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母亲美丽的容貌,她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品质以及她的智力,都使她格外的出众, 但是我不打算特别强调这些,不打算因此对母亲作过分的赞扬。事实上,她与周围 的生活十分融洽。她参加了好几个俱乐部,按时上教堂,同其他妇女交换服装样式。 她老是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用和邻居们一样的方法把我们拉扯大,也就是说, 她要我们服从父亲的权威,对我们的感觉既不表示过分的热情,也不特别关心。对 我们所做的或没能做好的--家庭作业、每天的家务,摊到我们头上该烧的该洗的, 等等--她是很关心的,而且对我们在做这些事情时情绪时涨时落早有预料,这时 涨时落与某种童年期情绪变化表有关,与所谓的“情绪阶段’有关,同她倒是没什 么关系。 我们被反复告知,这屋子完完全全属于她--不仅因为她要对这屋子的里里外 外负全部责任,而且还因为损坏了这屋子就等于伤害了她。我记得,凯洛琳三岁的 时候,有一次,她拿着口红在楼上门廊的墙壁上画大圈圈,母亲根本就不因她年幼 而原谅她,也不责怪自己把口红随手乱放,把凯洛琳一顿痛打,边打还边反复说: “不许你碰妈咪的东西!不许在妈咪的墙上乱画!凯洛琳是个最坏最坏的女孩子!” 就连我们的东西也属于她,每当我们摔坏了玩具,或撕破了衣服,就得挨惩罚。我 想,对我们的这些惩罚,目的是要我们学会自我控制。不小心做出的举动和有意表 现出的小气或顶撞一样该受到责罚。 母亲有一段不错的经历--在明尼苏达的罗切斯特上的高中,在西达瀑布市上 了一年大学--不过对我们来说,母亲的经历要在她的衣橱里才能见到。衣橱又窄 又深,一端有一个镶着铅框的椭圆形小窗,橱里横架着一根挂衣杆,小窗上方有一 个隔层。这间衣橱和隔壁屋子里相同位置上的衣橱合用的这堵墙,不知什么原因没 有砌到天花板,橱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缝隙不明不白地用一根橡木镶条填了起来。衣 橱门上挂着一只粉红色的插鞋袋,橱门一开,插鞋袋就啪地打在门上。插鞋袋上有 数不清的小袋子,每个小袋里都插着一只鞋,鞋跟朝上。有七双高跟鞋,是罗丝和 我每次打开橱门都要数一遍的。衣橱的底板上有两只圆柱形的帽盒,里面装着十来 只帽子,有些插着花或小果实,大多数都有能遮半个脸的薄纱。帽盒里还有四五朵 装饰花,缎子裹起的花茎上插着顶端镶珍珠的别针。我们特别眼馋这些装饰花,常 把它们拿出来,放在胸前比划,我们也明白,这时要让别针扎了,只能怪自己。 挂在橱里的衣服,那料子摸上去让人感到凉爽,如果往衣服下一站,打着皱稻 的裙子带着一股清新在你脸上拂过,尘埃的气味,驱虫丸的气味,科龙香水的气味 和洛粉的气味直往脑门上冲。虽然母亲的现在是以围裙来量度的--她每天都要换 一条围裙,她的过去,可尽是紧身裙,长裙,三角裙,精壁短裙,倒梧桐小腰裙, 箭精裙,滚条边的衣袋里放着六英寸见方的手绢,垫肩,中国式的衣领,同面料的 腰带和搭褓,包扣,等等,这一系列的时装和配饰,无论是名称还是样品,都给罗 丝和我带来了无限憧憬。衣橱里的服装尽管那时候就已经过时了--太紧身,腰部 也太高,不符合战后一代的“新面貌”,却让我们如醉如痴,觉得它们代表着一种 可能,不是对我们而言,而是对母亲,当然啦,那是已经逝去的可能。可我们一跨 进衣橱,关上橱门,盘腿坐在透过那椭圆小窗射进来的布满尘埃的阳光中,这可能 性不知怎么似乎又出现了。衣橱里的这一切,是母亲唯一能听任我们玩弄的东西, 而且是属于她的东西。因为此刻,我们不再去烦她,而且玩的时候分外小心,就像 在摆弄什么神圣的文物一般。现在,当我想努力去爱母亲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的 衣橱,想起她对我们的这点纵容。当然啦,当然啦,我也会想起罗丝,她总是陪我 一起坐在那些裙子下面,我总要把那些装饰花小心地别在她衬衫上,把帽子一顶一 顶地往她头上戴,我总要同她一起站在件件衣服之间,装成女士买服装的样子。 在教堂吃完午饭,杰斯需要有个地方呆一会儿,等着其他活动全部结束。罗丝 建议他呆在爸爸家里,当然不是呆在爸爸的卧室,而是另几间屋子中的一间。反正 房子里一共有四间卧室,其中的三间不管怎样都得空出来。她这么一建议,倒似乎 正好能趁此机会看看这幢屋子,把它稍事整理一番,把爸爸的一些用品装到一个小 袋里去,以防他万一要。 一天吃完早饭我过去了。吃早饭的时候泰伊一言未发,只是像背书似的把当天 要干的活背了一遍,又不经意地告诉我他不回来吃午饭。他没问我打算干什么。 “那好啊,”我说道,语气中亮起了要发火的红色警示灯,可他没有反应。我等他 开着小货车走后,便一头走上了往爸爸家去的那条路。泰伊也许并不知道杰斯正渐 渐靠近我们,不知道杰斯从某种意义上正在一点一点占据着爸爸的房子。他不知道, 这也不错。要是他提起这件事,我也许会告诉他,现在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我越走近那屋子,越觉得爸爸的出走似乎使我们有可能找到我们母亲的遗迹。 这并不是说我忘了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一点我明白,可既然 他走了,我倒可以去更仔细地看看。我可以细细研究一下阁楼上的衣橱,把东西拎 起来看看下面有些什么,可以翻一翻柜子架子的角落。母亲要还在,就一定能在那 些地方找到她,她亲笔写的什么,她干的活和她的习惯所留下的痕迹,甚至还可能 闻到她的气息。难道就不可能有一只抽屉被遗忘在那里,二十二年中没人打开过, 此时飘出一丝瞬间即逝的特有的气息?她了解父亲--她会对他作什么样的评论? 她会怎样处理同他的关系?也许她知道,如果我在爸爸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她的东 西,那些东西就能使我更了解父亲,难道这屋子就不会有一些这样的东西吗?心存 这样的希望,就足以让我加快脚步了。我从车道上摆着的厨房用具边走过,那张白 色锦缎面的沙发仍然四脚朝天地躺在后门廊上。事实上,这地方我太熟悉了,罗丝 和我每年都要给它来一次大扫除,可这念头让人觉得有些沮丧,我便故意不去想它。 屋子里一定有些什么东西。 阁楼里已经十分烤人了。里面从来就没安什么隔热的东西,那金属屋顶几乎没 把夏日的阳光反射回去多少。地板上理出了可以通向四个窗子的通道,东边和西边 的两个窗子都开着,正好给屋子通通风。考虑到我们一家在这幢屋子里住了六十五 年这样的事实,阁楼里也真说不卜有什么东西--一卷几乎是新的金色的长绒地毯, 准是爸爸在什么地方弄来的,可从来也没在房间的地上铺过;三盏落地灯,拖着老 式的绞股电线和圆形的胶木插头;一张折叠垫子;三大纸箱旧的《农场经营术》杂 志,还有一纸箱的《沃莱斯农民杂志》,是从七十年代起的;一台旧风扇,那黑色 的扇叶周围没有任何防护罩。内屋檐下还有一些看上去很陈旧的盒子,里面放着一 些二次大战时的报纸,还包括一份欧洲胜利日当天的德莫因《记事报》。在盒子里 还有一张对折的请柬,是请母亲去罗彻斯特参加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的婚礼。 我闻了闻,一股报纸的味道。盒子底部有几张1945年农场租金的收据,其他几只盒 子里也有一些租金收据和几本《生活》杂志。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在内屋檐下,我 朝屋子中央爬回去。沾满灰尘的衬衫紧贴在我的前胸。 二楼壁橱里的东西还是我以前知道的那些--满是靴子和父亲的衣服,大部分 是长工作服和卡叽布短裤。实际上,只有两个壁橱里有些东西,其他的橱里则大部 分挂满了衣架。在父亲的房间里,我看了看墙上的照片--我那叫戴维的曾祖父母 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等着照相,那是他们离开英格兰的前夕,是他们一生的最后一 张照片。我那叫库克的祖父母是在梅森市里拍的结婚照,还有一张库克祖父较近拍 的照片。照片上,库克祖父站在他的第一台拖拉机旁边,那是台轮子没有轮胎倒有 一圈防滑钉的福特牌拖拉机。还有母亲的订婚照,就是登在罗彻斯特的“公告”上 的那张,我反复地看过许多次。这次,我更仔细地看了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照 片上这个满怀希望的少女有一张神秘莫测的面孔,仪容风度颇为坦荡高洁。墙上还 有一张一个戴着帽子的婴儿的黑白照片,不过那可能是我们三姐妹中的哪一个。这 照片我看过很多次,可是我从来没向父亲承认过,说我不知道照片上的孩子是谁,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我和父亲之间的距离有多疏远了。也许他会说他也不记得了。反 正是我们,年纪小的时候身分换来换去都无所谓。我朝床下看看,一只短袜,一个 原来装阿斯匹林的空药瓶,还有毛绒绒的灰尘球。 我拉开了几只抽屉,那里面曾经放着母亲上教堂时戴的白手套,她的吊袜束腰 带,紧身褡,长统袜,长村裙,短衬裙,胸罩,长睡衣,还有那件粉红色的短睡衣, 上面有三个银色的搭扣,她生病躺在床上时就穿它,去世前每天都穿。可现在,这 些抽屉里放的只是些老人穿的短衫短裤,印花大手巾,厚白袜,厚羊毛袜,正式场 合下穿的黑袜子(有三双)。还有一些保暖内衣。是我把这一切放进去的,所以我 知道它们在这里。折叠着垫在抽屉底部的报纸上的日期是1972年4月12日,太晚了, 太晚了。 母亲的那些作装饰用的盘子沿着餐室的墙壁醒目地摆了一圈,全搁在紧挨着天 花板下的横条架上。那年春天我给掸过灰,不是罗丝病倒的那个春天,是再早一年 的。原来贴在盘子底部微微泛黄的纸条全不见了。摆在埃迪丝祖母的断层式柜子上 的只有干净的布巾,干净的碟子,干净的银具。罗丝和我一年一度,从不间断,也 从来不需要别人提醒,总会把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把每一件清扫整 理的活做得井井有条,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如此训练有素的? 突然间,我想起了属于母亲的这些东西是怎么消失的。是玛丽·利文斯顿干的 事。准是爸爸叫她来的。反正,妈妈死后过了几星期,有一天罗丝和我放学回家, 发现和妈妈一起上教堂俱乐部的那些女人正把妈妈的东西往外搬,把她的衣服,布 料,纸样,烹调书等全拿去送给了梅森市里的穷人。这是大家公认的处理死者遗物 的方法,我们对此没有说一句话。当然,这些路德教的女人干起事来,像母亲本人 一样的干净彻底。 想完了这件事,我走上楼去,打算在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为杰斯·克拉克铺个床。 刚才的回忆使我内心重新涌起的唯一能意识到的痛苦感觉,就是当身体在往楼上移 动的时候,我感觉同自己的身体之间有了距离。扶在楼梯栏杆上的手看上去是那么 惨白,陌生,一步一级往上跨的双脚似乎谨慎得有些不正常。走到楼梯平台上,我 转身看看,楼梯下的那部分似乎消失不见了,而眼前没走完的楼梯像是要朝我扑面 倒来。我把给杰斯的床安排在我从前的卧室里。床单就在客厅的被单橱里,上面印 着黄色的花朵,这就是我在上面睡了有四五年的床单。 在被单橱里我找到了往日的影子,原因是,当时罗丝和我常洗爸爸床上的床单, 完了再把它们铺回床上去,我俩也常洗挂在洗澡间架子上的浴巾和毛巾,洗完了再 把它们挂回去。也许,人们一年最多就把头往被单橱里探进去看一次。橱里放着被 单,毛巾,床垫,还有一盒尚未拆开的甜心牌香皂。在那叠毛巾的后面,眼睛看不 见的地方,藏着一只装了一半科泰斯牌小拍纸本的盒子,盒子里有一根老式的松紧 带,这种松紧带现在早就没人用了。当然啦,这不是母亲的工艺品,而是我自己的 东西。我把被单枕头都拿了出来,心里只觉得挺有趣的。要是罗丝在这里,她准会 肯定地说,这几年爸爸没少看见这只盒子,只是他从来不敢动它一个指头。我微微 一笑。 被单平滑地铺在了这间淡黄色的卧室的单人床上,我把被单的一头反折过来, 包住毯子的一端,又把枕头拍拍松。我想,杰斯会睡在这里,便在他要躺下的地方 躺了下来。梳妆台就在窗边,壁橱的门没有关严,扯着一条缝隙,看得见搬空了的 柜子里,黄色的漆皮正在剥落,镜子里晃动着一些古铜色的圈子,天花板上印着一 圈水迹。我躺在床上,意识到他曾经就在那里,我父亲就在这张床上,就躺在我身 边,我就这样看着他的头,看着他那渐渐秃去的头顶,看着他头上棕灰色的头发, 感觉到他在吮着我的乳房。这回忆刚进入脑海,就使我实在无法忍受,大叫一声跳 下床去。 我浑身颤抖,嘴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屋子内墙的黄色像闪光灯一般一闪 一闪的,正和我脑门里一涌一涌的血液合上了拍子。这一段回忆,同母亲的东西都 被送给了梅森市的穷人,同看见那些教会的女人坐在车里、母亲的衣服全堆在车后 座上,同玛丽·利文斯顿向我转过脸来、一脸的严肃和关怀、问我要不要留些什么 下来、我说不要,同这一切回忆都联系在了一起。我在门廊里铺着木板的地上躺下, 因为我觉得自己似乎要晕过去,要摔下楼去了。 罗丝应当在某个时刻到这里来和我见面,有好大一阵子,我只是反复地念叨着 她的名字,“罗丝,罗丝,罗丝”,尽管门上没人拍打,也没有声音在叫我,我还 是希望,这样喊喊她的名字,真的能让罗丝在楼梯口显形。她要是真在这儿,我一 定会告诉她,要接受这样的事实,让我在剩下的生命年月中,每日每夜、时时刻刻 都无法把那件事情忘怀,这,我根本就没有力量去承受。另外,还有其他的事情我 得知道。在那个形象背后还有其他的憧憧鬼影,就像是藏在麻袋里的神秘莫测的、 不断鼓胀的东西,眼睛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此我十分害怕,我害怕自己不知该 怎样把它们藏在脑海里,那都是些像塑料炸弹或是有放射性的废料一样的东西,能 使脑海中的一切都发生变化,或把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从脑海里清除掉。罗丝要是在 这里,也许我可以把这些形象交给她替我保管。可是她不在。 于是我尖叫,过去我从来没这样尖叫过,这是拼足了全力的尖叫,是扯着嗓子 的尖叫,是那种毫无顾忌不怕别人听见了会注意我的尖叫,我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 用在了尖叫上,张开嘴,发出一阵阵尖利的颤音。 这尖叫还真起了点作用。尖叫使我精疲力竭,让我感到一阵疼痛,使我又回到 了现实,回到了这幢房子里,回到了这片地板上,回到了这个瞬间中。过了一会儿, 我站起身来,上下拍打拍打。我自找了一回头痛,于是走进洗澡间,拿了四片阿斯 匹林。罗丝根本就没来。我回到家时,快九点了。才九点。我的新生活,又一次新 的生活,就在这天早早地开始了。