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父亲背靠着墙坐在长凳的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腮帮上紧紧裹了一方白纱布, 粘纱布的胶布一直伸到头发里。我本能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打算先对他可能在想 什么心里有个数,再惊动他。然而泰伊径直走到他面前,说,“爸爸?拉里?你好 吗?”他既没搭理我们,也没同桌后的护士打声招呼,就起身朝急救室外走去。护 士喊道:“库克先生?库克先生?”她看了看我。我走上前,告诉她我是他女儿。 “哦,”她说,显然还在发窘。“哦,是这样,他要吃点儿‘佩尔科丹’止痛, 就两片。如果还需要,他得从家庭医生那儿开个处方。”然后,她又略带歉意地说, “他根本没有失去知觉。他很清醒,我想想,他在这儿时一直如此。我们观察了他 两个小时。”她拍拍我的胳膊。“他会好的。” “他表现如何?”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实际上,这是她第一次对着我看。她说,“他不大爱说 话,是吗?大夫们给他处理伤口时,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怎么说话。嗅,其中一位 大夫说,‘你知道,我想他能说话。他就是不想说。’那种情况有点不寻常。”她 神情愉快地说。 我说,“最近他常这样。就这些吗?我们现在可以走吗?” 她压低了声音。“你们可以走了。但我想警方会给你们打电话。不过,血液化 验的结果大概要十天才能出来。” “你是指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吗?” “不过,他没受重伤,为此你可得谢天谢地了。他真的没事。”她又回到桌后 她站的地方。 他正坐在车后座的乘客座上。我上车安顿好自己,泰伊回过头说,“准备好走 了吗,爸爸?”不过,这话没得到任何回应。我们出了医院的停车场,把车开上我 们刚拐下来的那条空荡荡的大街,街两旁排着路灯,但仍然是一片昏暗。路边的房 子很大,而且相互之间离得很近,每座房子就像一朵结实而矜持的花,从整齐的草 坪上和四周浓密的灌木丛中挺起。已近午夜。此时,街区上每一扇窗子都是黑洞洞 的。 父亲显得十分安静,这很容易让人以为他已吃一堑长一智,今后,不必再谈论 该不该把车钥匙给他,不必再谈论他该不该喝酒,也不必再谈论我们对自己面对的 情况到底有何看法。容易以为,他这般安静,是因为他已悔悟,甚至挺难为情。泰 伊也沉默无语。或许他们已经谈过了,彼此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我们回到家后,泰 伊会把他们的谈话告诉我的。我说,“爸爸,你拿了护士给的那些药片了吗?” 对这个问题,他无动于衷,他不理不睬,好像这是没人指望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拿没拿药片,实际上不关我的事。那就是回答。 在这种沉默中,我很容易浮想联翩,我的思绪又回到半小时前我对泰伊、杰斯 和我的未来的思索中。有父亲在车里,那些想法被赋予一层新的色彩。原本显得可 怕、但让人高兴、甚至本身就纯洁无害的事(毕竟只是想想而已),现在显得真实 而骇人。我们在夜色中赶路,此时,就连泰伊和我亲密相处时我心中的惬意,也似 乎只是一种倏忽即逝的奢侈。我又看了看我们经过的房子,这些房子不及医院附近 的那些有气派,这一带的房屋和房屋间有明显的区别--东家的门廊上放着废物, 西家露天的车库里停着两辆漂亮的小汽车,街对面的一家有一架油漆的秋干和一只 自制的沙箱,从这些房屋中,从这些区别中,我悟出了一种新的涵义。这一带的人 家邻里关系极为淡薄。每一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生活目的毫无雷同之处。这一 点正是让人羡慕的,这不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邻里间关系亲密,有来有往,而是 每个家庭的命运都独一无二,每个家庭、每对夫妇都有自由创造或寻求别人所没有 的东西。 父亲呻吟了一声。我僵住了,直瞪着前方。泰伊说,“你是不是哪儿疼,拉里? 你肯定想离开医院吗?我们可以马上回去。”对这番话,他还是置之不理。见他这 种态度,我们以为我们眼下正在做的事,即把他带回家,正合他的心意。于是便继 续赶路。车头前部看上去高了些。我无意中发现自己在听马达声,似乎我们正在拽 一辆拖车,好像把父亲带回家这件事不仅仅破坏了我心神的安宁,而且需要付出更 多的代价。 泰伊和我相对转了转眼珠,偷偷交换了一两次眼色,他朝我微笑,这微笑示意 我该怎么办--要耐心,忍气吞声,不要放弃希望--我纳闷,他是从什么地方学 到这无尽的忍耐力的?这种忍耐力让人心灵沉重,感觉迟钝,然而却挺管用!这种 忍耐力让人傻里傻气地只会接受!什么时候,这种克己自制的作法会变成自发的要 求呢?或许我们已经这样做了。或许,如果我们以往能以不同的方式对待生活,不 是这般姑息迁就,委屈求全--怎么会别人都离开了土地而我们却还滞留在这个地 方?我又怎能连想都没想过上大学的事,也没想过尝试别的职业,没想过搬到德莫 因,甚至没想过去梅森市?那个常因周围的人事而出现在心头的形象,现在又浮在 我的脑海里--那五个因流产而失去的孩子。我常想,如果我自己能拿定主意,能 有主见,我还会怀上一个孩子而且能保住这个胎儿。我以前的态度明显不过:被动 受孕,然后保胎。不过,我现在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一个只会等待的母亲,一个只 会迟钝地接受事物,轻易地说“情况会有变化,我们会得到别的机会”的母亲,谁 会跟着她?不!现在是挺起腰板,伸出自己的双手,主动选择的时候了!泰伊一成 不变的态度使我们,使我一无所得。我在座上移了移身子,发觉我们正开在凯博大 街上。快到家了,我猛回过头,喊了声,“爸爸!” 他的眼睛本是闭着的,可现在猛地一睁。他哼了一声,在座上直起身。泰伊也 把头转到我这边。 “我知道你受伤了,你遇上了那起事故,这使我很难过。不过,现在该谈谈这 件事了。州警察很快就会过来,那时你可真有麻烦了。这话你得好好记住。你不能 开车到处乱跑,尤其不能酒后开车。那样不对。你会害死人的,至少也会因为那样 开车丢了自己的命。” 他看着我。 “他们可能要吊销你的驾驶执照,可即使他们不吊销,只要你在那样开车,我 也会把执照扣着。我要把你的车钥匙拿过来,要是那样,你还照干,我就把车卖了。 我小时候,你总是说,警告一次就够了。好吧,这是对你的警告,我希望你不要把 这当成耳旁风。还有件事,你可以在地里打个帮手,我知道,你不干点农活就觉得 无聊。从现在起,罗丝和我会在正点给你摆上早饭,之后你就可以出门干活了。我 们不会再让你无所事事。你干活干惯了,没有理由说你不能继续干。泰伊和皮特不 可能一上来什么都会做。” 我对父亲说了这番话,听上去好像他是我的孩子,这让人兴奋,而把他视为我 自己的孩子的感觉则不仅仅是兴奋。用这种下命令的口气说话真痛快。这在我心中 创造了一个未来,其中的一切井然有序,好比一幅用透视画法画的图,容易打发的 日子在远处依稀可见,而我自己则位居前方,位置突出,神情果断。我不习惯这种 说话方式--可能我以前从未那样说过话--可我知道我很快会习惯的,我无意中 发现了一个属于家长的特权,我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一权力(我以前只想着怎样才能 做到温柔,体贴,耐心,善于引导他人)。我盯着老人,说,“我是指开车这件事, 而罗丝也会支持我的。” 他没有回避我直视他的目光,似乎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一无所有了。” 我想他正试图博得我的同情,便说道,“我们这里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 一。”第二,我想,是你自愿放弃的田产。但我没敢说这话。这件事让我大为恼火。 泰伊服侍他上了床,不过这是在我说了下面这些话之后,“七点钟开早饭,爸 爸。泰伊会在我们这儿等你,你可以好好想想,看看自己明早想于什么事。” 泰伊回到我们屋里以后,说,“或许他明早不该干活。我们不知道他的伤势如 何。” “给他个轻松的活,就让他干一两个小时。他生活没有任何条理。问题就出在 那上面。现在他自己感到羞愧,是做点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泰伊脱掉裤子,又坐下脱袜子。我在屋里走来走去,捡起东西又放下。我全身 充满了力量。我踱着大步走到浴室和另外两间卧室,其中的一间是待客用的,但从 来也没来过客人;另一间用来放旧家具。我朝窗外看去,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温柔 的夏夜,微风习习,夜色浓浓。我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泰伊挺直了身子,仰面躺着, 头枕着手。我说,“今晚,我明白了点道理。” “负责照料他?” “是的,不过不只那个。这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不仅是脑子想出来的。不光 是个教训。” “嗯。” “你相信我吗?” “哦,我相信你。” “好吧,相信什么?” “吉妮,已经过了午夜。你说过要在七点把你父亲的早饭摆上桌。就让我们看 看你明早能不能兑现你今晚悟出的道理,好吗?” “好的。” 他闭上了眼。我稳步穿过门厅来到朝西的卧室,往克拉克农场那儿看。我目不 转睛地朝那望着。 到了早上,哼哼声和呻吟声迭起。对此,我无动无衷。我把父亲的早餐--法 式吐司、熏猪肉、一根切成片的香蕉、一些草毒、一壶咖啡--摆到他面前,又送 给他糖浆、黄油和喝咖啡用的糖,然后我又把刚才弄乱的厨房收拾了一下。我把他 服侍得很周到,不过,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同情心。在另一方面,他也不需要人同情。 他吃完了,把盘子推开,站了起来。在他“砰”地一声推门走出屋后,我走到窗边, 看他吃力地走上沥青公路,朝我们家那儿走去。以他的习惯,他会爬上卡车,开四 分之一英里,因而;他现在好像不知往哪儿走,似乎走路这个动作本身就使他惊奇。 他身体僵硬,还耸着肩,走路时,腿往外一划一划。他还需要多多锻炼。他没回头 看,直到他走得越来越远,变成了大路上的一个小点,这时,罗丝才从自家过来。 我正用抹布擦壁炉。纱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了,罗丝问,“那么,他没什么 事?” “他今天得找派克镇的亨利大夫检查一下,可能还得拿些止痛药。他们给过他 两片佩尔科丹,不过我不清楚他拿了没有。今天下午我带他到医生那儿去。大概十 天之内,州警察还不会来,他们得等血液化验结果从实验室出来后才过来。” “他们该把他关到牢里。我真没法相信,他们怎么这么仁慈。” “没人受伤,罗丝。可能本来会不一样--” “那纯粹是运气好。” “不过在法律上,那个运气可得算数,要是你运气不好,真把什么人弄伤了, 你可得--” 罗丝站在那扇通往客厅的门的正中间,手握成拳头放在臀上。“得了,吉妮。 难道你还没看够他拿腔作势的德性吗?难道你就不想挺身而出一次,把他的真面目 告诉人?他惹是生非!他冲动,好发火,他可以怀疑别人,却不容人家怀疑他!” “我知道这个。昨晚,我真的对他发了通话,让--” “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那股恨就像波浪似地滚过全身,我要他死,下地 狱,永远呆在那儿,被火烤!” “罗丝!” “你怎么吓成那样用B样喊‘罗丝!’是因为你不该咒什么人,或者因为你并不 恨他?” “我不。我真的不恨。他是头熊,可--” “他不是头熊。他还没那么纯洁--” 我提高了嗓门,盖过她的声音。“昨晚,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要是再酗酒 开车,我就把车钥匙拿走。他也听见这话了。当时他就直盯着我。泰伊正想法让他 干活。他是很难相处--”罗丝猛然转身,“蹬蹬”地走进客厅。我跟着她。她站 在小书架的旁边。那上面堆着大概二十期《农场经营术》杂志,还有介绍农用设备 的小册子,几本《国家地理》,一本《圣经》,两本《读者文摘》,一本美国民歌 集。书架上既没有个人私物,也没有可以勾起回忆的纪念品。她垂下眼睛,盯着 《读者文摘》,用指甲轻轻敲打最上面的一本。她说,“有时候,我也恨你。” 我怔住了。我马上想起琳达和帕美,想到她们对我而不是对她们母亲说悄悄话 的情形,想到我喜欢给她们东西,把她们带到罗丝如果知道肯定不会同意的地方去。 好些年来,她们俩是我和罗丝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我立刻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在破坏她做母亲的地位,指责我这样迫切地想占有两个孩 子,对此,我很难过,甚至有时候,我禁不住想,要是两个孩子是我的,将会是什 么情形。 “我之所以恨你,是因为你把我和他连在一起。” “谁?” 她恼火地摊开手。“当然是爸爸。别这么傻。你真是个好女儿,这么迟疑不决, 好像你是个笨蛋。这都让我快疯了。” 我微微一笑。“就在昨晚,我对泰伊也正是这种看法--” 她没理睬我。“每次我打定主意要做点什么--离开这个地方,离开皮特,重 新教书,挣钱养活自己--你就阻止我。我小时候,我是指那时我真的很小,三、 四岁时,你就像堵隔在我和他之间的墙,可现在你是条通道,你没把他挡在外面, 每当你头脑冷静,每当你停下来考虑他怎么想时,你就为他指路。每次你都停下来 想!我不愿停下来想!” 我瞪着她。她用手把头发向后一抹,拳头贴着臀部,一副毫不屈从的样子。只 不过,她把手往下放时,手指抚过那消失的乳房时,在那消失的肌肉上颤了颤。她 也回瞪了我一眼,又一扭头往窗外看。我说,“我和他不一样。我并不总同情他。 不过,我也不会说,我相信他会向外面让步的。我认为,有时候,咱们该试试做做 他的工作,这还比较可行。” 听了她那通气话,我怎么就没有感到不快,这真可笑。我怎么会觉得这样也不 错,甚至觉得,有时候她说说她恨我这样的话,不过是用一种发窘的口吻说的,这 会让她心里好受些。我一直认为,罗丝对父亲的憎恨,其中必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而她的窘迫最多也就是使爆发暂缓罢了。我信心十足地走到她面前,心里想,我昨 晚已开始行动了,我们会扭转局面,管住父亲,会把他制服,让他受控于我们的; 我们只要商定计划,并坚持这个计划。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气。我说,“不错,你终 究是对的。我听任他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我们都纵容了他。不过,我们可以立 些规定,我觉着简单明了的规定就可以了。” 罗丝走到前窗,背对我站着,朝西面的田野望去。这些日子,地里青青一色, 玉米长得整整齐齐,像是机器制造出来的一样。想想那幅情景,那种整齐的程度似 乎极不真实。每棵玉米上都长了六片或七片状如信号旗的叶子,每对叶子飘起来, 形成一道匀滑流畅的曲线,一道之上又是一道。这些叶子现在长得很大,密密的叶 子遮住了大部分的黑土地。很怪,玉米株的样子像人形--那叶子总让我想起肩膀, 玉米穗让我想起了头部。我挨着罗丝站着,看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她转过头看我, 她说,“吉妮,告诉我,你对父亲究竟是个什么看法。” “嗅,我不知道。”不过,我其实是知道的。整个晚上,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清 清楚楚,然而,她现在问起来,这些想法一起涌上心头,结果,我无法从中选出一 个自认为是对父亲的主要看法。我舔了舔嘴唇。罗丝咬住嘴唇,我想,她这是为了 免得开口说出什么会影响我情绪的话。我理理头绪,心里明白她要我作出回答。我 对眼前的景象也并非无动于衷--晨爆的景色清新秀美,眼前一片荫凉,田野一色 青青,远处碧空明媚。我说,“我爱爸爸,不过不是我背后说他,他就是习惯发号 施令。这你知道。” 她看着我。 “我是指他酗酒,还有别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那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继续朝我看着。 “我愿意承认他酗酒有很长时间了,可能从我们记事起,他就是这样。我还没 好好想过这件事,不过我肯定,如果我们坐下来,商量商量--” 她还在看着我。我说,“罗丝,你让我紧张死了。你想让我说什么?我的意思 是,要我说哪一类的事?” 她又看看我,随后扭过头望着窗外。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身边没有妈妈, 没人能告诉我们该对爸爸有什么看法。我想知道,他们在一起是不是幸福,妈妈是 否喜欢他,他是不是喜欢妈妈。尽管人人都喜欢母亲。我想父母的关系并不像别人 想的那样。” 她清了清喉咙,我想,这是在暗示我住口,便闭口不言。她说,“去你的,吉 妮。” 我放声大笑。我猜我本以为她会张嘴冒出别的什么话,某些高深莫测的话,她 说这些话时,声音低沉震耳。她极起嘴,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又成了我所熟悉并信 赖的罗丝。她转了转眼珠,似乎想开个玩笑,笑话爸爸或者我。如果她那样做,也 无所谓。最后,她说,“我不恨你,吉妮。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不过,我也不知 道自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不错,眼下的事实就和你想的一样。他是个让人头疼的角儿。我们来 分工吧。或许管管他会有用。我们可以试试看。” “至于具体该做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也就是对他说说,好吧,你得做这个, 你不能干那个。我的意思是就这么简单。” “最后这话说得真棒。”她伸出胳膊抱住我,她的拥抱很有力,比以往的拥抱 都有力。我说,“我爱你,妹妹,”说这句话时,我故意粗着嗓子。 她说:“我也爱你。联合阵线,对吗?”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