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七点钟了,我喊爸爸下来吃早饭,没有回应。于是我蹑手蹑脚走上楼去,发现 他居然不在屋里。与其说他在床上睡觉,倒不如说他在床上躺过。父亲是穿便鞋出 去的,他的靴子依然躺在后门边上,所以我才会以为他还没起床。车库旁边的卡车 还在,冷冰冰的。我刚想出去看看爸爸是不是到罗丝和凯洛琳那里去了,一辆咖啡 色的庞蒂亚克牌汽车驶进了院子。马弗·卡森从驾驶座一侧钻出车子,我父亲则从 另一侧下了车。马弗西装笔挺,虽然看上去有点醉酸酶的,但头脑还算清醒。他紧 随着父亲匆匆忙忙地走进门廊。父亲说;“吉妮,马弗要在我们家吃饭。马弗,去 洗个脸吧。”马弗跨进房门,四下里追巡了一会,我想他是在找洗脸池。于是我对 他说:“我看你吃饭前就不用洗了,马弗,坐下吧。” 我在桌上摆了香肠、煎蛋、土豆饼、玉米片、英式松饼、吐司、咖啡和橙汁。 父亲拉开他平日坐的椅子坐下,开始往他的盘子里拨食物。他的胃口和平日里一样 好。我正想看看他是否依然穿着前天换的衣服,他瞥了我一眼,很恼火地问:“难 道你没吃过饭吗?看着我作什么?” “我和泰伊一起吃过了,爸。” “那要么坐下,要么出去。你站在那里,弄得我很不舒服。”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下了。 他又问马弗:“吃的东西怎么样?” “味道很不错。” “那为什么你吃东西的样子怪怪的?” 马弗脸红了,但仍然大胆地笑了一下。“关键并不在你吃什么,而在于你怎样 去吃,这一点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什么关键?” “消化啦,营养啦用F泄毒素啦。” “你又不胖。” 他的确不胖。他说:“实际上我已经不再考虑胖不胖这个问题了,虽然几年来 我一直很注意,但那种注意健康的方式是十分低级的。整天想着脂肪和卡路里并不 能解决问题。相反的,这倒成了一种病症了。” “那么怎样才能解决问题呢?” “我现在最大的目标是尽可能有规律地排泄掉身体里的毒素。我如今每天会解 十二到二十次小便。我让我自己尽情出汗。我很注意肠子蠕动的状况,尽量保持大 便畅通。”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尴尬。“明白身体有毒素会促使你做许多事。 譬如说,过去我曾想做一些诸如有氧健身、肌肉运动之类的锻炼,但我发现没有动 力来促使我进行这些运动。而现在我认为运动能促使体液循环,促使老细胞死亡, 新细胞生长,我就想去锻炼。如果我不锻炼,我脑子里的毒素会让我发疯的。” “怎么呢?”我说。 “嗅,你知道的。消极的想法啦,对存款的焦虑啦,失去希望啦,诸如此类的 事情。过去我满脑子都是这些。谁脑子里毒素过多,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问他:“有毒的食物有哪些呢?” “哦,吉妮,天晓得!问题在于,每种东西都有毒。毒素是不可避免的。想避 免毒素就是中毒过深的一个症状。几年来,我疯狂地寻求合适的食物。我既不吃牛 肉,不吃巧克力,也不喝咖啡。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每个月都要多出几种我不 吃的东西。我拼命地去寻找正确的食谱。我简直是疯了。我变得越来越瘦,毒素都 存储在肌肉和内脏里。实际上,这更糟糕。” “到什么时候才会那样呢?”我说,“我想象不出来。”爸爸不再盯着马弗看, 他开始吃饭了,这使我极了一口气。 “谁都想象不出。”他吃完煎蛋,开始吃香肠了。“那时候我很封闭。现在我 逢人便说,感觉好多了。通过呼吸也能排泄毒素。” “哼!”爸爸哼了一声,马弗不说话了。爸爸一抬眼,正看到他在大嚼着英式 松饼。马弗问道:“你有辣沙司吗?塔巴斯科辣沙司最管用。” “用来干什么?”我爸爸问。 “让你出身大汗。”他朝我们很天真地笑了一下。我摇了摇头,也朝他笑了一 下,说:“我们不大吃辣的东西。”马弗擦擦嘴说:“无所谓,我以后再吃好了。” 爸爸还算正常。每天晚上他都要喝一点酒,早上起来嗓子哑哑的。我们对此已 经习惯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让我们用不着太担心。我打算直截了当地问问 他,对合营农场这件事,他是不是认真的,泰伊和皮特在农场经营方面是不是有更 多的发言权。他们两个和罗丝在几秒钟之内就拥有了土地,凯洛琳和我们闹意见也 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事情。在哈罗德后院里发生的各种令人难以置信、令人惊讶 万分的事情突然间就变成有计划、有预谋的了。泰伊对我说的话给了我一些安慰。 但当我醒来时,令我担心的倒是皮特。他时而得意洋洋,觉得胸有成竹,时而又恼 怒万分,觉得沮丧不堪。我有一点怕他。 罗丝结婚的前一夜,她坐在我床脚边卷头发,庆幸她自己居然找到了这样一个 丈夫。私下里我也是很惊讶的,或许也有一点点嫉妒。皮特十分英俊,和詹姆斯· 迪恩长得很像。他总是微笑着,性格热情奔放,总是很好相处,从来不郁郁寡欢。 他的音乐天分很高--会四五种乐器,在大学里他参加了三个乐队:一个是大学弦 乐四重奏小组(他担任第一小提琴手),一个是乡村乐队(他拉大提琴,弹曼陀林 和班卓琴),还有一个是爵士乐队(他弹钢琴,有时也担任贝斯手),赚来的钱足 以支付他上学时的用度。找他加盟的乐队越来越多,他赚的钱也越来越多,对于一 个年轻人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他为婚礼和聚会演奏,也为音乐会、爵士乐即兴演 奏会、民歌歌会、葬礼、彩排等演奏。他有时也开独奏会,或为酒吧作恃约演出。 他去全国各大城市演出,或是穿法兰绒衬衫配长筒靴,或是穿无尾礼服,或是穿蓝 西装,或是穿黑皮夹克,这些我和泰伊都看过。他给予音乐的热情和精力似乎是无 穷无尽的。 我不知道他看上了罗丝哪一点,倒不是说罗丝一无是处--对罗丝我总是很欣 赏的--只是他俩之间相同点太少。罗丝长得不错,但谈不上漂亮,虽然很聪明, 但却刻薄了一点。她一点也不时髦,也从来不会有什么野心,只想在小学里教几年 书,然后结婚生子,住在农场上,虽然并不一定要住在我们家的农场。她曾经有过 在肯塔基拥有一家农场的梦想。她和皮特开始恋爱,我们也和他相识,那时他的活 动圈子似乎正在越转越大,把他带进了大城市--芝加哥、堪萨斯城、明尼阿波利 斯,或是更远的地方。我很担心罗丝会吃亏,她太依赖这个常把她丢在家里的人了。 后来他宣布;他不再想出去演奏,甚至对音乐也不那么感兴趣了。他想安定下 来,学学农务。他们结了婚,皮特对婚姻注入了同样的热情,但他和父亲的关系却 似乎怎么也处理不好。我怀疑罗丝和皮特不会在这个农场里长住久居,他们的理想 好像并不止于此。皮特的兴致一直很高,脑子里满是新奇的念头,他也很热衷于自 己的这些念头。皮特想成功,在他看来,想成功的念头本身就是一桩已经成功之事, 是实实在在的、钟爱已久的成功。然而人们的不信任J尤其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其 威力远胜于一般的困难,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失去了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一样。许多 年以后,我才理解皮特有多么的失望:满腔热情最终遭到的只是我父亲一次又一次 的不信任。他在心里生着闷气,积聚久了,有时就会发泄在罗丝或是泰伊身上,甚 至还会发泄在我和他两个女儿的身上。他说的话是那样的粗野恶毒,那些辱骂和威 胁让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很害怕,但罗丝并没有被他吓倒,她会远远的 站在后面,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慢慢地摇着头,说:“你应该听听自己说的那些话。 你真该听听你说的那些话。”她冷冷地、轻蔑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来惩罚她。后 来他也真的惩罚了她。虽然不多,但那也足够了。后来,一天晚上,他弄断了她的 胳膊,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打过她。他变了,陷入深深的绝 望中不能自拔。他开始酗酒,我父亲也酗酒。两人各不相让。 他们的结婚照原来是放在客厅的钢琴上面的,尽管皮特几年来并不像我们这些 人胖得这样厉害,他和年轻的时候也相去甚远了--曝晒使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头 发的颜色没有过去深了,身体也僵硬起来。那个活泼爱笑的音乐男孩,那个不可思 议的詹姆斯·迪恩已经不在了。 合作经营农场是我父亲给予皮特的第一个鼓励,是他让皮特实现的第一个梦想, 是他第一次没有把皮特当作雇工或外行来看待。我对泰伊的担心出自恩爱,我对皮 特的担心却是出自恐惧。 我想,要让父亲明白他那个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是个问题,我脑子里转 着这些念头,眼睛却看着他们两个,马弗·卡森的脸红扑扑的,而父亲却面色阴沉。 马弗替我解了围,他说:“我过去一周工作五天,现在我一周工作八天了。但这正 适合我。工作和玩乐区别不大,这是一种循环,任何事物都在循环。对了,我的文 件还在车里,昨天晚上我和肯·拉塞尔谈了点事。我们去教堂以后在这儿碰头吧肥 事情谈妥,然后签字,如何?” “越快越好,”父亲回答道,“吉妮,你去把其他人叫齐,我们午饭前把事情 搞定。”说着他又转向马弗:“你留下来吃午饭吗?” “谢谢,不了。” “好吧,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件大事。”他走到门边,换上靴子,对马弗说: “走,我们看看农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