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们到家的时候,泰伊和皮特正在往我们家客厅里一扇北窗上装空调。他们在 窗台上钉了个平台,现在正把空调往上抬呢。他们嘴里叽哩咕啃的,相互发号施令。 我把孩子们赶进厨房,看见罗丝正在擦窟艺上的水,准备做色拉。那是这个季节最 后几根离营了。她说:“杰斯七点钟来。我给爸爸吃过了。我叫他到这里来和我们 一起吃,但他执意要在五点钟准时开饭。” “今天晚上轮到你带他回家吃饭。” “没错,当时是我决定让大家这样做的。但你知道,每个星期五都做同样的事 情太没意思了,每周都是这样,一模一样的食物,一模一样的时间。还不如--” 她盯着我。我脸上一定有什么表情,因为她说:“我们太纵容他了,所以他才 会这么死板固执。” 然后她说:“我给他吃过了,行了吧?” 我点了点头。 她继续道:“我做了汉堡包,放在冰箱里了。烤架还支着呢,随时都可以放上 去热。”两个女孩都挤到她身边,她在她们的发顶上各吻了一下。 “新空调吗?”我问。 “差不多是新的。报纸上登了广告,泰伊开车到泽布伦县去把它搬来了。他说 他在游泳池看见你的,但你没注意到他。” 我准是露出了一点怀疑的神色,因为她说道:“你可别像爸爸那样说什么有心 窦炎啦,习惯了热天气啦。”帕美开始在色拉里拈东西吃了,罗丝让她拿了一个樱 桃番茄,然后把她赶开了。“到外面水龙头底下洗洗头去!用香波洗!我可受不了 氯的气味!”帕美拖拖拉拉地走开了,我觉得她那副样子就像是耗尽了力气,只是 被一个新游戏提了提精神,却十分盼望能睡上一个好觉似的。我说:“她们表现不 错。玛丽·利文斯通过来让琳达--”,这时,电话铃响了。罗丝打开冰箱拿出了 一盆厚厚的肉饼。我拿起听筒,电话是凯洛琳打来的。 那个星期天我发誓要打电话给她,回来却还是没有打。一来我还是不愿意打电 话到她办公室去,二来这几天晚上都用来玩强手棋了,再有就是我说服了自己,相 信她想打的时候自己会打电话来的。三次开车外出的时候,我都发誓说一回家就给 她打电话,但我的手从来就没去碰过电话机。听到她的声音,所有这些辩解的话一 时间都向我扑了过来。但她的那一声“喂?”听起来很正常,似乎还有点开心的意 味。我说:“幄,凯洛琳,你好!我想打电话给你的。”从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 罗丝楞了一楞。 凯洛琳问:“爸爸好吗?” “这个,当然了!罗丝才过去给他烧了饭。你们怎么样?” “我们挺好。你知道爸爸昨天上哪儿去了?” “呕,不知道。我没留心--” “嗅,我到纽约去了两天,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桌上留了张条,上面 说:‘你父亲十一点钟的时候来找过你’。” “你打电话问过他了吗?” 电话的那头是长长的一段沉默。罗丝刚才到外面去用烤架烘汉堡包了,现在走 了进来,砰的一声关上门。我抬了抬眉毛。她用口形默示着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凯洛琳说话了:“是的,我打过了。我打了两个电话给他,每次他都不 肯理我。一次他听了几分钟但没有开口。还有一次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把电话给挂 断了。此后他就不肯接电话了,我响三十次铃他也不接。”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尴 尬。 我说:“这太傻了。他们肯定那是爸爸吗?” “我想是吧。我要等到星期一才能去问他们。” “你等等。”我用手捂住话筒,把事情说给罗丝听了。她扁了扁嘴又耸了耸肩 膀,一言不发地拿着刮刀到外面去了。泰伊推开客厅的门大声说道:“完工了!啤 酒呢?”我问凯洛琳:“你说什么?” 她说:“你和罗丝在文件上签过字了吗?” 我一时间有点糊涂了,于是我问她:“什么文件呀?” “合营文件和移交文件。” “嗅。”我很吃惊,她的语气居然会这般平静。 她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呢,我们是签过了。我们当然得签呀!又没什么其他的选择!”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然后她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们会签的。” 杰斯·克拉克从后门走进来,砰的一声将玻璃门带上了。帕美则喊着要人给她 递条毛巾。我可以感觉到凯洛琳是在等我开口。但一阵晕沉沉疲惫的感觉使我不能 面对任何错综复杂的事情。我只好说:“凯洛琳,这里吵得和疯人院一样。回头我 再打电话给你吧。或者你打给我也行。爸爸上次去你那里的事情,告诉我你的同事 是怎么说的。” “好吧。”她说,语气十分冷淡。 我说:“我说的是真的,别忘了!”但她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杰斯到客厅里去了。但几乎是同时,后门又打开了,罗丝走了进来,她嗤笑了 一声,问:“她要说些什么?” “你和凯洛琳在吵架吗?” “你该问问她才是!” “但我现在问的是你!”在这一刻,我突然摆出了点姐姐的样子。 “原先我也没觉得我们在吵。”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吧,我去做那次三个月复查已经有两个星期了。她问也不来问一下。她从 来没有打电话问过我的情况,我觉得从一开始她就挺无所谓的。” “她送过花,也来看过你的。” “一次而已。况且她横竖也要来过周末的!有三四个女人,虽然说她们不是自 家人,可也比她强呐!” “她太忙了。” 罗丝拉下脸,脸上满是不信的神色:“那是她自己说的!” “她说昨天爸爸到她办公室去了。”我觉得这个话题可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他为什么去?” “她也不知道。她到纽约去了。” “她到纽约去了。”罗丝学着我的腔调说。 “罗丝!” “好了,她总是在别处,不是吗?她总是溜之大吉,不是吗?” “我觉得我ffJ应该高兴才是。她对农场不感兴趣。” 罗丝倚在柜子上看着我。我就让她这么看着。过了一会儿,她用手很快地触了 一下她那空荡荡的一侧胸膛,然后又把手放回到柜子上,最后用两只手端起了那盆 色拉。终于,她开口了,说:“我很高兴我们都是好女人,听天由命型的。”她向 厨房门口走去,将门推开了一点,说:“当我们成了坏女人的时候,这种事就要逼 得你发疯了。” 我走到外面去看那些汉堡包,它们差不多都熟了,事实上几乎有点烤过了头。 我把它们从烤架上拿下来。大风和六月里的骄阳都是无情的。两英尺高的玉米株从 院子的那头向远方呈扇状辐射开去,似乎已经被太阳烤焦了,虽然说今年雨水很多, 但作物底下的土地依然是灰蒙蒙的。我目瞪口呆,刚才那十分钟里我居然承受了那 许多怒火。这太容易想象了:爸爸穿着他的工作服,脚蹬长筒靴,大步流星地走进 胡克·威廉姆斯·克罗克特事务所,小题大做了一番,凯洛琳得知后自是惊恐万状; 罗丝静待着凯洛琳履行自己的义务,这件事别人都忘记了,只有她还念念不忘;凯 洛琳则暗自希望谁也别签那份移交书,等事情已成定局后再说。她是个律师,我很 能想象她会如何盘问我,而我则不得不为自己申辩。是他自己想这样的,我们为什 么不能就照他的意思办呢? 就算是爸爸关了门(掼了门?),你也可以打开门再进来的嘛! 我又不想要农场!是他们想要的。再说,这终归是爸爸的主意。 我们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他呀!他有两辆车,他也有驾驶执照! 他的生活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就应该调整一下。 我01应该抱成一团,不应该互相猜疑。 “你准不准备把那块肉拿进来啦?他们都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一惊。是杰斯·克拉克站在门口冲我笑呢。 “我收汉堡包,也收羊毛。” “晦,到客厅里来吧,你会很吃惊的。” “凉快吗?” “相比之下还算凉快。” 我跨进门的时候,他把手搭在我胳膊上,我说:“记住这一天吧。在这一天里, 我担心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 “是吗?” 看他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没弄清我在说什么。于是我说:“要深究起来太麻 烦了。我什么都料到了,记住这个!” “如果你这样说,我就照办吧!” 我推开门,走进阴凉的餐厅。每张正在欢笑的脸都转过来注视着我。我把盛着 汉堡包的盘子向前一送。屋里很凉快,让人神清气爽,我们很起劲地吃着饭,说着 笑话,这种方式对于我们来说还是第一次。皮特不住地笑,不住地卖弄,看起来似 乎是杰斯唆使他这样做的。泰伊这个主人想也不多想,只顾给人布菜,逗帕美和琳 达开心。而其他人居然就毫无怨言地把他布的菜一样一样全吃光了。罗丝则是三样 兼备:她不停地说话,连我往她盘子里舀了什么都不知道,总之是有什么她就吃什 么。谁的脸上都没有不快的神情,谁也没有对我的担心表示出一点谨慎的反对。饭 桌上的交际真是一种很好的掩饰,而它就这么持续了下去。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居 然还坐在桌边说话。我禁不住要去看杰斯。他坐在桌子的首席,看上去既英俊又有 生气,好像他真的过得很愉快,真的很开心一样。当然,我知道,他会把这段好时 光随身带着的,等要走的时候,他会带着它回西海岸去的。 星期天去过教堂之后,我们一起到爸爸家去吃每年一度的父亲节团圆饭,这回, 对比就很明显了。爸爸坐在首席,但他很不开心。肖逛·亨伯特专为我做的那一大 盘烤肉就连盘一起重重地搁在雪白的餐桌布上,周围有腔菜、烤土豆、还有一大碗 从菜园里摘下来的豌豆。琳达和帕美在桌子底下很生气地互相戳来戳去,皮特则到 厨房里拿啤酒去了--我能听到开关冰箱门的声音。罗丝说:“爸爸,我来帮你切 吧?你正好切到骨头了。”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那么就行了,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我没--”她注意到我的眼光,住了嘴,就像是我瞥了她一眼似的。泰伊说: “土豆看上去烧得很不错。” 琳达问:“上面插的那些小棍棍是什么呀?” 我回答她说:“那是迷送香。是一种草药,好东西呢!” 泰伊说:“吉妮一定又是从报纸上看来的。” 罗丝说:“妈妈过去也在土豆里放迷送香的。因为我注意过它的名字,所以我 还记得。把它们放在内里烧也不错。” 在桌边呆着是件很累的事,人人都像磁针一样,北极指向圆心。当你最终放弃 了静坐,离开桌子到厨房里去拿点东西,或是到浴室里放水洗把脸的时候,你就会 觉得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这种难过的感觉并不陌生,只不过我是刚刚才意识到而已。通常情 况下,我会把起因归咎于天热,或是一点钟前必须烧出一大桌饭菜来,或是皮特和 爸爸吵了,或是罗丝又闹情绪之类的事情上去。它的必然性我也已经很习惯了。如 果回家后泰伊说:“不坏,东西很好吃。这才是重要的呢!”我就会很高兴。通常 情况下,我的反应会和其他农民一样--事前小心谨慎一点,事后则尽量想开一些。 家庭聚餐之类的事一年至多只会有三次(复活节我们是去教堂用晚餐的)。 但现在,我确信我们失败了,我们大家都失败了。因为待在桌边无事可干,所 以大家都埋着头狼吞虎咽地吃饭,这就是我们失败的标志。 爸爸开口说道:“斯托利县的玉米全让暴风雨给毁了。” 那场暴风雨是突如其来的。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下的冰雹有高尔夫球那样大, 这之后,它就转到其他地方去了,可过了四小时,它又杀了个回马枪。它是打我们 县南沿擦肩而过的,所以我们只能在远处看到些闪电。星期三!我和罗丝不约而同 地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 泰伊说:“你01都不想在保灾保险上花钱,可现在那里一定有人正捶胸顿足呢!” 皮特说:“这样的暴雨你是防不了的。报纸上说那场暴雨古怪着呐!” 爸爸放下他正啃的肉骨头,在餐巾上擦擦手,说:“你也没必要去防这样的暴 雨。如果有冰雹的话,一场普通的暴雨就会损失惨重。” 很显然。 皮特脸红了。 罗丝问:“爸爸,你到斯托利县去干什么了?” 爸爸用盘子盛了点土豆,然后又在旁边舀了一四肢辣椒,他还在上菜的盘子里 拣了一片肉。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啊?星期四吗?暴雨不是星期三下午下的吗?” 爸爸说:“偶尔出去兜兜风,又不犯法!” 罗丝说:“汽油一下子就少了那么多,最近一定出过远门吧?” “现在我又没出去!”爸爸愤愤地说。他们互相怒目而视。皮特说:“我们是 该省省汽油了。这个月马上就要过去了,杰米·卡特也没管一下货运司机罢工的事。 如果我们烧的是酒精,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们不会去烧酒精的。”爸爸说。很明显,这个问题到此就应该结束了。 “爸爸,你一路开到德莫因市去了吗?”我问道。 “去了又怎样?” 现在他开始对我怒目而视了。这目光好似一束热辣辣的阳光,射入了我的体内。 我无言以对。他去了又怎样呢?他去了又怎样呢? 罗丝说:“没什么,凯洛琳正奇怪着呢。” “你们在距离长短的问题上谈够了吧?” 他不喜欢我们谈论他。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们经常谈论他的缘故。可我们禁不 住要谈论他。我说:“没什么,她只是担心而已。” “我又没说我去过德莫因市!我说了吗?” “那就行啦!”他开始吃起豌豆来了。 睡觉的时候,泰伊说:“你们女人一点也不了解你们父亲。” 因为当天洗了床单,所以那时我正在铺床。我说:“能帮我把床单角翻到床垫 外面来吗?”他把套式床单的四个角都塞了塞,然后又抚平了床单上不伏贴的地方。 他身上只穿着内衣,准备上床了。他肩很宽,肌肉很发达,上臂也是这样,上面被 太阳晒出了很明显的分界线,胳膊一半是白的,另一半则是赤金色。他手腕几乎和 前臂一样粗,上面全是汗毛,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白了。他正微微地笑着。 我说:“那我们就和他有共同点了,因为很显然,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他还是很了解自己的,他只不过是有几个秘密罢了。” “那他的秘密是什么呢?” “嗯,我想其中之一就是,他害怕自己的女儿。” “这倒是个不错的秘密。”我在床的那一头叠毯子。我觉得我们用不着盖它。 泰伊钻进被窝。“他有什么可害怕的?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现在不会了。” “你是指因为办了财产移交的事?我们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法律形式而已。 他就是这个家的主宰。每次他只要一抬眉毛,我和罗丝就要慌作一团了。他只不过 去凯洛琳的办公室神秘地露了一下脸,凯洛琳就急着打电话来问这问那的。大部分 时间里,我只当财产根本没有移交过。” “他可不是这么想的。” “那么,他就取消移交好了,我是不在乎的。”我正在脱短裤。泰伊的眼睛落 在了我身上,定定地看着我,这表明他是在乎的,但决定权依然在我,他所能做的 最终只是袖手旁观,让我来作决定。他眼神里隐藏的是他十七年来没有说出口的事 情。他是和一千英亩地,而不是和一百六十英亩地结合在一起的,他必须证明自己 的价值。他说:“我觉得无论就税务而言,还是就其他方面而言,移交还是很明智 的。马弗·卡森就觉得这是个明智之举。”他言语中透着小心。我把短裤放在梳妆 台上,又把衬衫从头顶上褪了下来。泰伊说:“但你们女人应该能把这件事处理得 更好,你们应该能把爸爸哄得更好一点的。没必要老是同他唱反调。在很多事情上, 你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我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我虽然不理解他,但我觉得你所看到的我们之 间的许多不和睦,只是为了试图去更好地理解他。我觉得潜伏危机无时不刻地存在 着。我以为自己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后来却发现下面有一股移动着的暗流,它能从 一处流到另一处。谜团总存在着,他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套。” “他嘴里说的是什么,心里想的就是什么。你们两个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 深处想。罗丝比你更会乱想。” 我披了一件全棉短睡衣,扣上了一粒扣子。泰伊用肘支撑着抬起身来,替我把 被子掀开。能躺到他身边,任由那从他的肩臂散发出来的力量把我包围起来,是一 件很能让人感到宽慰的事。我们的意见有分歧却不至于争吵,这一点我们总能做得 很好,甚至比作爱还出色。 泰伊躺了回去,将我的头挑进他的臂弯中。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感到我 们俩都在瞪着天花板发呆。他开口说道:“他很容易发火,他不希望别人指责他, 揭他的短。但他是个好农民。每个人都尊重他,敬佩他。他说他的意见时,人们都 会听他的。时运的好坏对他来说无所谓,这是很难得的。”泰伊的声音在我的耳中 低沉地回荡着,透出了真正的热情。我们俩继续望着天花板,身体互相紧贴着,过 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我却还醒着。我试着去回想自己的父亲。泰伊的观点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偶 尔他生我父亲气的时候,我也会对他重复同样的话。一来是为了提醒他,父亲教了 他许多东西,而另一方面,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随着岁月的 消逝,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少了。每个意味深长的影像都和日常生活中无数片断交 织在一起。使我无从洞悉其中的奥妙。最容易记起来的一些事仅仅是我听说的。譬 如说,父亲十七岁那年,农场上靠汽油发电机供电的灯起了火,当时父亲正在地窖 里找东西,被浓烟熏晕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上,拼命爬了几步才倒下,硬是 从门外把手伸进了厨房。库克祖父随后进来,赶紧把他拖到外面通风的地方去了。 还有一次,在他十岁的时候,学校里的一帮男孩子拿着柳条追打他,他逃出去 很远后又回过身来面对那帮讥笑他的人,捡起一块不小的石头,砸中了领头孩子的 前额,把他砸晕了。老师是站在爸爸这一边的,其他孩子被他这一掷惊呆了,也站 在了他这边。受伤的那小子两个星期没能去上学。 妈妈去梅森市看望她的一个校友的时候,起先并不愿意和父亲在慈善舞会上共 舞。爸爸说服了当地一家男装店的老板放弃了跳舞,他买了他一整套新衣服,包括 内衣、袜子、鞋和一顶软呢帽。他和那个老板只不过是一面之交而已。妈妈会说, 他穿得那样衣冠楚楚,使她在那晚剩下的时间里都不愿意和其他人跳舞了。 他是英俊的,我能记得这一点。 当他微笑的时候,当他和哈洛德或是其他农民开怀大笑的时候,你会被他迷住 的。 突然间,我清楚地回想起了哈洛德·克拉克开卡车出的那桩车祸。这是个久远 的回忆了,也许那时我才六七岁吧。这些年来我都没有想到过它。当你还是个孩子 的时候,大人们的有些事很容易被忘却。这件事也一样,如梦似幻,突如其来地降 临,无缘无故地消逝。当时我一个人坐在我们家的卡车里玩布娃娃。可能父亲不知 道我在车里,反正他从家那边向卡车跑过来。妈妈在他身后冲他叫嚷着些什么。随 后,我们的卡车就横冲直撞地开过了田野,我则错缩在颠簸的车厢一角。哈洛德的 那辆天蓝色圆盖卡车停在那里,前面的车栅像一排巨大的牙齿。我们到的时候,哈 洛德正在卡车底下躺着,后轮压在他身上,似乎将他拦腰切断了。当时的情景很吓 人,我尖叫了起来。这一次爸爸没有对我发火。他从哈洛德的卡车后面拿了一块板 出来放在地上,叫我站在板的一端,他在我手中放了一瓶威士忌,说:“你到哈洛 德那边去,喂他点东西喝,他需要这个。你把酒瓶子给他拿着,然后你就回来。走 的时候手脚放轻一点。”这是一桩奇特的车祸,哈洛德死里逃生,只擦破了点皮: 他正把排水管从卡车里往外拿,准备埋到渠边去,渠里全是湿乎乎的厚泥浆,卡车 向后滑了一段,把哈洛德撞倒压在泥地里了。爸爸和农民们很快就到了,他们不得 不把卡车从哈洛德身上拉下来。后来别人都拿这件事来说笑,但我觉得事情最关键 的部分是我做的:带着一瓶起死回生的妙药,轻手轻脚地走过六英寸宽的木板,随 着我的靠近,哈洛德像欢迎我似的大大松了口气,而我的耳朵里则响着爸爸说的话: “好样的!再向前走几步,乖女儿!这才是个乖女儿呢!” 我闭上眼睛,觉得泪花在眼皮底下打着转。虽然我记起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和那 个奔跑着的年轻男人,后来他们怎么样我却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