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每年在七月四号后的星期六,教会都要举行一次家庭会餐,以庆祝它1903年的 诞辰。我们总要穿上自己最好的便装,烧一盘碎牛肉面,烤一些胡桃巧克力小方饼, 两家人一同前往。罗丝会先让我们站直了身子,让她仔细打量打量我们,然后再让 我们上车。“要体面到底。”她说得清清楚楚。 我得承认,见到爸爸那副样子,我大吃一惊。仅仅五天,他就换了个人。见到 他,我惊得停在了大厅门口。罗丝在我身后走,结果“啪”地一下正撞在我身上。 我说,“看看他。” “得了,我本来没指望哈洛德能像我们一样给他洗烫衣服。显然,他还是穿着 他星期一晚上穿的那身衣服。” “不过,他的头发全都竖起来了。难道哈洛德不能借给他把梳子吗?” 罗丝从我背后绕过来。“再说,他们为什么不到爸爸家,给他取些衣物?这不 于我们的事。正好给了你一个证明。” “证明了什么?” “我们过去为他干了多少事。说白了,我们为他做到了一切。”她的口气听上 去既尖酸刻薄,又得意洋洋。她端着那盘胡桃巧克力小方饼,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厅, 满面春风地同每个人打招呼。 但是父亲的变化并不仅仅是衣服的问题。起先,我以为他一定掉了几斤肉,或 者因为淋了那场雨生了病,但并非如此。他整个的举止都有点局促不安,甚至有些 恭顺。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爸爸这个样子,也从未想到过他可能会这样。泰伊把车停 好后进了屋。我说,“看看爸爸。他看上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泰伊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说,“他显老了,你要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冷冷地膜了我一眼,走到摆着软饮料的桌边,和斯坦利家的那几个人聊起天 来。 哈洛德·克拉克正在同玛丽·利文斯顿谈话。我看见他的视线落在罗丝身上, 然后转过身子,环顾四周,看见了我。他微微一笑。我回以微笑。过了一会,哈洛 德走到爸爸跟前,站在他身边,同正在和爸爸聊天的人聊了起来--他们是亨利· 道奇,鲍勃和乔吉亚·哈得逊。我注意到皮特正独自靠墙而立,喝着可乐。看样子, 他似乎更愿意喝一杯啤酒。我记得,当时他用一种贪婪而漠然的目光,在人群里瞟 来源去,不过在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他在找谁。我把焙盘端到桌上掀掉盖子,把 汤勺放到盘中。同以往一样,桌上比例不对称地摆了些甜点。有人做了一只巧克力 奶油卷,上面饰以新鲜的樱桃。这道菜花费的工夫最大。 爸爸从这群人走到那一群人,摆出一副客客气气的应酬人的架势,嘴里说着什 么。我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渴望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哈洛德也跟着他,充当 他的保护人。爸爸一向不合群。他总是站在一个方便的角落里(取食物方便),等 其他的农场主和他搭话,讨他的主意,或试图给他留下印象,要么照惯例和他一唱 一和地抱怨天气和政府。我注视着他,他没有理睬我。罗丝更大胆。在他说话时, 她加入了一群听众中,面带微笑地听他说话。哈洛德总算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对她 怒目而视,那时她才走开。过了几分钟,她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我身边。 她说,“听到这话了吗?” “我在听。” “这是原话,一字不差。” “说吧。” “情况很糟。他们的孩子把他们扔在那儿啦。我亲眼所见。他们的孩子把他们 扔在那儿啦。他们的孩子把他们扔在那儿啦。” “他在谈什么?” “他在谈县里的敬老院。你想想玛琳·斯坦利九十六岁的母亲在敬老院呆了十 年,我想爸爸对她说这话真是费了不少心机。” “呢,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亲戚在那儿。” “一定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才双目无神。他一个劲儿地说那事。翻来覆去都 是那六句话。” “还说了什么?” “做子女的偷了农场。”她转了转眼珠,耸了耸肩。我抬起头,看到爸爸正瞪 着我们,仿佛他第一次注意到我们。我把这告诉了罗丝。她转过身,反瞪了他一眼。 我说,“别这样。” “别怎样?” “别显得好像咱俩合计害他。” “为什么不?” “这让我不安。我想同他谈谈。” “那就去吧。” “好吧。”我朝他走了一两步,他却掉过身,转向一位正递给他一杯饮料的女 教友。他仿佛真心感激似地低下头,对她微笑,谢了她。我大吃一惊。我又走了两 步,不过他很明显地往后退了。我明白,我得出其不意地悄悄走到他身边。 摆着软饮料的桌边有一群人,我走过去,站到他们中间,不过逗留的时间仅足 以躲避他的视钱。我沿着屋子的后墙疾速地走过去,钻进一个前厅。我看见罗丝站 在前排的一张桌子边,四处张望,不过她没注意到我。有几分钟的光景,我冲着几 个注意到我的人点头,微笑。之后,爸爸来到近旁。我溜到他身边,喊了声,“爸 爸!”他怔住了,没往我这儿看,而是在屋内四处张望,想找出什么人。这个地方 越来越热。一些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窗子开到最大限度。亨利·道奇又拿来一 台风扇,放到椅子上,打开电源。 最后,爸爸把视线转到这边,我俩四目相接。我满脑子都在考虑要提出我的问 题,该如何措辞--是说:“罗丝说”,或问“你怎样”,还是说,“我得知道”, 但是我所能说出口的只是又叫了一声“爸爸”,这时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他们 的孩子把他丢在了那儿。情况很糟。”他的声音不再是通常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咕嗜 声,语调较为平淡,声音放柔和了,还多了几分犹疑。我第一次正视他。他立刻转 过身,不过我还是看见了他羞惭和疑惑的神情。我一时哑口无言。 他走开了。过了一会,我走进女用卫生间。然后又去找罗丝。 她一看见我,就说,“正等着你听这条消息呢。玛丽·利文斯顿到哈洛德家去 两次,她觉得爸爸神智失常了。” “我刚刚和他说话。他--” 罗丝咕饿着,“这真让我恼火。” “什么?” “这个花招。” “罗丝,他--” 她压低了声音,抓住我衬衣的前襟,把我拽到她身旁。“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的脸就是一个黑沉沉的大海,就在那海里沉下去的诱惑始终始终始终都存 在,让你放弃希望,就沉下去。你也得瞪着他。你得提醒自己,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一向如何行事,他以前干过些什么。爸爸认为历史每天、每分钟都重新开始,时 间的重新开始源自于他此时此刻的情绪。他就是这样背叛我们的,这就是为什么他 总是无所顾忌地冲我们大喊大叫。我们得敢于面对那种情况,至少我们得告诫自己, 他所干的那些事对我们造成的影响仍在我们身边,在这间屋子里,他不真心悔悟, 这种影响就不会消除。直到他真心悔悟时,一切才能恢复正常。” “他看上去软弱了些。” “让他软弱还不够。把他毁了也不算完。他会感到懊恼,耻辱,继而后悔。只 有当他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时,我才会满意。” 一我们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他那种人。我们清楚,就那种情况而言,我们甚至都不配 到地狱的最底层。” 罗丝竟说这样的话,对此,我感到难以置信。不过,她这样说话让人兴奋,如 同我以往干的那些事,让人心里美滋滋的,然而又不得体。我无法不理会她。我说, “罗丝,我懂。我向着你。”她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松手放开了我的衬衣。 我发现在屋子各处都有人,包括泰伊和皮特,在看我们。泰伊显得疑虑重重,而皮 特则挺有兴致的。 一些女教士大声宣布,晚宴开始,大家排好队。正在那时,杰斯·克拉克走了 进来。哈洛德马上看见了他,挥手让他过去。很快,杰斯面带微笑朝罗丝和我走过 来。看到他的笑容,我感到自己被一根救命绳勾住了,那种感觉就像你抓住一根搭 在窗台上的绳子,从一所着火的房子滑下来那样。 他说,“哈洛德已想好了计划。我们大家都要同你爸爸坐在一起。” 罗丝说,“让我把大家都叫来。” 杰斯说,“对这个计划我有些疑问,我想把这疑问说出来。” “是什么?” “哈洛德不是个和事佬。我想他心里已有主意。”他耸了耸肩。“不过我总怀 疑哈洛德的能力,他常常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我说,“难道我们不该等等洛伦吗?” “他去梅森城办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还在萨克城的时候他就 出去了。”他朝我转过身。“吉妮,我去看了那家伙,那个提倡使用有机肥的人。 我刚回来。那大让人惊奇了。从1964年来,他就没在他那块地里使用化肥。他七十 二岁了,看上去只有五十。他们养了奶牛、马,还喂了蛋鸡。不过,他妻子只用素 菜做饭。那块地的产量真大!他只用绿肥和粪肥。那个菜园就像一个汇集了各种各 样作物的博物馆。我们的早饭有胡萝卜面包,还有用他家自产的燕麦烧的燕麦粥, 还有胡萝卜汁,他的果园里有二十个苹果品种。我真想说,这就像到了极乐世界。 他们这样幸福!我希望你也去了。” 我没说,我这儿有很多事要做,没法分身。 “我现在觉得,哈洛德得用那套新方法。他要是再不转弯,那简直就像亲眼看 到了天堂,又转身离开。人们似乎不可能那样干。” “人们总那么干。” “是吗?你真的以为他们会这么做?” 我没回答。我俩也去排了队。他继续说,“是的,我想我以前干过那样的事, 就是在我酗酒的那阵子。嗯。”不过他的举止表明,那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 已算不了什么了。看见他如此高兴,我也心花怒放。 胡萝卜面包和燕麦粥或许会在餐桌上受欢迎的。桌上摆有烤肋排,奶油烧火腿 和土豆,三种土豆色拉,四个肉火锅,浇奶油的绿豆,两种甜玉米色拉,酸橙果冻 配香蕉,柠檬酸橙果冻配马拉斯加樱桃,还有什么人做的一大份漂亮的绿色拉,不 过放的是甜味调料。杰斯取了烤豆子和几片面包,然后又猛攻凉拌胡萝卜丝加葡萄 干,这道菜,他盛了半份。他没吃甜点。 爸爸已经坐在桌边。看上去,他盘子里的菜和我的一样--也有肋排、土豆色 拉、玉米、通心粉和汉堡包,又放着几块烤肋排。我好声好气地说,“好啊,爸爸, 咱俩选的菜似乎一样。”他没理我。 我坐在帕美和杰斯中间,和爸爸相对,离泰伊远。罗丝坐在杰斯的另一边,皮 特坐在桌子的尽头。我一坐下,心就猛跳起来。几个陌生人要拉开椅子,他们看到 哈洛德在看他们,就退开了。尽管我们都局促不安,只是犹疑不定地彼此笑了笑, 但还是安顿了下来,望着各自的盘子。我看看泰伊的脸色,又瞟了一眼他的盘子。 作妻子的习惯看看丈夫在吃什么。他也取了一些凉拌胡萝卜丝。我又看看自己的盘 子,助排看上去不错,不过会把盘子搞得粘乎乎的。我把自己的白色塑料叉又扎到 玉米上。我清楚地记着这一切,好像这些是我得健忘症之前最后记得的事。哈洛德 突然间提高了嗓门,声音压过了人群的嘈杂声,他喊,“晦!”桌下,杰斯·克拉 克的脚踩在我的脚上,他的头猛地一抬。 我往四周看了看。我原本没注意到哈洛德给我们选的那张桌子在屋子正中间, 但确实如此。 哈洛德大声说话,好像他宣读的是人们期待已久的通告,他说,“瞧瞧吧,她 们在那儿细嚼慢咽,好像什么都没干过似的。他们把人从自己的农场赶走,而那样 的晚上,人们见了疯狗也会把它放进谷仓去的。” 别的桌上的人们假装不在意,只有亨利·道奇露出迟疑不定的神情,不知该不 该从座上站起来。 “谁也不过来道个歉或说句客气话。这一对母狗。你们知道我说的是吉妮和罗 丝·库克。” 牧师决定推开椅子。从屋子那端传来玛丽·利文斯顿的声音,“闭嘴,哈洛德 ·克拉克。你在说傻括,和往常一样。”亨利·道奇站起身。一时间,哈洛德没说 什么,因此亨利又坐下来。之后,哈洛德说,“我把她们都看透了。没人骗过我。” 他上身向我倾过来,叫着,“母狗!母狗!”这时候,杰斯伸出胳膊,张开手,把 哈洛德的脸往后推。这是个古怪的姿势,既粗暴又文雅。哈洛德干了这么多年的活, 身体强壮,不可能被推得很远。爸爸坐在那儿,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大 家暂时沉默了下来,这时,他说,“他们的孩子把他们扔在这儿。我亲眼看见的。” 在杰斯的另一边,罗丝坐在椅子上直喘气,她说,“爸爸,闭上嘴。这太过分 了。” 帕美拉起了我的手。亨利·道奇又站起来。 哈洛德跳了起来,“啪”地一声把椅子往后一推。他把胳膊伸到桌子对面,抓 住了杰斯的头发,把他从椅上拽起来,然后,他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衬衣衣领。 杰斯说,“去你的!”哈洛德隔着桌子晃他。桌上的塑料汽水瓶到处乱滚。他吼道, “我把你也看透了。你这个胆小的狗急子。你眼睛盯着我的地,这一个月来,你都 在讨好我,以为我会把它交出去。算了吧,我没那么傻。”他嘲弄似地抬高了嗓门, “哈洛德,你该干这个!你该干那个!绿肥!耕地时再作垄!他妈的首精!见鬼, 你这个逃兵,你算老几,该对我他妈的这个那个?这个不正经的家伙连效忠国家的 勇气都没有,跑到这儿来,到处游荡--”就在这个时候,牧师站到了哈洛德身后, 抓住了他。杰斯朝他父亲脸上重重一拳,哈洛德倒在牧师身上。爸爸把椅子挪开, 直盯着我。他暗暗地出了口气,这副神情洋溢在他脸上。 我们离开时,罗丝和我拉着帕美和琳达的手,皮特和泰伊留在后面取车。在我 看来,那时我们似乎在逃跑。我一个劲地说,“我们去哪儿?我们去哪儿?”当然 我们有地方可去。可我们还是回了家,似乎我们已无处可逃,好像我们已开始上演 的那出戏不可能结束。从那以后,我常想,我们本可以按自己的主意,开车到双子 城去找个女招待的活,在一套花园公寓里好好地过日子,姑娘们住一间屋,罗丝和 我住另一间。我们隐姓埋名,永远避开一个我们从未乞求到来的命运,而这命运正 是我们的父亲给我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