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哈洛德·克拉克又饶舌又粗心,他在当地有这种名声也是他自找的。我所认识 的很多农民,甚至可以说绝大部分农民话都不多,而且他们也不怎么会抱怨。哈洛 德却经常谈论自己,就好像他这个人几乎快被一分为二了,然而却又没有完全分开。 这一半拥有许多“好主意”(哈洛德说话的时候很会引用自己说过的话。),那一 半则不太可靠,知道这些好主意没有一个是能行得通的。他的这一半者要诱使他的 那一半去干一些前途莫测的事情,而他的那一半则老要让他的这一半出丑丢脸。说 来说去就是这么回事,照哈洛德看来,克拉克农场总处于崩溃的边缘,然而大部分 人却认为哈洛德不仅是个好农场主,而且比别人都要富裕。我父亲说的则更为简单 明了。他会说:“哈洛德卡车的车身也许会沾满泥浆,但它的引擎却是担亮的,不 过他可不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哈洛德在烤猪宴上把自己的新收割机大肆炫耀一番,这本不是他的天性,可他 刚炫耀完,就开始抱怨起来,这些话杰斯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们。他们花了三天 时间把机器慢转的地方调正了,然后又花了三天时间调了调动力装置。哈洛德不喜 欢收音机放在左上方,他希望它能在右上方。末了,他还抱怨说他不喜欢那个动力 传送器。杰斯说,他“一辈子都会抱怨这一点的”。泰伊则说:“他说得没错,那 种IH型动力传送器太老式了。只要他不去问卖IH型机器的人,他会发现现在用迪尔 牌机器换挡十分容易,而他那种收割机换起挡来则需要三个男人外加一个胖小子才 能弄得动呢!”他把手伸了出去。罗丝走到了造了两所房子的北卡罗来那州,她付 了泰伊租金。 “问题并不在这里,”杰斯说。他把骰子在手心里换了一会儿,然后掷了下来。 “实际上那对他很合适。现在他可以知道买那样一台机器用上二十年有多么傻气了。” “爸爸会帮他的。”罗丝说。 “哈洛德正喜欢这样呢!”杰斯说,“你们一定知道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是不是?”他的赛车经过起点,泰伊付了他两百块钱。他在纽约大街上买了一幢房 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那块桔黄色的条格中。“他们最后总会说哈洛德做 了点疯狂的事,或者说拉里一上来就没有错。然后哈洛德就讨论起细节问题来了, 什么钱啦、每英亩产多少蒲式尔啦,这说明他尽管蠢,也比别人干得好,他当农民 当得如此出色,他的余裕也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看过。”我说。 “那是因为他也蒙骗了你,”杰斯说,“我走了那么多年,现在回来了。哈洛 德特别善于操纵别人对他的看法,对这一点我感到很吃惊。” “那他是为了什么目的呢?”皮特问道,“他并不像其他农民那样受人尊敬, 人家都笑话他。你在饲料店的时候,人家一看见他的卡车开进来,就会说用B是,哦, 哈洛德·克拉克来了。说着已经咧开嘴准备笑了。” “他是带了笑话来的,不是吗?他又准备干几件既疯狂又讨厌的事了。譬如说 他会在房子周围堆上一圈干草,堆到屋檐那么高,然后再在上面铺一层聚乙烯布, 最后用板条撑起来。” “或者他会把整个场院都浇上水泥从屋里面一直浇到仓库里,去年他是这么说 的。”皮特咧着嘴笑了。我落在了奢侈品税那一格上。帕美正在读一本破旧的南希 ·朱的故事书,是我在阁楼上找到的。她感觉到我正在望着她,于是抬起头来冲我 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本书的名字叫作《黑森林会堂的幽灵》,是我过去最喜 欢的书。琳达手里捏着钩针睡着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很努力地为她的娃 娃钧一件毛衣。 “不,”杰斯说:“问题就在于他们嘲笑他。如果他们尊敬他的话,他的私人 空间就少了。他那些愚蠢的举动是一种障眼法。别人会放松警惕的。他们对他也会 比较宽容,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要比他来的优越。我是指,邻居家的太太会每星期给 哈洛德和洛伦送一两次热菜。我并不是说他在背后说人的坏话,或者坑过人之后就 得意得抚掌称快。我不想批评这些,我要说的只不过是,他比他外表上看起来要精 明要狡猾,他表面上和实际之间的自由度非常大。” “听起来是那么一回事儿,”罗丝说’,“但派克大街是我的,看来你欠我一 大笔钱了吧?” “我欠你的多着呢,罗丝!”他斜着眼瞅着她。 “别夸我了。”她笑道。 我禁不住地要把目光投向杰斯,对他关于哈洛德的剖析,我有点惊奇。也许他 说的并不是实话,然而是否实话并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这样一种计划的可 行性,这样一种计划居然能够很好地把握邻居们对你的态度。最后那个词太可爱了, “自由度”,听到这个词总能让我吃惊一下,振奋一下。这和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 的关联,和我认识的人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关联,--但也许哈洛德是有一点自由 度的,他能感觉到一点自由度。 “所以,”皮特说,“昨天哈洛德带着他的那个好点子来的时候,我也是在饲 料店里的。” 我们开始咧嘴笑了起来。 “什么点子啊?”泰伊问道。 “他说他准备改遗嘱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时间很短,但那是完全的沉默。然后杰斯说:“呕--腥。” 随后笑了起来。我们都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哈洛德是为了杰斯才要改遗嘱的 (假定说现在的遗嘱是对洛伦有利的,当然实际上哈洛德从没有这样说过,别人却 都“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但杰斯说:“他很可能会把他的农场捐给自然保护 协会,他们就可以把它重新变回原来的沼泽地了。” “自然保护协会是个什么组织?”泰伊问道。 “他们收购土地并保护它。”杰斯用一种既逗乐又有点咄咄逼人的眼神望着泰 伊。“你知道的,也就是不把它当作工农业用地了。” “天晓得。”泰伊说。 关于哈洛德遗嘱的事,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天晚上夜深的时候,罗丝和 皮特已经领着帕美和琳达回家去了,杰斯在走下门廊前逗留了一会儿。他对泰伊说: “你还记得你在亨利林的那块地吗?那个人现在在上面种了些什么?” “这四年来种的都是玉米。在此之前他曾种过点菜豆。” “秋耕还是春耕?” “秋耕。现在那块地上没有房子。七年前我就叫他把房子推倒,把井填掉了。 但你可以住在镇上,亨里林离镇上只有几英里远。” “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已经把那片地榨干了。” 泰伊长时间地眺望着地平线上凯博镇的昏暗灯光,食指在嘴边划拉着。我知道 他有点生气。最后,他说:“那是块好土地。我不可能做的事情,迈克尔·拉科斯 也没做。他喜欢地里干干净净的,仅此而已。” 杰斯笑了一下,也意识到泰伊生气了。他说:“我并不是在批评什么。如果是 我种地的话,我也会尝试点新花样的。也许大多数花样根本就不管用。我也许会不 停地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会照着书本去种地。这对哈洛德来说曾是最恶毒的侮辱, 他会说:‘那个家伙,他只会照着书本去种地!’但对我来说,这真的是不值得的, 除非我尝试一些我在西部学来的新手段。” “嗯,也许吧。”泰伊笑了一下。 吃早饭的时候,泰伊态度很温婉却又异常坚决。他不停地说:“现在的人意识 不到,已经没有空间去试那些也许起不了作用的东西了。我是说,如果他的收入完 全来自农场的话,他就应该决定用什么燃料,什么时间该换种一轮菜豆,或者该把 每英亩四十七蒲式耳的产量降到四十三蒲式耳。种十英亩黑核桃树说起来很容易, 三十年后那木材作镶板,一棵树就可以赚一万美元。但在这三十年里原来能产出的 东西怎么说呢?这其实比人们想象的、书上读到的要复杂多了。” 我说:“你是在自言自语呢?还是在对我说话?” 他从餐盘上抬起头来,冲我咧嘴一笑,说:“喀,吉妮,今天早上怎么全吃花 生啊?” “他又没批评你,你没必要觉得挨了批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不觉得他在批评人,他也想和我们交朋友,但 他不会去用我们的方式做事。实话对你说吧,他还很可能不允许我们用自己的方式 做事呢!” “也许是吧。但各持己见的空间大着呢,不是吗?” 他向后一靠,擦了擦嘴,然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外面的天开始亮了。他说: “好吧,当然原则上是这样的。虽然我有时候会怀疑这项原则是否切实有效。不管 怎么说,我准备在梅尔角换种一轮菜豆,现在那里长的全是欧龙牙草。”他捏了捏 我的手臂,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