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得知凯洛琳和弗兰克在德莫因结婚的消息后,我们放下了手头的强手棋。六月 二十二日的《派克新闻周报》刊登了一段声明,称,“凯洛琳·库克小姐,即凯博 镇2号公路的洛伦斯·库克和已故的安·阿芒德森·库克的女儿,于六月十四日星期 四嫁给了德莫因的弗兰西斯·拉斯慕森。婚礼已在纽约州纽约市的伦维克饭店举行。 拉斯慕森的父母是明尼苏达州圣克劳德市的罗杰和安·拉斯慕森。谨致热烈祝贺! 新娘为德莫因名律师,婚后将继续使用其婚前姓名--当今会有更多的姑娘如法效 仿。” 如果罗丝没把姑娘们带到派克镇的那家十美分商店去买运动鞋,没有从柜台上 的一叠书报中拿起新出的《新闻周报》,我们或许还不会看到这条消息。多罗西一 边点数自己买的东西,一边说,“我看到你妹妹结婚的消息了。”而罗丝却是刚刚 知道这条消息,她说,“是的,婚礼排场很小。” 多罗西说,“那也不错。” 罗丝紧紧拿着那份报纸,跟着姑娘们往车那儿走,把那条消息看了又看。在车 里,琳达问,“为什么没有请我们参加凯洛琳姨妈的婚礼?” 罗丝说,“我不知道,她可能在生我们的气。” 罗丝“砰”地一声撞开门,闯进我的厨房,把报纸“啪”的一声甩到我面前的 案台上,报纸摊开到那段报道所在的那一版。当时她可不仅是在生气,她简直要发 狂了。我正在削马铃薯皮,准备做马铃薯色拉。我看了那段启事。 罗丝说,“你星期五和她谈话时,对这事她一字没提,是吗?” “是的。” “那星期二呢?” “哦,没有,她还有别的事压在身上。” “别说那样的话!别找借口!就看看这个。还是承认这都说明了什么吧!” “我不大明白。我是说,婚礼已经举行了?”我膘了一眼出版日期,是今天, 然后又看了那段报道。“你难道不觉得这也许是报纸弄错了?” “你想给玛丽·露·洪波特打个电话,问问她这件事吗?下个星期,她就可以 登一段报道,说库克姐妹似乎不知道凯洛琳的近况。” “或许,我们该给凯洛琳打个电话。” “干嘛?这是冲我们来的!她就这么让我们知道这件事。”接着她告诉我她在 十美分商店对多罗西说的话。“咱们就从从容容对待此事,甚至没必要惊奇。而我 要给她送一份礼物!一份昂贵的礼物,并附上一小张卡片,上面写,‘罗丝、皮特 和姑娘们赠,想念二位。”’ 我笑了。可罗丝离开后,我意识到,我的肉体已感到了这个侮辱,这是一种内 在的伤害。这让我想起,她从没有送生日卡或打个电话聊聊天的习惯,而且她以往 回家照顾父亲时,要是不需要什么东西,她不会劳神走过马路来打声招呼。这使我 想到她的为人、她的做法让罗丝着恼,而我总尽量容忍。这又使我想到,要是我们 自己明白,良好的举止不仅仅表现在会说“是的,先生,”“不,先生,”“请,” “谢谢你”和“别客气”这些字眼,我flJ本可以把她教得更通情达理些。 男人们不这样看,他们没觉得凯洛琳干了什么特别侮辱人的事。这门婚事是她 和弗兰克的事,他们可能不想就此事大做文章。尤其是泰伊,他无所谓的态度简直 让人恼火。皮特则不停地说,“得了,咱们接着玩。罗丝,轮到你了。有关这个该 死的婚礼的事,我已听得够多了,够我活下半辈子了。”他手气真好,所有的绿色 产业,海滨大道,以及所有的铁路都叫他赢去了。他掷骰子总很顺手,而我们的子 总不断地落到他的产业上。每当他贪心满足而高兴地大笑时,我的恼火便又增加几 分。泰伊快要把我气疯了。他一个劲儿地小声说,“吉妮,下注吧。’哦朝他使了 几个眼色,可他根本不理会。有一次,皮特和泰伊正巧同时说话,那时我和罗丝正 隔着桌子盯着对方。皮特说,“轮到我了,跳过去,挣那两百美元!成了!”泰伊 说,“我看,要是大伙都一门心思下棋,会玩得更好。” 罗丝说,“你难道玩得不高兴吗,泰伊?”她的声音很甜,口气中却含着十足 的讥消之意。可泰伊把她的话当了真,说,“哦,不是真--”他竟没听出她的口 气,光这一点就让我忍无可忍,我叫了声,“上帝!”恼火之意溢于言表。 我在观察杰斯。我整个晚上都在观察杰斯。在注意每件事的同时,我都在留心 杰斯的一言一行,好像我多长了一只眼,这只眼就像一个望远镜片,专门观测他脸 上流露出的每一个表情。听到我又尖又细的叫声,的确,我承认那是又尖又细的声 音,他脸上露出一种被激怒的神情,这种神情突然流露,又转瞬即逝,他自己可能 都忘了这刹那间的反应。可我不能忘。看到他这个神情,我一下呆住了,这就像一 头撞到了砖墙上后的那种发值的感觉。泰伊催道:“下注吧,吉妮。” 皮特说,“该你了,杰斯。你正直盯着海滨大道呢,老兄。” 罗丝说,“这游戏我玩够了,”她抓住桌腿,掀起桌子,把棋盘和卡片都倒在 皮特的大腿上。 我们沉默良久。皮特脸通红,咬住嘴唇。姑娘们坐在沙发上,抬头瞪着这一切。 泰伊看着我,那副神情仿佛在说,是因为我迟迟不下注,才发生这一切的。杰斯弯 腰去拣那些产业卡。他说,“如果资本主义的发展不受任何限制,结局总是战争。 我想那是罗莎·卢森堡说的。我们来计算总分,好吗?” 我看了看皮特,他怒气冲冲,我的不快也没了影,我感到一股让全身肌肉绷紧 的焦虑感在胸中升起,渐渐揪紧我的喉咙。实际上,罗丝大概有四年没抱怨皮特打 她了--皮特打折她胳膊的那件事过去后,他已经改好了。过去四年的那些晚上, 每每罗丝惹人恼火时,他都忍住了,没有理由认为他今晚会出手打她。即便如此, 我的心猛地一紧,我比罗丝要惶恐得多,她似乎为她刚才的行为洋洋自得。我得说 说罗丝,她常显得不知惧怕,也不懂谨慎。即使在皮特对她最糟糕的那几年,她似 乎也从未想过要收敛些,少和他争执些,多迁就他些。大多数情况下,她不会格守 为人妻所应遵循的缄默准则,“不知者不为怪。”就该让他知道,就该让他同意, 或至少得让他接受。她会说,“这才是真正的我,傲然屹立的我。他得习惯那样。 要是我让他把我摸得服服帖帖,那我得过什么样的日子?” “你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会问。 她会回答,“起码能有自己体面的日子。” 那次他在浴室里,把她撞倒或推倒(每当她告诉我这事时,我总是很难想象出 那幅情景。)结果,她倒在浴室地砖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手腕上。就这样,他把 她的胳膊弄折了,那时,她毫不留情。她戴了个把星期的石膏,还特意做了只套袖, 上面粘着用毛毡剪下的“皮特所为”几个词。每当他举起手,或者仅仅抬高嗓门时, 她就威胁要戴这只套轮。她真的戴过一次,以此表明她并不感到丢脸,说得出做得 出。我猜想,皮特受不了自己要在饲料店和整个镇子忍受别人的笑话,被吓住了, 从那之后,他性情变了。他对别人都有点急躁,和我父亲的冲突激化了,不过付的 代价很小。医生查出罗丝得了癌症时,她最先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想,皮特和 我快要互相谅解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死。” 她的观点是她从没打算惹恼他,无论她干了什么,反正皮特不该打她,因此他 要是打了她,他可就大错特错了,不仅如此,她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干什么就干什 么。结果,我整天为她提心吊胆。她曾说,“如果是你被打,你也不会怕的。我担 保,你会像疯了一样。” 这会儿,她说,“皮特,你为什么不出去拍根烟?我要去弄些咖啡。” 姑娘们又接着做自己的事,我说,“姑娘们,你们累吗?要是想上楼,你们可 以上去。”她们没有看我,摇了摇头。 杰斯把桌子在原处摆好,把棋盘上的东西-一捡起,放回盒子。泰伊在计算分 数。他问道,“咱们那一百块钱怎么了?” 杰斯说,“根本就没去拿。我们没有定下该设多大的奖。” “我们最好在没算出谁赢之前就把它定下来。” 我扫了一眼分数单,有一两栏明显比别的几栏长,不过,我认不出每栏开头潦 潦草草的姓名起首字母。我说,“我们玩完了。那是--”罗丝拿着咖啡壶从厨房 进来,皮特打开前门,走进屋子,把烟头弹到身后。电话铃响了,这时罗丝说了句 话,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说,“那是什么?”听起来她好像以前从未听过 电话铃声。 泰伊接听了电话,说,“好的,好的。多谢。多谢。我们马上就过去。”我的 恐慌感本已平息,现在又漫过全身。奉伊放下话筒,说,“你们的老爸把车撞毁了。 他在梅森的急救室,看情形他并不需要呆在那儿,所以,他们想让我们过去接他。 卡车掉在州立公园的水沟里,他们准备明早用公园的车把卡车拖出来,车得扣押到 他的血液化验结果出来之后。” 罗丝问,“他喝醉了?” “大概十天之内,他们还不会得出正式结果。” “他们逮捕他了?” “还没有。” 罗丝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问,“他受伤了吗?” “包扎了一下。他的腮部撞到方向盘上,伤了皮肉。医院说仅此而已。” “我们最好去吧,嗯?”泰伊点点头,从楼梯口的挂钩上取下车钥匙。我们绕 过房子往车那儿走的时候,透过窗玻璃,我看到杰斯在捡东西。他看上去悠闲自在。 我的车是一部用了八年的雪弗莱;通常,我开车送罗丝到梅森城时,我就借用 她的车,那是辆差不多全新的78年的道奇。我想,真怪,泰伊和我怎么从未一起坐 过雪弗莱。我们去看电影或去什么地方吃晚饭,就开那辆小货车。不过,他现在径 直走到道奇车边,上车坐在司机座上。乘客座上的安全带被扭歪了,而且由于长期 不用而显得僵硬。我索性不用安全带。在往梅森去的路上,我有一种危机感,一种 大祸行将临头的感觉。我怎么也无法适应这种感觉。泰伊稳稳地坐着开车,一言不 发。汽车沿着碎石路前进,犹如一柄翻土犁,把田野和水渠翻滚到我们两边。我摇 摇头,想摆脱这种幻觉,但是做不到。这是由于车离地面太低了。泰伊把车窗玻璃 摇下一两英寸,风携卷着恐惧冲着我扑面而来。我可以感到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这 些感觉上--汽车在飞速前进,似乎要陷到地里,风拍打着我,使我身上泛起恐惧。 泰伊说,“吉妮,你和罗丝全做错了。” “怎么会那样?” “你们可以忍耐。到了桥头,你们自然有办法过桥。” “好像情况变得更糟了。” “我不知道情况是否更糟。” “你一定瞎了。” “即使情况变得更糟又怎么样?你抱着这种态度,也不会使情况好转。” “什么态度?” “像罗丝那样的态度。对他干的每件事都要大作文章。” “我想,掉到水沟里,因为醉酒开车而被捕,那都是严重的事。” “懊,那倒是,那倒是。可别的事情--”泰伊朝我瞥了一眼,用拇指和食指 搓了搓嘴角,然后减慢车速,把车停到路边。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说,“吉妮,我 并不清楚要做什么,可我一直认为对付你父亲的最好方法就是稍稍忍气吞声,让他 的火气过去。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笑笑,忍住,过后就像鸭子抖掉背上的 水那样把这事丢到一边。就这么做。” 我也瞪眼看他。我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瞪着他,细细看他扁平的两颊、方脸,眼 角的扇形皱纹,他的帽檐,看到的是一张普通男人的平常而又充满希望的脸。另一 张脸,杰斯的脸从未在我脑中消失,那张脸更瘦削精明,多了几分猜疑,少了几分 亲切。一张脸不经意地看到你,它转过来望着你,这是张无法看透而又近乎单纯无 知的脸。另一张脸,你越看越感费解。它的五官难以捕捉,似乎蕴含什么意义或真 理,而这意义或真理比你以前想象的任何事物都更为复杂、有趣。我一直瞪着泰伊, 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想知道谁的脸更为真实。他微微一笑。他的上嘴唇 拉成一条长长的弓形,泰伊咧嘴大笑,这让他显得英俊洒脱。我也微微一笑,说, “你是对的。”他发动了车,开回到沥青公路上。 说起来容易。确实,我不愿像罗丝那样发火。泰伊不喜欢那样,杰斯也不喜欢。 在棋桌被掀翻时,杰斯表现出一种让我害怕的厌恶感。可是罗丝的火气也太大了! 在我记得最清楚的几件事情中,有几件就是观察她,那时我没法移开视线,看着她 气得脸庞发亮。无论你多么清醒地意识到不该看那副情形,可你总无法移开视线。 从我们那儿到梅森市大约有四十英里路程。我们一路上沉默无言,这种沉默让 我们感到舒适。我们维持了这么久的婚姻关系和它所体现的所有希望与和美之情一 路上与我们相伴。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主日学校里,我们坐在小椅子上,嘴里唱着 “耶稣爱我”,沐浴在阳光中,周围挂满色彩明快的图画,那时,一些呼呼盼陇的 疑念开始露出苗头。只不过那种疑念出现时,好像仅仅是新增加的知识,某种暂时 和已知事物相并列的新事物。不同的事物间好像并没有冲突,我们可以同时相信一 切。我对泰伊的爱--对此我从未有过怀疑--感觉就像那样,这是确信无疑的。 可我有同样的把握相信,我想同杰斯·克拉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