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午夜过后,暴雨略小了些,不过依旧是滂沦不歇。泰伊和皮特回来过,又出去 了。两点刚过,罗丝和我躺在了床上,我想罗丝睡着了。我起床去看看姑娘们,两 个孩子都把被子蹬掉了。大家像被人追赶似的,躲到我房里避难。 琳达的一条腿搭在帕美的腿上,她俩的手交叠着:两个人本来一定握着手,不 过,她们睡着的时候,彼此紧握的手松开了。打她们一生下来,我就认识她俩了, 我不停地反复掂量那只有婴儿和栅栅学步的小孩才有的沉甸甸的体重。我无法抹去 记忆中和孩子们共度的时刻--帕美大概十八个月时,有一次,我们都坐在饭桌边, 帕美把胳膊举过头,说,“举起来!”我of都把胳膊举过头,喊着“举起来!举起 来!举起来!”一直举到帕美把小手往桌上一拍,大喊一声“放下”,她为自己的 小把戏乐不可支,呵呵大笑。琳达还是小娃娃时,她会把饭菜都模到手里,直到饭 汁从指缝间流出来,才动口去吃。怎么会有人对这样两个孩子打坏主意?在这样的 时刻,此情此景之中,夜深人静之时,看到她俩纯洁无辜诱人的酣睡的身体时有谁 会如此狠心,不保护她俩,却忍心伤害她俩? 当然,过去这样躺着的不是她们的身体,而是我们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罗 丝的。不过也算是我的,如果他进了我的房间,即便仅仅是来关窗户,即便他仅仅 是来看看我睡着了没有。 当时,我像她们现在那样软绵绵地躺在那儿,身上裹着睡衣,缩成一团,缕缕 黑发搭在脸上。我无法想象爸爸会干罗丝说的那事,可我也无法想象他像我现在这 样,充满爱怜之心和欣赏之情,低头看他的女儿,胸中涌起了如同我对帕美和琳达 的一样的柔情。我打了个哆嚏,给她们掖好被子,走出这间屋子。我还穿着衣服, 不过,还是上床躺到了罗丝身边。她用被子蒙着头。后来我一定是睡着了。 醒来时,卧室门边出现了杰斯·克拉克的身影。他见我在动弹,便走到我身边 弯腰说,“你父亲在哈洛德家。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这话道出了一切我想知道 的事:他是偷偷前来的,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他这样做有危险。我没有叫醒罗 丝,便翻身下床,把他朝我前面推着,走下了楼。大厅里的钟指向四点十分。 两辆卡车还没踪影。 雨停了,窗外渐渐露出一丝光亮。 我想起罗丝告诉我的话。 我望着杰斯·克拉克,眼泪夺眶而出。 他把我带进厨房,打开灯,沏了咖啡,握住我的手,并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的 脸。 据杰斯说,爸爸游荡了四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左右,最后晃到哈洛德·克拉克 家附近。他没进去,而是在周围徘徊,自言自语,大喊大叫。洛伦·克拉克晚些时 候从泽布伦中心看完电影回家看见他时,他就是这副样子。洛伦把他带进屋,他们 试图劝他脱掉湿衣服,可他就是不听,非要叫肯·拉萨尔和马弗·卡森过来才换衣 服。哈洛德依了他,那两个人冒雨过来,在哈洛德家见了他。“他胡言乱语,”杰 斯说,“哈洛德则微微发笑。他喜欢别人被惹急的样子。” “他们都喜欢这样!真可恶。到吃早饭时,这事会传遍整个镇子。到那时,全 镇的人都会知道的,因为马弗·卡森每天早上都在咖啡馆里吃早饭。” “随它去吧。你在乎什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理了理衬衫,用一只手压压头发,那几根头发明显竖了起来。实际上,发生 了这么多的事,待我醒来时,每次都得思索一阵,才能理清其中的一件事。我想知 道泰伊在什么地方,他是不是给警察打过电话。我张嘴想说话,可是有那么多的事 情要说,谈论那些事的方式又是如此之多,而在那么一种时候,周围有那么些人, 我得选择适当的方式对杰斯·克拉克谈论此事。我望着杰斯·克拉克的脸,这张脸 既陌生又亲切,令人匪夷所思。刹那间,一切最终都化为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即使 我和杰斯之间的那些事情也让我感到羞耻。我意识到,直到那时,我一直把这事单 独保留在心间,细细品味。我垂下眼帘,盯着红白格子的塑料桌布。最后,我问, “爸爸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这些婊子把他赶到暴雨里,他真希望他养的是儿子。” “没有!我们想方设法让他回家!他骂我们!那时我们--” 他握紧了我的手。“我不信他的话,吉妮。我知道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 些。” “我知道他喝醉了。他总是耍我,他只要一喝酒,脾气就得变。他不会东摇西 摆地到处逛,不会含糊不清地咕唱什么,或干别的什么事。之后,我被蒙住了,我 忘了他喝醉了。” “我想你不会因为他喝醉了就原谅他吧。” 羞耻是种能分明体会得到的感觉。我无法望着自己握着咖啡杯的双手,或听到 自己的懊悔的话,而不感到震惊,我多么渴望自己能沉默下来,能变小。我所感到 的不仅仅是羞耻。我头上的缕缕头发笨拙地从头皮钻出来,垂向脚面,头发又湿又 冷,这让我不安地感到自己整个肉体的存在。无论是身上的哪一个部位,我似乎都 能从体内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好像皮肉已经被一毫米的腐肉分开,我聆听杰斯的谈 话,他每一个抑扬顿挫的话音都让我感到,他的话毋庸置疑都头头是道、体贴入微, 但这并未使我心里平静下来。从肉体上,我感到,我的耻辱只是一个有待他来发现 的事实。他说,“请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他微微一笑,突然间,我迟迟不至的对 他的渴求感终于苏醒了,不过这种感觉现在同我的耻辱感联系在一起,两者就像连 体双胞胎,这种渴求感虽刚刚产生,就已让我羞不自胜,我记起当时我想到了我们 之间的谈话、亲吻和做爱,想到我当时对自己自言自语地说,最美好的部分已经过 去了。 我找到了一种适于说话的平淡而沉稳的口气,便用这种口气说了起来。我告诉 他爸爸开走了皮特的卡车以及事后的风波,还把爸爸的话以及罗丝和我的回答告诉 了他,我甚至给他讲了罗丝后来告诉我的话,我告诉他我自己也说不上是相信她还 是不相信她。他凝神望着我,他脸上通常富有表情,可现在却板着,神情严肃,不 过,他双目炯炯发亮,也映亮了我的双眼。他一言不发,引我说出了一切。说完之 后,我清楚自己已莫名其妙地处在让他可以随意摆布的地步,这并不是因为他运用 了权力或将我据为己有,而是因为尽管我感到羞耻,我还是在他面前把真实的自己 暴露无遗。 他喝干了杯里的咖啡,说,“哦,吉妮,”他说,“哦,吉妮,他们一心要毁 了咱们,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我讲述那件事的时候,我忘了他同哈洛德以及他母亲之间的宿怨。我说, “可能他们想这样,杰斯。可能他们就为了这个。” 大约五点半,泰伊回来了。那时太阳已升得相当高了,碧空明澈。泰伊还没来 得及问杰斯·克拉克为什么在这儿,我就说,“杰斯,对泰伊说说,”他告诉了泰 伊爸爸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泰伊说,“我刚才正纳闷,他到底能上哪儿去。 我开车找遍了此地和凯博之间的每一条小路,每一条拖拉机道,每一条能行车的泄 水沟。下了这场暴雨,那些路中能通行的不太多。” 我站起来给他倒了些咖啡,之后又问,“你去看过庄稼了吗?” “看上去没事,不过,这肯定是场大暴雨。” “皮特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点小争执。” 听了这话,我一惊。“你是什么意思?” “皮特说拉里会露面的,他不愿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杰斯说,“你们为什么事发生分歧?” “皮特想开枪打死他。” 我微微一笑,心想,这只是句玩笑话,不过泰伊并未回以微笑。我说,“真要 开枪打死他?” “真要开枪打死他。不过也就只有一瞬间,我看他动了真想杀他的念头也只有 一小会儿。皮特是受够了。幸而,他只有一把小手枪。” 泰伊极少露出这种不耐烦的腔调。不过,我暂时也没理会。杰斯站起来,从门 上的挂钩取下雨衣。泰伊一言不发,杰斯只扬了扬眉毛,冲我微微一笑,算是道别。 我的视线跟他出了门,心也随他而去。我问泰伊,“你睡过觉了吗?” “没有,没好好睡过。”他用手搓搓脸,揉了揉又短又硬的络腮胡。我想起了 另一件事--我还是不知道泰伊是否赞同爸爸对我说的话。我从桌边站起,打开冰 箱的门。我说,“来两个煎鸡蛋和几段香肠怎样?” 他说,“那好吧。”说话的口气冷冰冰的。他就坐在那儿,脸上一副冷漠和不 友善的神情。大部分时间,他都往窗外看。这时,在我们之间,无论提出什么话题 来讨论都需要勇气,可我偏偏鼓不起足够的勇气,便只好作罢。我想,就是从那个 时候起,我俩之间开始形成了一种新的、刻板的关系。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开始考 虑,该怎样做才能使我们对对方的态度、对自己处境的态度符合我们对责任和忠诚 的观念。过了一会,一切都清楚了,我们之间的分歧实在是太大了。 吃过早餐,泰伊说,“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得去看看地里的情形。我本来答 应要在今天早上做完地里的那些活的。不过,天知道,下了这场雨--”话说到这 儿,他人已经走出了屋门,我没能听清下面的话。卡车隆隆开走时,罗丝下了楼。 她穿着我的一条牛仔裤和泰伊的那件旧衬衫。她说,“我要跑回家去,赶在姑娘们 醒之前给她们拿几件衣服。”她精神振奋、说话果断--早晨时她经常是这个样子。 我说,“爸爸在哈洛德家。半夜时,他让肯和马弗也到那儿去了。” “这样,好吧。”她耸了耸肩。“国王的马队国王的兵,也没法修复亨普提。” 她“砰”地一声推开门出去了,我把几根香肠替她和姑娘们放进平底锅里。 她们做饭时,我出门去看看菜园的情况。植物经历风霜雪雨,依然故我,这种 品质总让我感到惊奇。突如其至的暴雨似乎并未给西红柿藤带来任何不良影响。西 红柿藤上没沾上多少泥,这是因为我始终用旧报纸和剪下来的草叶覆盖藤根。几朵 最柔弱的金盏花被打落了,一部分豌豆棚架塌了下来,不过,一草一木都焕发出新 的生机。我没有触摸一株一草,当然也没践踏植株间的小径,而是站在菜园边,望 着这一切,仿佛这一切都隐隐约约地预示了一种希望。 事实是,这一切努力已使我心力交瘁。我已不再抱任何希望,总是回想我母亲 刚去世后的那几个月的情形,好像从那时到现在,这其间没发生过任何事情。我所 能想起的是我所承受过的一切辛劳,那种辛劳就像穿着你自己的靴子站着,再提起 靴带,把自己举到空中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我想到,人总是要不断变化的,但终究 会达到那种只求轻松自由的境界。我感到自己身上潜伏着另一种兽性,就像一匹被 圈在狭小马厩里的马,涌动着焦躁不安的感觉。那匹马把头摆来摆去,不断地用蹄 子敲着地,但那些屋梁、围栏、和缓绳把它牢牢限制住了,这匹马筋疲力尽,便接 受了约束,而在这之前,体现那种约束的则是一根刺棒。我回到屋里,翻了翻香肠。 帕美和琳达睡眼惺松地坐在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