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自从罗丝动过手术以来,三个多月过去了,她恢复得很快。化疗合一段落以后, 她脸上就出现了那种眼睛瞪得滚圆、诧异而非惊奇的神情,和我见到的其他癌症患 者一个样。医生切除了她的右乳房,右侧的胸肌,以及右臂下的淋巴腺,这是一种 传统的彻底切除乳房的手术。我依然经常去为她做饭,当然每天都去看望她。我一 提起她的身体状况,她就会烦躁不安起来,所以我也就不谈这个话题了,但我还是 很留心她,注意着她身上是否有疲劳、倦怠或是疼痛的迹象。和杰斯·克拉克谈过 话的第二天,我开车带她到梅森市里去做术后三个月的检查。一路上我们几乎没说 上几句话。她老是为一些小事情发火:汽车门夹住了她的夹克衫的腰带啦,开到半 路要加油啦,离医院只有十个街区我们却遇到了交通阻塞啦,最后是比预约的时间 晚了五六分钟啦,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计划从医院里出来后去逛一会街,然后再 去棕瓶饭店吃午饭,但这得看医生的诊断结果如何,这一点是我们俩心照不宜的。 如果出来的是坏消息,我们就说不上该干什么了,我们面前的未来是一片空白。但 不知怎么的,我们一定会好好过下去的。 实际上,整个诊断过程非常顺利。我们一进门,护士们就喜气洋洋地和她打招 呼,仅这一点就很让人宽心,好像她们早已知道是好消息、要做的只是通知我们一 声似的。医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病变,他祝贺罗丝,说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手臂的力量和活动能力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听他如此的措辞,罗丝笑了,我也笑 了。单是听他这么一说,那几个月漫长而沉闷的时光就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从某种 程度上看,那几个月是这一年我们那地方天气最糟糕的日子。日复一日,天总是铅 灰色的,刺骨的风毫不留情,总是没完没了地刮着,即使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也不例 外;阳光虚弱无力,只是从云层里稍稍探一点头出来。因此,当医生把好消息告诉 我们的时候,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对自己曾有过的坏心情感到了惊讶;几乎在毫无党 察的情况下,我们也轻而易举地对他那张粉红色的圆脸膛产生了好感;离开医院, 沉浸在五月宜人的空气里,我们同样轻而易举地觉得自己经过了脱胎换骨。医院门 口两侧花坛里的海棠花、郁金香和荷兰兰花正在盛开,似乎连空气也染上了它们的 颜色,沾上了它们甜美的气味,这样的景色,我们走进医院时甚至没能注意到。 “天气真好!”罗丝大声说,只有这一次,她的左手没有不自觉地想去触摸手臂下 部已被切除的那部分肌肉。她养成的这个习惯让我看了很伤心,只是轻轻一触,手 指试探性地轻抚过去,像是想重新发现些什么似的。她的手从来不去摸其他地方, 好像那些地方--乳房,胸部的肌肉等--没关系似的,失是失去了,但这是一种 可以接受的牺牲,可难道连这里也得牺牲吗?她说:“晦!我们吃肉去!” “棕瓶饭店有肉吃的。” “不,我是说,我们到一个贵一点的地方去,像星光晚餐俱乐部那种地方。你 结婚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去过的,记得吗?沙拉柜台上光鲜鱼就有三种,还有一种 蒜味吐司,用奶油慢慢地煎,煎到它们硬得像罐头盖子一样,只不过一到你的舌头 上,它们马上就会碎掉溶化掉,记得吗?” “我真不敢相信你对吃的东西会记得那么牢,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我敢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但你知道吗,我真的相信他说的话,我相信他 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想好好听听这些话,那些我曾以为会失去的东西,我曾下定 了决心不去想它们的。” 我俩走到街角,等绿灯亮了之后穿过马路。我不知道我们这是往哪里走。我说: “我没意识到你心情这样压抑。” “我是蛮压抑的,但这是个次要问题。这更像一个商店要倒闭了,或者说像是 为了清理旧货举行宅前出售,看着自己一生中买的每一件东西,你知道它对你有什 么样的价值,但现在你给它贴上个二十五美分的标签,看着别人把它拿走了,而你 根本不在乎。这更像现在这种情形。” 我看着她,没有回答。对于我来说,这种感觉更像是坐在一辆失去了控制的汽 车里。三个月来,我们就像驾着车在路上打转,听凭一根根电线杆,一辆辆迎面而 来的车辆和我们擦身而过。现在,这汽车又被我们控制住了,避免了一场不可想象 的灾难。 我们走到对面的街角时,罗丝停住脚步,回手顺了一下头发,说:“不管怎么 样,吉妮,我知道这只是一次三个月的检查而已,六个月,一年以后还要检查,以 后的五年里每年都要查一次。到那时我也不过四十岁。我没忘记这些,但我依然想 干一点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干一点让爸爸出丑的事情,只是为了纪念一下今天的 这一时刻。” “我看梅森市里不会有脱衣舞男。” “你在费尔·唐纳休节目中看到了吗?”罗丝咧嘴笑了。 “上个星期三吗?他们的内裤只有三平方英寸大,用亮闪闪的蓝色料子做的是 不是?” “那个家伙穿的是黑的。” “金头发的那个?” “我不知道你也会看那种东西。看这种节目,我还有点窘呢!” “我把图像关掉了,只听声音,就像听收音机一样。” “你没关!” “你说对啦!”我说,“每分钟我都看了,连他们穿上衣服后我都看了。” 罗丝轻批地笑了起来,然后大声说:“梅森市里有一家妓院呢,你知道吗?是 皮特告诉我的,就在‘金栅栏’的隔壁。它的两侧一边是美国农业部的办公处,一 边是个妓院!” “皮特是怎么知道的?” “去年夏天他雇的那些帮他漆仓库的人告诉他的。” 我们在隆伯格商店门口停了一下,看着出售的那些女装。罗丝说:“但只是为 了气气爸爸我们也犯不着那么极端。我想,大采购一下实际上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啦!” 我们走进商店。我没忘记,罗丝自从被诊断得了癌症以来,一件衣服也没有买 过,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不曾在镜子前停留过很长时间。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挂在 一排衣架上的外套上,试图以此消除心里不断涌起的紧张感:因为我老要朝罗丝看, 看她在注意什么尺码的服装,喜欢什么式样,无论她首先挑什么样的衣服去试穿, 我总希望她穿上会好看。她拿了四件选中的衣服进了试衣室,我却在外面徘徊,漫 不经心地看着几件毛衣。她在里面呆了很久,其间她静静地说了一句:“我看见你 的脚啦!”我只好走开。她出来的时候,神情又开始抑郁起来。她微笑着把衣服递 给店员小姐,然后向门口走去。我假装翻看着一堆皮带,但她出了店门走到街上, 我也跟了上去。 我们看了看一家商店的橱窗,那是家鞋店,然后又去看另一家,那是一家小零 售店。她盯着冷雾增湿器看了好一会。我问她:“凯洛琳给你写信了吗?” “没有。” “你觉得谁该先行动呢?” 她回头望着我,举手遮住直射眼睛的阳光。“爸爸曾经先行动过吗?我是指让 步的行动。” “嗯,没有过。但那是和我(f,这次是和凯洛琳啊!” “要爸爸先行一步滁非是水往高处流。” “你觉得她应该注意一。是吧?” 罗丝迈开了脚步。“她没必要去注意什么。她自己有收入的。做他的女儿对于 她来说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我肯定她就想那样保持下去。记住我说的话。她和弗 兰克会结婚生子,到时候回合还多着呢!她总是随心所欲的。” “听起来你对她也很恼火。她正往台阶上走呢,是爸爸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但这根本就不需要大肆发挥,不该有什么断绝关系,也不该有什么重归于好, 更不该来什么装腔作势。她就是受不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这才是关键!你没注意 到吗?我们向前走的时候,她就畏畏缩缩。我们反抗的时候,她倒甜得和蜜糖一样。” “也许吧。” “狗屎!我记得她只不过才五岁的时候--反正那时妈妈还没有去世--坐在 厨房的桌边写作业,妈妈在做饭,凯洛琳在给图画上颜色。她看了看我们每一个人, 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长大了可不想当农妇。’妈妈笑了,问她以后想做什么, 她说:‘当农民!”’ 我笑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凯洛琳这个话题。肚子咕咕叫了 起来。我说:“罗丝,我们去金栅栏吃饭吧,看看我们是否能看一眼那些妓女干活 时穿的衣服。” “我想我还是回家算了,家里还有吃的东西。” “你累了吧?” “是的。” 我没有和她争。我从来不和罗丝争论。坐进汽车以后,她说:“你知道我们走 出诊所时看见的那些花圃,我们在进门时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吗?那大出人意料了, 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特别让我兴奋。看起来,我们要是丢掉一切束缚,想 说什么说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我们就会开心起来,更开心, 或者会永远开心下去。但我忘记了,我还没真正达到能在试衣间里脱下自己的衣服 这一步。”她叹了一口气。我从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过了一会,她说:“对于你 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晤,我不知道。多半是和外人相处自如吧。” “你指的是什么?” “嗅,你知道的。我要么太过羞怯,要么就是因为我太想交朋友,结果表现得 和白痴一样。我从不相信玛琳·斯坦利或是其他什么人会真正喜欢我,虽然我想我 知道他们是喜欢我的。” “老天!这就和你在初中那阵子说话的口气一个样!” 我楞了一下。“从那时到现在,我有过什么演练的机会吗?无论如何,上初中 的时候你总要问:‘你不想和某某交朋友吗?我们带些曲奇去,给某人吃一块,也 许她就会成为我们的朋友了。’” 罗丝快乐地放声大笑起来。“通常情况下,这个法子的确管用呀!” 我们开着车,几分钟里没有说话。 最后她说:“你知道吗?对于我来说;最困难的事情是不去夺取。我对儿童时 代的主要记忆之一就是妈妈打我的手心,教训我不要去夺东西。更糟糕的是我不停 地做着同样情节的噩梦,梦见我夺到的东西会伤害我,譬如说爸爸以前用的那把剃 刀,或是一罐没在我手上的毒药。我知道不该这样做,而且对自己管得很紧,可就 是挡不住那种诱惑。” “我老是梦见赤身裸体地去排队买饭,而且那个队伍总是九年级时候的队伍。” “赤身裸体的梦是很常见的。” “我想是这样吧。”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俩没再说话。路两旁的田野上明显地笼罩着一层薄雾, 一行行刚发芽的玉米苗向远处呈扇形延伸,像深色的羊毛皮上留下了一排排小而触 目的针脚。我让罗丝在她家门口下了车,她吻了吻我的脸颊。事实情况是,我俩一 生相互都很了解,但却从没有相互讨厌过。我俩之间的联系具有一种特殊的生命力, 我很明智地看到了这一点,也许更为明智的是,我把它深深藏在了心底而缄口不言。 罗丝是不会多愁善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