看作某种回应:泰伊觉得,这 是对他的养猪天才的认可,这可是他长久以来一直在盼望着的。至于我,这也许是 对我多年来一直操持家务克尽孝道的非正式奖励吧。皮特没有祖传的土地,这么一 来他的地位就陡然间从佃户上升到了农场主。罗丝也会用“奖励”这个词,但这个 奖励是她应得的,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就像泰伊的父亲死在猪圈后农场就归了泰伊 一样。 在我看来,不管怎么说,泰伊的梦也该圆了。我问他:“那凯洛琳的事该怎么 说呢?她现在正住在罗丝家里,这只会使爸爸更光火啊。” “爸爸现在正在气头上,以后气会慢慢消掉的。但她也太胡闹了。” “她只不过说她不知道而已。” “但听她的口气她其实是知道的。她总是那副腔调。”泰伊说话的声音低低的, 带着睡意,丝毫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泰伊一向很宠爱凯洛琳,常和她开玩笑。是泰 伊说服了父亲,凯洛琳才没有在她十四岁那年去学开收割机,他觉得那活儿十分危 险,而这一点很多农民是考虑不到的。但我也知道,他一直不能想象凯洛琳怎么上 了大学就一去不复返了,这种事他怎么也不会去做的。泰伊睡着了,发出了低低的 鼾声。 我认识的许多女人都埋怨丈夫几乎不和她们交流。镇上有许多乡村俱乐部,农 妇们会聚在里面做针线,但我总觉得做针线是假,拉家常才是她们的真实目的。但 泰伊和我却无所不谈,他会告诉我他和父亲、皮特的活儿忙到了哪一步,告诉我牲 口和庄稼的情况,也会告诉我他的所见所闻。他很是健谈,相形之下石u人总显得有 些笨嘴笨舌。他很乐观,也十分幽默风趣。皮特和父亲每隔两年总会大吵一次,他 们甚至会以死相挟,即便在这种时候,泰伊也会说:“嘿,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你爸爸是故意让皮特气他呐,吵吵架可以长生不老,你爸爸可清楚得很呢!”我流 产的时候,泰伊也总是安慰我,让我相信下一次我准能生个足月的孩子,让我相信 这次流产是由于疏忽大意造成的,让我相信我马上就会康复,让我相信在任何情况 下,他都会爱我到永远。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旧棉被,他翻了个身,向枕头里边靠了靠,迷迷糊糊地向我 道了一声谢。泰伊以为我只流过三次产,别人也都以为我们不会再想要孩子了。事 实上我一共流产过五次,上一次流产是在感恩节期间。1976年夏天,我没能保住我 怀的第三个孩子,泰伊当时对我说,如果不采取避孕措施的话,他就再也不和我过 夫妻生活了。他没有告诉我说这句话的原因,但我知道再来一次流产对他的打击会 有多大。在以后的一年多里,我老老实实地顺从了他,只是有天晚上,我在浴室里 忽然想到,其实我只需要假装带上了子宫帽,那么怀孕与否便成了我个人的秘密计 划了。我甚至幻想着我可以不告诉他们,等孩子在腹中长到足月,罗丝和泰伊或许 还会惊奇地看着我,吞吞吐吐地问我是否发胖了呢。我以为如果我秘而不宣,便能 保住孩子。但当我果真怀上孩子的时候,我忍不住把消息透露给了罗丝。我最终还 是流产了,这罗丝也知道。那天泰伊和父亲去了州里办的博览会,周末也不回来。 罗丝让我发誓再也别想着生孩子的事了。她说我这是鬼迷了心窍,是发疯。所以我 再一次怀孕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她。感恩节的第二天,我又流产了,这一次谁都不 知道。我很幸运--泰伊一大早就去帮皮特收豆子去了--我把睡衣、床单、褥子 之类的东西卷了卷塞进一个纸袋,埋在我们家过去建牛棚的那块地里,那里的土层 尚未封冻。我想以后我会把它们挖出来丢到垃圾堆里去的,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去实 施。看到它们我就会想着再试一次,但我没有做好这种准备。当然我也没准备就这 样放弃。我才三十六岁,我还有五年时间,在这五年里,也许会有两三次机会能让 我在某个早上走出卧室,然后对泰伊说:“看,泰伊!这是我们的孩子。” 我有时会想,实施这样一个秘密计划的好处之一是,它带我进入了一个不为人 知的世界,使我拥有两个不同的自我,过着不同的生活。我觉得我胸怀比任何时候 都要博大宽广,生活充满了未知数,充满了许多过去未曾让人知道的憧憬。事实上, 第一次流产的时候,我曾灰心过,但上两次流产却让我信心倍致。 顺着罗丝的家再往远处望,我看见父亲屋里的灯也都熄灭了。我突然想起忘了 问明天早上是否该过去给父亲做饭。我和罗丝每天晚上都会商量好的。凯洛琳如果 在的话,她多半会做的,但她和罗丝在父亲淬然离席后一起回了家。我推开窗户, 从百叶窗缝里向外望去。我看见父亲的卡车停在车库边,皮特的车停在走廊旁,而 我们的车停在窗下,车顶沐浴在柔润静溢的月华之中。夏夜的牛蛙和晚蝉还没有开 始喧哗,但微风吹得屋子北面的松林在飒飒作响。猪在圈里碰到了它们的喂食器, 发出当卿当嘟的响声。每天夜晚,这一片宁静平和的夜色都是属于我的--高中毕 业的时候,我曾经面临是否去从事其他职业的问题,然而我必须承认,我是多么不 希望失去这片夜色啊。夜色是这般宜人,为了享受它我会付出一切。但我也有自己 的心愿,那是秘密的愿望,强烈的愿望。当我坐在那里,让湿润润的微风吹拂着我 的时候,我会想,也许推动潮汐涨落的正是这阵微风,也许这微风会把一个可爱的 孩子为我送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